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婕哎哟了一声,以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说:“没想到你还看红楼梦啊!”
他卖弄的这套是薛宝钗丫头莺儿帮宝玉打汗巾络子时的经典配色金句。
周小松没想到被拆穿了,嘻嘻一笑,丝毫没有囧意,说:“我好歹也是正规大学的毕业生,怎么会连四大名著都没看过?你也忒小看我了!”
“不是那个意思,男同志不都喜欢看水浒三国吗?红楼梦我看了好多遍,那时候最爱的是林黛玉,清高脱俗,现在觉得薛宝钗更不容易,出世固然难得,入世更需要勇气!”
“可惜啊,即便贵为贾宝玉,也不能享齐人之福!”
周小松往藤椅上一靠,又摆出那副浪荡样,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简婕已经习惯了,并不和他一般见识,紧赶紧把最后几块墙砖贴完,总算大功告成了。
她擦擦额头上的汗,长舒了一口气,左右看看,又退后两步看看,满意得不得了,拿起抹布,一边擦拭墙上面的水泥污渍,一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
周小松听了几句,忍无可忍,纠正她:“是我听过你的歌我的大哥哥....”
一首老得掉牙的歌,她从读书时候哼到现在,一高兴就哼,一哼就跑调。
“我唱的和你唱的有区别吗?”
简婕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没有,没有,您自便!”
周小松无力地挥挥手,放弃了挣扎。
简婕心情大好,前前后后忙乎了一个多星期,一得空就干点,一次次贴,一次次错,拆了再贴,终于凭一己之力把阳台搞定了。
对她来讲这不光是省钱的事,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成就感满满,信心也跟着倍增。
周小松看着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像个小蜜蜂一样进进出出,擦拭,清理,拖地,整理工具,那股快活劲儿仿佛从心底迸出来的一样,自己的嘴角也不知不觉跟着上扬起来,问:“有这么开心吗?”
“我是不是不应该开心啊?”
简婕非常敏感,立刻停止了哼唱,严肃地看着他。
大姑子前几天敲打她的话突然浮了出来,她可是丈夫横死的寡妇,应该以泪洗面、一蹶不振、痛不欲生才对吧?!
她话没说透,周小松却从她的表情中看到了端倪,立刻正色道:“简婕,殉葬制度康熙时期已经废除了!”
这话就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简婕的心脏,她忍不住一哆嗦,生出来了奇妙的感受。
他竟然懂她在说什么!
她忍不住喃喃问:“可是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太没心没肺,太凉薄了?”
“凉什么薄?!你这叫坚强!”
周小松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简婕原本就不是愚钝之人,不过被情绪所困而已,当下立刻豁然开朗,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原来他不仅有点人味,还挺睿智的。
周小松却非常不习惯她的这种目光,懒洋洋地起了身,说:“走了!”
走了两步,又回身瞄了瞄她刚拢起来的那堆碎瓷砖,以一种非常屈尊的语气说:“要我帮你捎下去?”
仿佛他回家还要下趟楼似地。
“不用!”
“干嘛?留着它们生儿子呢?”
“有时间我想把它们裁成马赛克大小,顺便把水泥栏杆也贴了。”
简婕看他顺眼后,说话耐心多了。
“得嘞,你还上瘾了!”
周小松不置可否,踢拉着拖鞋,捧着保温杯,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次没再爬阳台,走的是寻常路。
第18章.生日修罗场
周六,简婕带顾念北去简达民那里吃饭,今天他六十五岁生日,实在推不掉。
大概太久没回去了,简达民看到他们后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又是给顾念北抓糖果拿糕点,又是给简婕显摆他新入手的一方端砚。
田淑芳也很热情,老简虽然和她怄了几天气,但到底把那张银行卡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她留意了几天,发现他对自己见简婕的事并不知情,暗暗松了一口气。
投桃报李,她今天待简婕母子加倍地殷勤,无微不至,却时刻提醒着他们的身份:贵宾。
田阿姨的女儿王虹玉一直扎在房间里,吃饭的时候才踢踢踏踏地出来。
她挽着一个俏皮的丸子头,脸圆中带方,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田阿姨亲呢地责怪她,说:“你姐姐来了,怎么不早点出来?”
又忍不住护短,给简婕解释:“高三了,功课多到不行,每天晚上都做题做到半夜。”
“这么快就高三了?”
简婕有点惊讶,王虹玉刚到这个家时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学生,怯怯地躲在田淑芳后面,怎么哄都不肯叫人。
王虹玉撇了撇嘴,什么姐姐,连她上几年级都不知道,她妈还非要她演相亲相爱的戏码。
“那可不,她现在学的东西我都看不懂了,亏得你爸有耐心辅导她。我都和她说了,拼死拼活也就这一年了,这么好的学习条件,不考个北大清华都对不起你爸给她费的心!”
田淑芳难得看到简婕搭腔,精神一震,立刻滔滔不绝起来,自然也不乏暗戳戳显摆之意。
“北大清华可不是光努力就行的,那需要天分,虹玉这情况,加加油,勉强能冲个211。”
简达民慢悠悠地说。
他常年做科研,说话做事向来严谨,田淑芳母女却同时一僵,觉得他故意在简婕跟前下她们的面子
“妈!我饿了!”
王虹玉吱呀一声拉开椅子坐下了。
一顿饭倒吃得宾主尽欢,田淑芳使出了浑身解数,很做了几个拿手菜。
简达民的视线全在顾念北身上,但凡哪个菜他多夹两筷子,甚至只是多看一眼,他就会立刻起身把盘子换到他跟前。
简婕都看不下去了,说:“爸,他自己会夹菜。”
顾念北也很有礼貌:“姥爷,我能够到。”
“吃吧,吃吧,到姥爷这儿不要拘束,这就是自己家。”
简达民笑眯眯地说,眼中的喜欢和疼爱差点溢出来。
王虹玉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她嘴甜乖巧,简达民为人厚道,对她视如己出,非常疼爱,这会被分了宠,很有些孩子气的不忿。
她忽闪了两下眼睛,突然问:“姐姐,今天是叔叔的生日,你给他准备了什么礼物啊?”
“我妈给姥爷做个寿桃蛋糕,昨天晚上做到半夜,特别漂亮,姥爷,你喜不喜欢?”
顾念北抢着说。
“喜欢,比店里卖的强一百倍!你妈妈现在是真长本事了!”
简达民用赞赏的目光看了看简婕,那蛋糕确实做得精美,非常费工夫。
“只有蛋糕吗?”
王虹玉不顾她妈在桌子下踩她的脚,又问。
“你姐姐还送了一支钢笔给我,很派头的,我拿给你们看看啊!”
简达民说起身就起身,他今天高兴得有点糊涂了,完全没觉察到餐桌上的暗流涌动。
那支钢笔有些来头,是派克130周年新款卓尔系列,笔身漆黑,不锈钢的笔帽上雕刻着巴黎地图,笔尖是18k金镀铹的,精致贵重,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简达民闲来喜欢写几笔,软笔硬笔书法都很出挑,这礼物送得实在无可挑剔。
王虹玉到底年轻,咽不下那口气,突然语出惊人:“这么贵的笔,不会是姐夫的东西吧?”
一脸惊恐和晦气的表情。
餐桌上顿时死寂一片,田淑芳恨不得用排骨把她的嘴塞上。
简婕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恶意和挑衅?她努力压住上蹿的怒火,笑了笑,说:“那倒不是,你姐夫之前用的万宝路,更名贵一些,那个不能随便送人,以后要传给北北的。”
“吃菜吃菜,简婕,这是你田阿姨专门给你做的四喜丸子,放了你喜欢的马蹄。”
简达民似乎嗅到点什么,赶紧转移话题,给简婕夹了个丸子。
简婕拿小碟子接住了,照常说说笑笑,只是那个丸子放到最后还没动一下。
王虹玉怏怏地不怎么说话了。
简达民和田淑芳的话就格外稠密,话题最后落在了顾念北身上,那是简达民心上的第一人,学霸、懂事、会钢琴、懂围棋,还进了省里的冰球集训队,拿过好几次奖。
简达民说起来眉飞色舞老怀大慰,田淑芳也在旁边迎合帮衬,气氛慢慢回温。
顾念北被夸得非常不自在,埋头大口干饭。
王虹玉更受刺激了,小孩心性,非要扳回一局,又开口:“姐,你们现在住在城西吗?”
简婕不愿和她多兜话,点了点头。
王虹玉下一句就是:“你们怎么住哪儿?听说那是有名的贫民区,住在那儿的人素质都很低,我们班有两个同学就是从那边考过来的,身上老一股汗酸味,我们都不爱和他们说话。”
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和优越感。
啪,简达民重重地把筷子放在了桌上,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
田淑芳暗暗叫苦,在桌下使劲拧了她的大腿一把。
王虹玉疼得叫出声来,说:“妈,你干嘛?”
“赶快吃完饭写作业去!”
田淑芳恨铁不成钢。
“我又没说错话,我说的是事实!”
王虹玉不懂她妈为啥总是要低三下四看简婕的脸色,以前还罢了,现在就是一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田阿姨,虹玉说得对,”简婕慢悠悠地开腔了:“那个地方确实挺复杂的。之前我爸要给我买一处房,我没答应,现在想想还是抽时间去看看吧!我倒无所谓,北北还小,要是在学校被同学这样笑话了就不好了。”
“那敢情好,那卡我一直替你收着,你看好了告我一声。”
简达民面露喜色。
田淑芳掐死王虹玉的心都有了。
王虹玉一愣,显然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出,说:“叔叔要给你买房吗?”
“嗯,连你都觉得我们可怜,当爹的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了。”
简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变了脸色,心中好不痛快。
她本不打算和一个小姑娘对嘴,但她太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在坟头蹦迪,只能成全她。
这!王虹玉被堵得严严实实的,虽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一副可怜相。
田淑芳赶紧打圆场:“吃菜吃菜!虹玉,你小孩子家家的啥也不懂,以后得多向你简婕姐学习,你姐这么孝顺的孩子现在不多见了,怕影响你叔叔养老,怎么都不肯动他的钱。”
简婕微微一笑,这是要点她啊,正想说什么,一直没吭声的顾念北突然一脸天真地问:“妈妈,为什么要买新房子啊?姥爷家这么大,咱们搬回来不就行了吗?!”
简婕和他一对眼神,立刻明白他是故意的,恨不得现场和他击个掌。
“这事我和你妈提过好几次了,你快劝劝她,这就是你们的家,房子当年还是以你姥姥的名义买的。”
简达民说。
“不急不急,我考虑考虑。”
简婕夹了一筷子水煮鱼,说:“田阿姨,这道菜您可是越做越好了。”
差不多该休战了。
“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田淑芳满腹心事,突然被点名,又惶恐又欢喜,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王虹玉最见不得她妈这副奴婢样,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说:“我吃好了!”
“那快去写作业吧,作业那么多,切蛋糕也不用出来了,我给你留一块当宵夜。”
田淑芳笑盈盈地说,却抽空偷偷剜了她一眼,眼睛里却全是警告,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虹玉一进去房间就热闹和谐起来了,不管暗流怎么汹涌,大家都还是打点起精神,给老爷子过了个欢乐和谐的生日。
第19章.昔日姐妹
简婕和顾念北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以全新的目光悄悄审视自己的儿子:他又长高了一截,脸上的baby肥开始褪去,慢慢显露出少年的硬朗轮廓,连上唇也隐隐有了一层毛茸茸的胡子。
她知道孩子一直在长大,却没想到已经可以和自己并肩作战了。
这让她的心情非常复杂,既开心又有一点失落。
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孩子长大的过程就是慢慢走远的过程,做父母的只能目送他的背影,既想追回拥抱又不敢声张。
顾念北今天的话也出乎意料地多,俩人谈谈这个聊聊那个,都不提那场无形的战争,却都沐浴在同仇敌忾扳回一局的兴奋和喜悦里。
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这么愉悦和谐过了。
快到楼下的时候,简婕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了起来,嗯嗯应了两声,突然脸色大变。
顾念北看她神情很不对,嘴唇微颤,像是气狠了,心里一紧,问:“谁的电话?怎么了?”
简婕不说话,看着他,眼神陌生且严厉,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姚教练。”
简婕一字一顿地说,她倒要看看他怎么解释。
顾念北脸上顿时闪现出惊慌的表情,但也只是一瞬,他马上以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说:“那挺好,我正想着怎么和你开口,我不想打冰球了。”
“为什么?!”
简婕非常震惊,顾念北从7岁就开始进行冰球训练,刚开始只是觉得好玩,但很快展示出了惊人的天赋,三年级时通过重重关卡选拔到市冰球队,作为主力参加了好几次重要的比赛。
教练非常喜欢顾念北,这孩子不仅聪明沉着,还很能吃苦,一点都不娇气,一直把他当好苗子培养。
顾念北也很喜欢这项运动,即便刮风下雨也没间断过训练,怎么会大半个月都没去了?那本该练球的时间他去哪儿了?
一想到这里简婕的心脏都要炸了,这已经不是练球不练球的问题了,什么时候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变得这么胆大妄为,这么有主意了?!
怪不得他姥爷刚才在饭桌上提这个时他话都不敢搭,那会儿她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
“为什么?你学得好好的,你爸,…你爸以前对你抱了多高的期望你知道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我爸不在了,我也变了,我不喜欢打冰球了。”
顾念北低着头,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密密麻麻的心事。
“北北,”简婕放柔了语气:“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怕妈妈负担重。之前你说不想学钢琴和围棋时妈就知道,妈也没拦你,可是冰球不同,你练了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眼看就要出成绩,还是咬咬牙坚持坚持,我不想你半途而废。”
“我已经决定了。”
顾念北油盐不进,轻声却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