只这么一下,韶音便醒了。
大亮的天光晃得眼睛半晌没有睁开,待到适应了光线,人便全然清醒过来。
“G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看天色应该已交巳时,韶音想着还有许多文牒没有处理,这些正事不做完,更没有余暇编排那几家的童谣,因便有些着恼,嗔了一句就要起身。
会动的李二分明已经醒了许久,正一手撑着榻侧卧着,寝衣的领口开到小腹,薄薄的一层,盖不住下面分明的线条,整个精壮的上半身欲遮还掩,点漆瞳仁亮得有些风流。
有些卖弄男・色的意味。
见她要起身,他一把拉住,倏尔将一只不算轻的脑袋垫在了她的颈窝里,鼻尖磨磨蹭蹭,含糊道:“离家月余,日日披星戴月,许久不曾这般好睡,纨妹可愿赏脸陪在下多躺半晌”
李某人既这般说了,韶音便不好意思再责怪他,她月份渐大,这些日子益发行动不便,身上总是觉得懒懒的,若不是公务缠身,她又何尝不愿意多躺一会。
李勖又晒黑了些,锁骨处已经晒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韶音有点心疼,嘴上却不饶人,一边用指头描摹那道线,一边揶揄他:“李将军竟是这般忙碌么听闻阁下日日入何府教习骑射,我还以为荆州那边清闲着呢!”
李勖笑起来,韶音觉得颈窝处那只脑袋在嗡嗡地震动,一面震一面四处移动。
他笑够了上来附耳道:“骑射这门功夫,在下只教过一个人,她学得并不怎么样。”
这人嘴里不像是在说人话,像在喷火,韶音的脸腾地烧起来,张口便去咬他。他早有防备,闪得甚是灵敏,直冲着不合礼法处而去。
“休得放肆。”韶音赶紧护住自己她发觉李勖变了,从前只是暗地里烧闷火,仗着皮糙肉厚教人看不出来,如今却是烧到了明面上,烧得人有点招架不住。
“这般污言秽语,到底意欲何为”她拿出靡服群臣的威仪质问,眉头蹙得尖尖,眼眸微眯,显得眼角有些锐利,李勖看在眼里,只觉她下一刻就要冲着自己龇牙哈气了。
“纨妹稍安勿躁,为夫欲食桃尔。”她愈是如此,他便愈发想逗她。
“桃子哪里来的桃――李勖!”韶音忽地明白过来,浑身的血液都要烧得沸腾了,不唯脸是红的,脚趾尖也晕开了一层淡淡的虾粉色。
“你……你好不要脸!”她竟然有些词穷,“你……唔……”
李勖堵住了她的口,他的姑娘伶牙俐齿,十个李勖也说不过一个谢韶音,除非是她害羞之时。
她害羞起来,不是要捂自己的脸,就是要捂他的眼睛,李勖先一步擒住了她的小手,便能将她的羞容一览无遗。
热气将她粉颊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烘得漂浮起来,像是覆了一层云霓薄织的面纱,一双明眸紧闭,不减半分倾城之色。
李勖心想,孩儿还是要生得多像它阿母一些才好。
这念头一闪而过,做父亲的很快就将孩儿抛在脑后,继续不正经地逗弄起孕妻来:“阿纨昨日不还主动捧给我么,才过一夜就忘了”“昨晚是怎么与我说的,嗯是谁说她很……”
“求你了!”韶音羞得每根汗毛都蜷曲起来,不再像个炸毛的狸奴,而是变成了一只哼哼唧唧的卷毛小狗,“李勖,你再乱说我就生气了!”
“那么昨夜……”
“我喝醉了!”她开始胡说八道,“我昨日饮了许多酒,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然都不记得了!”
李勖了然地一笑:“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你往后再不许提这些!”
女郎终于睁开湿漉漉的眼,咬唇命令他。
“好”,李勖一口答应,“不过,李某有个条件。”
韶音两颊上刚褪去的红潮去而复返,双臂交叉于胸前警觉道:“什么条件”
李勖莞尔,舒臂将人揽到怀里,“我们再睡会好么”
韶音本想起个大早,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又被李勖缠磨了许久,再一睁眼就到了晌午。她心里揣着公事午膳就没有心思细嚼慢咽,用得格外迅疾。
才拈起一枚蜜饵,还未来得及递到嘴边,李勖的嘴已抢先一步凑上来,一口将那蜜饵衔过去,几口吃了。
韶音不由瞪他,他全然不理会,舀了一匙青碧米饭,又往上盖了一层肉蔬,递过来,“我喂你。”
阿筠阿雀相视一笑,悄悄地退到了门口。
韶音不要他喂,李勖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一张嘴比蜜饵还甜,“在下思念夫人,想服侍夫人。”不由得韶音再拒绝,他已将她抱到了怀里。
韶音自觉身子笨重了许多他却只用一臂便将她抱了过去,轻松得像是端一只小盏,阿筠阿雀余光里瞥见这一幕,索性又从门口退到了外间,回手将竹帘子也撂了下去。
李勖慢条斯理地喂,每一匙都有荤有素,韶音只得小口小口地吃,这一餐用的比以往几日都丰盛。
她本是不爱吃点心的,每次都要佐以浓茶,否则便觉得甜腻难以下咽,这些日子专挑点心吃,不过是为了在餐食上节省些时间,像从前那般大排筵宴,一餐下来要半个时辰的吃法,如今已是没有那个耐心了。
李勖的胸膛温厚而宽广,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韶音靠在他身上,心里像是也托了底,那股急躁的情绪暂时抑制下去。
“好了,我吃饱了。”她轻声提醒他,“扶我起来。”如今行走还算轻盈,坐卧则要人额外搭一把手,否则便有些吃力。
李勖的声音自耳畔低低地传来,“阿纨吃饱了,郎君还没有。”
韶音偏头看他,他将那羹匙塞到她手里,理直气壮道:“喂我。”
……喂……我……!
韶音再看不出来他是存心磨蹭就是真的一孕傻三年了!
“你真讨厌!人家还有许多正事要做,哪有功夫在这里消磨快放开我!”
“什么正事比郎君还重要”李勖的手臂虽是松松地环着,那钢筋铁骨却像是浇铸定型,怎么推都推不动。
韶音无奈,只得软语哄他:“我快些,尽量早点回来陪你可好”
“不。”李勖异常顽固,“为夫风餐露宿,连日来不曾用过一顿饱饭,阿纨喂我。”
“……你这男子好不晓事我公务缠身,如何能一味与你厮混于后宅”韶音有点恼了,“莫要胡搅蛮缠,快放开我!”
李勖这男子胡搅蛮缠起来也无需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那一身力气多得没处用,只消稳稳地坐着,韶音便拿他没有办法。
“阿纨。”他语气像个怨夫,“你就不能完整地陪我一日么”
“你怎么无理取闹”韶音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不配管理政事昨日你分明答应了我,今早及时唤我,你不守信就罢了,接着又三番四次拖延时间,又要给你穿衣、又要给你剃须,还要给你喂饭――我又不是你阿母,你分明就是故意阻拦于我!你若是不想教我继续掌事好堵天下悠悠众口,那便敬请明言,不必这般耍弄心机!”
这话自是不讲道理,李勖若有此心,昨日在殿堂外便会插手,所以安于为她做个侍卫,便是不想坏了她的辛苦谋划。
她气得咻咻喘,越说越伤心,本就是情绪易动的时候,又压抑了这么久,这个口子一开,竟就如同开闸泄洪一般,再也停不下来。
李勖知道她这是在发泄委屈,不是讲道理的时候,便沉默地听着。
“你以为我不愿意歇么我每日都好累,好想痛痛快快地放松几日,可是阿父如今病得稀里糊涂,镇日里少有清醒的时候,凡事都只能靠我自己便是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外头那些人都盯着我,个个皆盼着我出错,我这般谨小慎微还讨不得半句良言,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他们的口水也要淹死我!我不能教他们如意,他们越是小觑于我,我越是要让他们瞧好了,谢韶音绝非等闲之辈,我要让那些鼠辈心服口服!”
“……你怎么不说话哼!你是不是也和他们想的一样,你说话呀!”
李勖最气人的便是那张嘴,人家想与他痛痛快快地吵一架,他却有本事从头沉默到尾,绝不教你如意。
韶音的气从嘴巴上撒不出去,只好发泄到手上。
他皮糙肉厚,累得她手疼。
“阿纨,你在赌气。”韶音累得吵不动也打不动了,他方才开了尊口。
“我没有,他们不配!”
李勖叹息:“你在和自己赌气。”
她素来争强好胜,想做的事必要做好,不肯轻易留话柄于人。可谢氏容留细作、通胡卖国一事偏偏是真的,旁人虽无铁证,她自己却心如明镜,如何能不难受
那两个婢子早就偷偷地告过状,说她这些日子忙得废寝忘食,饮食上尤其糊弄,草草便是一餐。她们劝不动她,求郎主想些办法。
李勖再也放心不下,将荆州事务委付给上官云,自己水陆兼程,终于赶在她生辰日抵达会稽。
分别数月,她的小腹已高高隆起,下颏却瘦得只剩下尖尖一把两只眼睛益发显得大而亮,底下卧着一圈明显的乌青――李勖一看便知,阿筠和阿雀所言不虚,她是在强打精神。
她活泼明媚,开朗外向,开怀便咯咯笑,不尽兴还要手舞足蹈,难过便哭,娇滴滴地与他撒娇。可这不过是表面,她心性坚韧,胸怀亦能藏事若不激她一回、引她一回,她必然继续逞强,绝不肯与他诉苦。
上次她从京口连夜奔赴会稽,是因为刁怀德之言令她心里不安,可是李勖得知此事已经是数日之后了,若非形势所逼,她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告知于他。
“一国之事千头万绪,如今还只是扬州一地,待到了江陵,四方之事皆总于你一人,你若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岂能吃得消”李勖轻轻抬起她的下颏,“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成大功者不小苛,只消抓大放小,你自己得闲,底下的人做事也不必束手束脚。阿纨那么聪慧,如此简单的道理,不消愚兄多言,你其实早就明白,对不对”
他语气温柔,韶音鼻头一酸,再忍不住泪。
“我是明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只要手上一闲,我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我的胸口,教我喘不上气来!……你莫安慰我,说阿父是阿父,我是我……我是谢氏的女儿,既享了家族的荫蔽,便要与家族同荣共辱,如今家族为孽,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你怎么这么傻!”李勖忍不住去吻的她的泪眼,那泪水无穷无尽,很快就将他淹没了。
韶音扑到他怀抱里,哽咽道:“阿兄,我好难受!你不知道,我如今愈发不体面了,我总是很容易困倦,三五不时便觉得饥饿,饿起来一时半刻都忍不了……我、我还要频繁更衣,一走动,公廨里那些人就盯着我看他们嘴上虽不说,眼神里却分明都是嘲笑,他们嘲讽我姓谢,嘲讽我是个女郎……我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人家的眼神,可是我恨死他们的眼神了!就因为我姓谢,因为我是个女郎,他们便轻视我……我有时候真恨自己是个女郎,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身体,我……”
伶牙俐齿的姑娘哭得语无伦次,李勖竟不知道她受了这么多的苦,他的心也疼得抽搐。
“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提拔那些文吏,便是知道不能以出身定人,待别人如此明达,如何待自己就这般苛刻祖荫非你所选,岳父的过错也无需你承担!阿纨,若是没有岳父的教养,哪有如今的你岳父纵有千般过错,只凭这一点,他老人家便功德无量,李勖永远感激他。”
“你记住,你不只是谢氏女郎,更是李勖之妻,我们夫妇一体、荣辱与共。我亦有私心,浴血奋战打得的江山,除了我妻之外,世上还有谁堪配同享你若庸庸碌碌不通政务也就罢了,可你那么聪慧,果决,勇敢,胜过世间无数男儿,阿兄为你打天下,你为阿兄理后方――这不是名正言顺”
这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宽慰韶音,她仍止不住抽噎:“真的你、你没有哄我”
“肺腑之言。”李勖抚摸她的小脸,“昨日亲眼所见,阿纨的本事连我也自愧不如。”
“还说你没哄我!”韶音用一双泪眼横他,嘴角却被他夸得弯了起来。
李勖轻轻地拍她,沉声道:“世上庸人十之八九,他们误解你也是寻常,不值得你在意。往后的日子,误解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多能懂得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的圆满便不能向外求,只能向内求,问心无愧,便是圆满。”
自古君王称孤道寡,自谓是寡德之人,可高处不胜寒,这孤寡二字里又何尝没有孤独寂寞之意
“我有点害怕。”韶音明白,他所说的往后,变数会比如今更多道路也会比如今更艰难。
脉脉秦淮汇入滚滚长江,而长江亦非终点,它还要继续奔流入海,汪洋洪波,惊涛骇浪,归纳百川,吞吐日月。
“我知道,你喜欢么”李勖问,黑眸如星,熠熠生辉。
喜欢么
无限风光在险峰,三分不安,七分期待,自是喜欢。
“喜欢。”韶音答,她的郎君是个乱臣贼子,她也是个逾礼小妇,他们俱都胆大妄为,志在险远。
“阿兄为我打天下,我为阿兄理后方!我要到长安去,亲眼看看未央宫和长乐宫是什么样子,我还要到洛阳去,看看洛阳宫门口的铜驼与京口的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想看看东海有多浩瀚,秦岭有多巍峨,敕勒川下是不是真的风吹草低见牛羊……阿兄,我要千里沃土、万民八方,要整个天下!”
“好”,李勖将怀里的人亲了又亲,套着珊瑚指环的小指与她的紧紧勾在一处,“我们一言为定。”
第120章
迁都自五月初五端阳日始,待到宫事朝务大体就绪、内外人员安置稳妥,已经是橙黄橘绿时节。
太尉府中有株几人合抱的丹桂,据说是战国年间楚文王辟郢都时亲手所植,距今已有千年。此树得江、汉、沔三水滋养,历尽沧海桑田、人事转蓬,今秋开得格外灿烂,远望犹如一树金粟,或云似一柄黄伞高张,有王者之气。香风十里相续,人从枝下一过,衣袂透染芬芳。
韶音闲暇时爱在这株桂树下饮茶读书,微风吹过,飘下一树黄金雨,落得满头不拂亦是雅事她如今已怀胎八月,整个人丰润了不少,一张脸盈如满月,翠眉黛发,粉面朱唇,养得明丽鲜妍。
释卷歇眼睛的空当正可摘些新鲜桂花,晾干后掺在乳酪里能够增香遮臭,颇合李勖的口味。
他这人虽贪香,舌头和鼻子却都糙得很,有几次韶音懒得给他放桂花,他尝出不对疑惑道:“今日的乳酪似乎比往日的更腥膻些。”
韶音敷衍他,“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你是食了太多桂花,已经闻不出来了。”
“是么”李勖将信将疑,又咬了一口。
韶音透过琉璃盏瞄他,“如何”
他凝神细品,随后微微颔首道:“的确如你所说,仔细品尝,果真有一丝淡淡的桂花香。”
韶音忍俊不禁:“桂花香好闻么”
李勖临走前在她腮上亲一口、嗅一下,笑道:“与你身上的味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