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扑哧一下乐出声来,“呸!我身上才没有,那是你嘴里的味道!”
李勖粗糙,分不出香臭,也认不出新旧。
他有个毛病,爱穿旧衣,尤其是贴身的里衣,已经洗到泛白还舍不得更换,某些部位的布料已经磨得透光,全靠着几根顽强的经纬线吊着才没有破出窟窿,这样的便是他的心头好,据称是穿着舒适自在。
韶音说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握着那卷百看不厌的《尉缭子》,振振有词地反驳:“败絮如何除了阿纨一人,还有谁能看到”
“是呀!”韶音弯起眼睛,“可怜那姓卢的,他只道李将军雄姿英发、仪表堂堂,却不知道明光铠下的里衣已经是丝丝缕缕不能蔽体了呢!――喂,你老实交代,他到底看没看见”
李勖将《尉缭子》举高了些。
他最怕她提这个,韶音却乐此不疲,不止爱提,还从百忙中抽出半日功夫特地去不经意地相了相那位卢郎的模样,回来兴致盎然道:“你怎么不早说,他竟生得那般俊美!我观他有些面善,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俊美”李勖移书,朝她投来一瞥,旋即淡声道:“大抵人中俊材都生得有些相似罢。”
韶音深觉他说这话的语气怪异,不待仔细琢磨,他已换了一副温存面孔,央她取一套换洗的里衣来。
此人至今仍不惯侍女服侍,这些贴身之物皆由韶音亲自为他打理。韶音有时候实在看不过去,又不耐与他饶舌,便不声不响地将那些破破烂烂的不堪入目之物通通更换了。
他沐浴出来也不看,给什么穿什么,偶有察觉之时,低头疑惑:“这件衣裳似乎没见过。”
韶音这时候必得睃他一眼“没见过穿都穿多少回了!郎君仔细想想,月初六郎抵京述职那日你穿的是不是这件”
李勖果然做出仔细回想的模样,半晌后瞅着她笑道:“唔,好像真是。”
……
韶音孕中易恼,有时也没有谁招惹她,她自己便能平白无故地躁郁起来。幸好有李某人在身边,这般一天闹出几个笑话,能逗得她时常展颜。
他仔细起来却也实在教人受不了。
韶音显怀晚,孕后期的肚子在府医看来也算不上大,落到李勖眼里却大得惊人,他嘴上不说,那眼神却忧心忡忡,韶音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只大鳖,好像是生怕她一翻壳就起不来了。
怀胎整满九月那日,李勖特地将温嫂请到府上,问这个时候是否要卧床安养,静待分娩。
温嫂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如此!适当活动筋骨有利于分娩,夫人身体底子好,日常批览文牒也无大碍,只是不能过度操劳,不要久坐,也不要过度用眼多注意休息也就是了。”
待到人走,韶音撅起嘴埋怨:“人家都说了不必卧床,你非要多此一举,平白惹人笑话――你看没看出来,方才温嫂忍着笑呢!哼!李郎就算自己没怀过,难道还没见过旁人怀么您老人家年届而立,若是生养的早,孙儿也要满地跑了,怎么还这么不晓事你见哪家的孕妇卧床一动不动了,我是人,又不是水鳖!”
李勖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有那么一个瞬间,自然只是一个瞬间,他看着美若天仙的纨妹扶着肚子走在桂花树下,觉得她好似一只长反了壳的可爱小鳖。
这个念头才上心头,下一刻便又联想到小鳖翻壳后蹬腿的模样……是以他未敢继续联想,很快便将这不经之念甩脱出去。
纨妹那双眼睛能照到人心底,又大又亮,眼尾一抹微微上挑,像是一面凤仪万千的青鸾宝镜。
李勖从这面镜子里瞥到自己,心下不由暗暗吃惊:怎么这么矮,恍惚还以为是上官云!
“不许胡说。”他振起胸膛,训斥了一句。
桂花树下的小水鳖忽而狡黠一笑,笑得艳光四射,她趁着侍女不在,朝他勾白生生的指头,“你过来。”
李勖心里边旖旎起来,负手过去,沉声道:“何事尚有军务未销。”
韶音怪看了他一眼“看不见这一摞文牒么,还不为我研墨若是租调收不齐全,军饷粮草便供应不上,没有军饷粮草,你们拿什么打仗――哎!你干什么,不许亲我……成何体统!”
“夫人所言极是。”李勖心情舒畅了,矮身为她研墨。
天光仍早,他伺候完笔墨回房净手,换上一套崭新的旧衣,往口中扔一块原味桂花乳酪,如往日一样,心满意足地往公堂而去。
如今内乱初定,又刚刚迁都,正是修生养息之时,北伐之策尚需从长计议。大晋与秦、燕接壤,秦强而燕弱,昔年何威北伐便是从燕入手,虽功败垂成,也算是摸索出一些可资借鉴的经验。
李勖召汪道铎一干老将悉咨北伐旧事一面派卢镝带上一队斥候深入燕境,实地勘测当年何威走过的故道。
卢镝向他保举一人,声称此人有些歪才,既擅奇技淫巧,又颇通丹青和测绘,若带上他同去,此行或可事半功倍。
如今大半年过去,此人果然不负期望,携带一卷千金难换的舆图归来,日前已离开下邳,正在回返广陵途中。上官云奉命迎接,乍一眼看这人竟有些不敢相认:谢候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个头一下子蹿得老高,从前是个眉清目秀、面若好女的玉面郎,如今俨然已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武将了。
除李勖外,上官云打心眼里看不上任何一个比他高的男子,可巧这男子又是谢候,那便更招他的讨厌。
他对谢候白眼相翻,谢候却对他垂以青眼态度格外亲厚,一上来便揽住他的肩膀,热情问候:“你阿姐近来可好”
――上官云发觉他的嗓音也变了,从前是公鸭嗓里略带些阴柔气,如今阴气尽去,阳刚尽显,全然是成年男子的清朗之音。
上官云更讨厌他了!
“没有登徒子骚扰,甚好。”上官云甩掉肩上那只自来熟的手,冷哼一声道。
谢候浑不在意只用姐夫看小舅的目光看着上官云,亲切地垂问他:“阿云近日可好多日不见,甚是惦念。”
上官云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掉了一甲板,心里百般告诫自己,此贼是主公的亲小舅、夫人的亲阿弟,如此念经一般默诵数遍,这才忍住没有当胸挑他一枪。
这个时节的邗沟水清碧如玉,夹岸丹枫红如晚烧,一行人顺水而下,如行画中。谢候远眺前方城郭俨然的广陵城,心怀大畅,随口吟道:“m~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以漕渠,轴以昆岗,真乃重关复江之T,四会五达之庄。”
上官云心道:什么鸟言!看谢候益发不顺眼
行过长洲泽,舟上诸人皆看到一幅奇景:两岸沼泽中有成千上万只麋鹿聚群而食,闻得水中舟行桨动之声,这些麋鹿整齐划一地扭头回望,一对对圆溜溜的鹿眼定格了一般,看起来既诡异又好笑。
谢候道:“想来此处已是东阳县境内了,张华《博物志》载此地多麋,’千千为群,掘食草根,其处成泥,名曰麋。民人随此种稻,不耕而获,其收百倍。”
卢镝如今对他是心服口服,大赞道:“这可真是读书万卷如行路万里啊,此地的确是东阳县麋!”
谢候微微一笑,从头上取下一只簪笔,探身往河水里蘸了蘸,几笔便在甲板上勾出一幅惟妙惟肖的千麋图,只可惜水渍干得太快,最后一笔方才添上,整幅画已经消失了大半。
围观兵勇直呼可惜,卢镝更是惋惜得直拍大腿,“这么好的画,若是能留在纸面上,悬于室内正堂,岂不美哉!”
谢候摆摆手,唇角的弧度扬得很是矜持,“不过是随手乱涂罢了,若卢兄不嫌弃鄙人技法粗陋,回去自当重画一卷奉上。”
卢镝大喜:“逢春所画必当传世,卢某便厚颜领受了!”余下兵勇围着谢候,纷纷讨起画来。
谢候视线越众落到上官云面上,“听闻阿云如今下榻之处甚是朴洁,北壁上除了一盏莲花灯外空空如也,正好悬挂一轴奔马图,回头我送你一幅。”
他知道的这么细致,自然是有人对他说过,上官云气得七窍生烟,将“不必”二字喷得火烧火燎。
谢候大笑,指着他道:“小矮马,教你狂,心眼压住了个头,活该你长不高!”
上官云眉头一挑:“你说什么”
谢候方才说得乃是一句胡语,他这一趟没白走,不唯将燕境几处要塞地形摸得清清楚楚,更学会了一口流畅的鲜卑语。
“我说,咱们俩亲如兄弟,你不必与我客气。”
上官云直觉他那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眼风一扫,见卢镝等人都咧着嘴看他的笑话,他怒中生智,忽而笑道:“上官云倒有一事相求,还望逢春鼎力相助。”
谢候盯着他脑袋顶上那只为了显个头而特地定制的高冠,寻思这冠要比他的脸和脖子加一块都长了,这么日日顶着,个头岂不要越压越矮,回头得与他阿姐说说才是。
上官云咬着牙,笑得阴恻恻,“主公和夫人于我有大恩,无异于再生父母,上官云有心拜他们为义父义母,尽孝于膝下,届时还请逢春做个见证。”
谢候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小矮马的手段愈发毒辣了,从前只是在他阿姐耳边进献谗言、对将来的姐夫大加诋毁而已,如今竟然学会了釜底抽薪――自己要做他的姐夫,他却甘于做自己的外甥,好一条毒计啊,也不知道是跟哪个毒夫学的!
上官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踅到先前那幅水渍千麋图的遗址上,碾着马靴道:“咱们俩亲如兄弟,逢春,这点小忙你不会不肯帮我吧”
“我阿姐和姐夫正值青春年华,收你为义子,恐怕有违常理。”谢候乜斜他,顿了顿又道:“再说,大丈夫行走于天地间,当凭借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上官将军素有凌云之志,如此作为,不怕世人误解你是攀附么”
卢镝等人原本是打定了主意看他们两人的热闹,不成想俩人的话竟渐渐露出锋芒来,众人都怕他们年轻气盛为几句话大打出手,都合拢过来,想要将这一截岔过去。
岂料上官云年纪虽轻,涵养倒不浅,谢候说他攀附,他混不在意反倒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嘻嘻道:“主公与夫人,大人也,上官云与他们相比不过是一介小子尔,德行高低本就与年齿无关,更何况有活命恤养之大恩云以为,拜他们二人为父母实在是名正言顺之事主公为人宽厚,夫人素有慈心,想来不会拒绝。至于攀附不攀附……呵!愚夫之见罢了,谢郎君不必多虑。”
……
后半程路,谢候蔫头耷脑,落了水的孔雀再也开不起屏。
好几次热血上头,想要拔剑与上官云一决雌雄,手已经摸上了巨光镶金嵌玉的剑鞘,眼眸被上官云手里那杆朴素的银枪一晃,他那热血很快便凉了,暗忖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逞匹夫之勇,小矮马得意一时,未必能得意一世,眼下还是屈身守分、静待天时为好。
直到抵达王灵素府上,谢候方才露出欢颜。
众人择在广陵歇脚,旁人皆下榻于驿馆,谢候则因韶音嘱托到阿泠府上探望。阿泠如今辟府另住,府中陈设雅洁清幽,除了仆婢侍卫外只有她和亭亭母女二人,日子倒是过得安宁。
谢候登门,阿泠喜不自胜,亲自下厨为他整治酒席,谢候抱着小亭亭随到厨下,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
阿泠牵挂韶音的身体谢候却一问三不知,问什么都答得模棱两可,阿泠无奈道:“等到你抵达江陵,阿纨应该也快发动了,届时一定要写信与我报喜,千万莫要忘了!”
谢候那句“阿姐何不与我一道回返”堵在喉咙里,几盏酒入腹,艰难咽下。
阿泠如今是有家难回。
家人阻挠离绝,逼她携女返回广陵,只那一遭,阿泠的心就被伤透了。
她虽一早就生出与冯毅离绝之心,可毕竟夫妻一场,纵然情分没了也不至于生出置死之仇,冯毅终究是亭亭的生父,他死于卢锋之手与死于李勖之手也没什么两样,隔着这一层,阿泠便不愿意回到江左,不知该如何面对韶音。
更何况,高陵侯与谢太傅斗得你死我活,子女们纵然不知个中详情,仅凭猜测也能想得一二。阿泠何其聪慧,如此一来,她便宁可孤零一人留在广陵。
谢候心里记着韶音的叮嘱,言语间不提姐夫半字,阿泠亦是避亡父不谈,也不过问九郎和十二郎两位兄弟,除了问候母亲几句,话里话外便只有韶音和亭亭。
姐弟二人一顿饭吃得言笑晏晏,只是从前许多寻常事都成了禁区,各自小心翼翼,心中委实压抑,谢候有心早日启程,见阿泠表姐神色依依,心里边又不忍,因便自作主张多留了几日。
亭亭被他抱着去过几次驿舍,上官云看不上谢候,倒是很喜欢这个生得犹如蒲桃一般水灵的小女郎,亭亭也很喜欢这匹小矮马,露出一口没长齐的乳牙叫他“上官哥哥”。
谢候暂时搁置私人恩怨,冷冰冰地与上官云解释:“哥哥是胡语,就是阿兄的意思胡人称呼阿姐为姐姐。”
广陵地处江北,与胡地毗邻,两地民俗相互渗透,有些说法已经在边境流传开来。
上官云恍然笑着问亭亭:“哥哥已经知道了你的乳名还不曾请教你的大名”
一岁多的亭亭说话已经很流利,脆生生地回答:“我姓王,名焕玉,焕然一新的焕,莹洁如玉的玉。”
“她不是……”上官云话说了半截,眼神询问谢候。
这孩子本应姓冯。
谢候笑道:“亭亭是我阿姐的孩子,自然该随她姓王,焕玉这名字也是我阿姐取的。”王氏子弟取名多从玉,高陵侯又雅称玉公,阿泠给女儿取名“焕玉”,便是寄望她能重焕王氏清白门风。
上官云从谢候怀里接过亭亭,笑道:“尊家果真是阴盛,阁下的两位阿姐都不寻常。”
谢候呲牙:“在下以为,还是你阿姐更胜一筹。”
上官云懒得搭理他,自抱着亭亭去摆弄乌骓马黑亮的马鬃。
两日后,谢候辞别王灵素,启程前往江陵复命。
是日风急天高,浪浊沙白,江畔蒹葭苍苍,放眼四野一片哀淡之色。
船只正要解缆,忽闻岸上隐有弄弦之音,仔细聆听,却是一女郎抚琴而歌,这女郎声音清越如冰泉,唱的乃是一曲《折杨柳》。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
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上官云循声望去,入目是一片起伏的蒹葭海,海上飘着一朵云,细看才知,那并非是云,而是女郎覆面幂篱下被西风吹得飞扬的半透轻纱。
世上女郎本就参差多态,各有其美,谢韶音像是一曲光艳夺人的踏歌舞,极尽鲜妍明媚之美,王灵素则像是一首诗,水墨天地中的水墨气韵,哀而不愁,静极生慧,自有动人心魄之处。
谢候本以为表姐不会再来相送,闻得此曲不由双眼一热,命人稍候片刻,自己快步跑下船去。他未曾察觉,上官云竟也随在身后,不声不响地跟了下来。
上官云鬼使神差地跟下船,待到谢候发觉,转头疑惑地看向他,他方才如梦初醒,立刻走到亭亭身前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