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治愈的药剂出来前的那一瞬间,海恩死了。
没有奇迹,没有偶然。
三脚猫药剂师绫顿继承衣钵,在纸上写下配比。
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能想起艾格带着雀跃的希望对她说的话:
“我从森林一路跑到小镇,又从小镇一路跑到塞都,一口气跑到这里,跑的时候好开心。”
“衣服被雨淋湿后变得好重,但我还是用力往前跑,我喜欢极了那种感觉。”
“门房的修士先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姐姐,会好起来的吗?”
第76章
绫顿手里握着那块精致的金属铭牌,上面刻着陌生的名字“伯尔黎”。
她从护卫骑士那里得知,这是每个公民出生时都会得到的、根据身份用不同的材质制作而成的铭牌,类似身份证,而上面的名字正是海恩出生时所被赋予的名字。
也就是说,他的本名并不是海恩,正是她在找的那个伯尔黎。而之所以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伯尔黎”这个人,是因为大家都以封号称呼皇子,真名反而是被忽略的。
她失神片刻。
“还给他吧。”她把那块用一种稀有金属做成的、象征着高贵身份的铭牌交给护卫骑士。
护卫骑士有点为难:“这是殿下扔掉的,他不想要了,他曾说过要是被找到就再次扔得远远的。”
她:“所以扔在了海中吗?”
护卫骑士点点头:“一片迷雾之海中。”
她深觉阴差阳错,无奈地笑了出来。
“怎么会被你捡到?”护卫骑士还是一头雾水。
“我从捕捉到的一条鱼肚子里发现的。”她随口编造道。
她:“为什么要扔掉它?”
骑士:“我想这不是很好理解吗?殿下扔掉身份后就改名换姓在默柏教堂工作了。”
她:“但他依然和皇室有联系。”
骑士:“殿下需要有人保护,不然他随时会死。”
她沉默地移开了目光。
不过,海恩死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的种子,谢谢你的灯”。
现在她大概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你们在航行中见到了引路的灯,是这样吗?”她又问骑士。
护卫骑士一直跟在海恩身边,知道她是海恩的朋友,耐心地给她解答:
“事情正是如此,有如神迹一样。”
“希雷沃小姐,你知道一首诗歌吗?那是海上遇雾时的圣歌。”
“引领我出迷雾……”他五音不全地唱了两句,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总之当时起雾后,船上的厨师轻轻唱起来,我印象很深,殿下一句话都不说地看着。然后,雾中就出现了引路的灯……”
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根据护卫骑士所说,就在不久之前,海恩还不在默柏教堂当值,他带领几个身边的随从和骑士去了海上航行。
悬崖号穿过了厚重层叠的云山,进入了雾中。
“每月潮汐最满时就有□□在海上升起,听说那里很危险,很多商船都绕路走。”护卫骑士回忆道。
骑士很快就被召回宫中,带着海恩的遗体。
绫顿则开始收拾行李。
每月潮汐最满时的□□,恐怕就是分合之海的入口。和其他以三十天为一个周期的时空一样,恙魂人的时空中入口也有明显的标记。
潮汐这个线索倒是提醒了她:或许时空中转站周期是三十天的原因,正是因为和月亮有关,月球的绕行周期就近似三十天。
不过她不是物理学家,没必要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把那块铭牌重新放进背包里。
“我带你去我的海域。”她轻声说。
海恩说很遗憾没来得及了解她,但她也很遗憾没来得及了解他。这位谜团重重的皇子、牧师,他为什么出海,为什么扔掉身份,为什么在默柏教堂供职,她都知之不清。
他曾说“你会推理”,她现在却不敢推理,因为推理出来的结果得不到证实,只会造成对海恩错误的理解。
诗人赫尔蓓帮她准备好了马,提醒她道:“他们正在开参事会议。”
她点点头,笑道:“多谢,我逃得一定够快。”
艾格莱恩一直跟在她身边,安静地注视着她,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只在某个时刻,艾格消失了一会儿,很快回到她旁边时肩膀上停了一只鸽子。
“姐姐,我只有一个请求,你能把它带走吗?”他认真地问。
她大约认出这只信鸽是当时给艾格送苦菁苗的飞行员。
她思考了一下岛上的环境,虽然没有动物,但生态系统应该吃得消,便答应道:“当然没问题,怎么了?”
艾格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太好了。”
那只信鸽从艾格肩上落到了她的肩上。
她想了想,又向修道院要了一只和它配对的信鸽。
“为什么呢?”艾格有点惊讶。
“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信鸽,只有一只的话总会死的。”她看着他笑道:“我知道你希望我们之间仍然有信鸽联系,我会努力的。”
被看破意图的他鼻子酸了,抿起唇控制表情。
从修道院离开的时候,仅存的几个修士站在门口和她告别,还有身穿青色披风的诗人赫尔蓓。
“对不起,塞都没有好好迎接你,反而让你不得不逃离这里。”那个年迈的修士抱歉地对她道。
“但我们都知道希雷沃小姐的功绩……”
她笑了笑:“不必过于愧疚,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恶意揣测的他们没资格否定我。”
那个被父母抛弃而寄宿在修道院中的唱诗班孩子忽然朝她大声道:“您还会来吗?”
她顿了顿。
“是不是因为我们太坏了,所以您不愿意来了?”孩子追问道。
她向那个孩子挥了挥手:“或许会来的,不要担心。”
“您带来的花很好看……请一定要来。”孩子带着哭腔道。
那种叫苦菁的花,现在开满塞都的城内郊外、以及远处的城邑,雪青色的花朵高洁而曼妙,在无名的墓碑边生机勃勃地成长。
她笑起来:“会来的。”
不过孩子的话却让她想起一件事,她对赫尔蓓道:“赫尔蓓,这件事就拜托了,再好看的花也要控制数量,不要让它变成入侵者。”
赫尔蓓快活地笑出声:“绫顿,你考虑得的确周到,却硬生生掐死了浪漫呢,不愧是你。”
艾格莱恩全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从她肩上的那件茜红色兜帽到身上穿的衣服,在心里摹画出她离开前的模样。
寥寥几笔。
骏马顺着空旷的街道奔出已显得有些荒凉的塞都,向通向森林和玫瑰园的羊肠小道上前进。
城内,纯白的钟楼敲响了整点的钟声。
在空无一人的默柏教堂内,上方的高窗中涌进瀑布般的光线,在一尘不染的中殿内飞舞着。
仿佛那个在殿中央燃烧着的蜡烛前祷告的金发青年还站在那里,在墙壁上小天使雕塑投下的阴影里安静地站立着,抬头凝望着白色荒原里惟一的窗口,蓝色眼睛中盛满了天光。
再见,塞都。
再见,伯尔黎。
第77章
绫顿骑着马,一进入森林后就吹响了悬朱给她的哨子,让声音传得足够远。
哨声悠远地呼唤海豹,以便海豹师傅能找到办法及时把船带到岸边。
悬朱的交易奇特之处在于,如果交易对方无法完成任务,不会轻易接下定金。这点在委托信鸽运送苦菁苗后,她便确定了其中的真实性:飞行技术稍差的信鸽们很有自知之明,听到条件就失望离去。
既然当时那头海豹信誓旦旦地接受了交易,就说明它有办法把船运送到岸边。
马飞奔着穿过森林,朝玫瑰园的方向而去。
玫瑰园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就荒芜了,野草疯长,几乎没有园丁来打理。铁门后被格栅栏围起来的玫瑰花圃也变得异常冷清,喷泉停止了运作,池子边生了青苔。
瘟疫流行了大半个月,却让景观大为改变。
她按照赫尔蓓的提醒,把骏马系在了玫瑰园附近的一棵树上。
旅行背包轻了一半,箭袋花盆里腾空了,多了一个鸽笼。
她站在海边,看向远处,再次吹响了哨声。
厚云在海上堆叠成墙。
远远的有一小堆黑乎乎的垃圾一样的东西正以奇妙的速度往岸边漂过来。
她取出观测镜,震惊地发现那小堆黑乎乎的就是她的小船。
小艇的白漆被遮得一干二净,更不用说上面的漆字了,海草和枯枝给小船穿上了流浪汉的新衣,就连航灯杆上都挂满了海草。要不是看见了好几头海豹在附近的海水中,她差点没认出自己的船来。
更令人愕然的是,帮忙运送小船的不只有海豹,还有两头海獭和一条翻车鱼。海獭毛茸茸的身体上系着海草,海草的另一端就是小船。至于翻车鱼,它可能是在海上晒太阳的时候临时被拉来做苦力的,动作还有点木然。
她被这大阵仗惊呆了。
很会做生意啊,海豹师傅,居然倒卖小船,还拉别的动物做苦力。
小船缓缓漂向岸边。
体型庞大的苦力翻车鱼重新潜入水中,只剩下三头海豹和两头海獭和她面面相觑。
她带着信鸽跨上小艇,好歹找到了立足之地,拨开海草和枯枝,总算找到了引擎和方向盘。
“得救了。”饶是胆子大得没边的冒险家绫顿,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她大概是第一个敢把船托付给海豹的胆大包天的家伙吧。
“想上来的可以上来,我载你们到想要去的地方。”
只有一头海豹吭哧吭哧爬上了船,其他海豹都滑入深水中,倒是两只海獭由于身上还绑着海草,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也爬上了船。
等一豹二獭上船后,她就启动小船,朝云/墙的方向驶去。
她没责怪那头海豹,她还是能理解她的船为什么会变成流浪汉的模样的。
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害怕被人类发现这块“礁石”,所以特意做了一些伪装。毕竟塞都有三大港口,商船来往密切。虽说海豹居住之地偏远,但海上漂流时遇到船只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这时候把小船伪装好,远远地看去就像一堆垃圾,船只当然会自动避开碰撞物,安全性就大大提高了。
第二个原因可能和海獭有关。海豹师傅把“礁石”倒卖分享给其他小伙伴的同时,还引来了海獭。海獭向来在海上漂游,睡觉的时候会拿海草绑住自己以防自己漂走。因此海豹伪装过的小船变成了天然的“海草堆”。
“真有头脑啊海豹师傅。”她夸奖道。
至于海獭,它们还在解开缠在身上的海草。
云/墙渐渐近了。
厚重的云朵高耸着,从海面直到天空都是它们的领地,小船进入□□之中,仿佛进入了一杯比雾气还要浓重几倍的牛奶中。
空气潮湿,视野模糊,她依然按照记忆中飞鱼领的路线往前。好在云/墙的范围并不大,几分钟后,小船就穿过了云壁。
她忍不住好奇:为什么海恩会想到穿过这里去那片迷雾之海?
从口袋里摸出那块金属铭牌来,她摸了摸上面刻字的纹路,神色复杂地看了它一会儿,又重新放回兜里。
海恩还在某个时空活着,至少在过去的时空活着。如果她想见他,找到那个时空的路线就能见到了,是不是?
她心情有些低落地想。
海豹和海獭在半途分别下了船,她则带着两只信鸽,穿过雾气回到了她的岛屿。
在岛外缘做保安的火蔷薇第一句话就问:【你带来了什么? 】
她回答:“信鸽。”
【火蔷薇:到处落粪便的鸽子吗?脏!让它们离开我的地盘。 】
果然是花狠话不多的大姐大。
她小声哄道:“我会管好它们的,可不可以让它们留下呢?”
笼种的信鸽:“咕咕,咕咕。”
另一只:“咕咕咕咕咕!”
听不懂傻咕咕在说什么的绫顿只好两边哄,用手摸摸信鸽的脑袋:“没事的。”
【火蔷薇:拿出事实。 】
“就这么约定了。”
岛上植物对她的回来表示欢迎,有些植物像火蔷薇一样抵制鸽子,有些植物则无所谓,但训练信鸽定点拉屎确实迫在眉睫。
老榕树好心提醒她:
【榕树:以前有信天翁来过,海鸥也有,但是被毒死了。 】
她整个人都是震惊的。
她可总算知道为什么岛上没动物了。
脾气暴的不止火蔷薇,还大有草在。榕树口中的石花茄就是其中一个,当时有几只信天翁飞到了岛上试图做窝,东抓一把草西啄几口草,到处落粪便。
石花茄便默默散发出毒素,毒素溶在雾气中,没过多久,那些信天翁就被雾中的毒素杀死,落在土中成为了养分。其他被无差别毒气攻击伤害到的草也开始抵制动物。
原来她岛上的植物个个都狠,战斗力强悍,领地意识颇浓。
“真感谢你们放过我和我的同事们。”她颇是后怕,真心诚意地道谢。
当时航海局领航所来岛上过夜考察时,要是也被草木抵制,毒素溶在雾中,他们全都得玩完。
【不客气,曙色草说过不可以伤害两脚兽,那是对大家都很重要的命运契机。 】
命运契机,是指可以真正让岛屿成为时空中转站的契机吗?
绫顿回到小木屋,除了放下行李外,第一件事就是用剩下的布料做了两块小鸟尿不湿,进行“鸽子留岛计划第一步”。
她按住信鸽,在“咕咕咕”杀鸽般的惨叫中给它们穿上了尿不湿。
她郑重发言:
“听好了,咕咕们,现在你们面临的情况非常严峻,希望你们能配合我的作战方案。”
“我知道直肠动物的特性就是随时可以把粪便排出体外,但在这个岛屿上恐怕不能这样了,有两个方案:你们出行的时候要适应穿尿不湿的生活,然后,你们要学会定点拉屎。”
其中一只信鸽不自在地扭头去啄身上的尿不湿,另一只则到处乱转,仿佛晕了头。
“我知道定点拉屎是一件很难的事,”为了鼓舞士气,她还举例道:“在我的时空里,有很多宠物鹦鹉、宠物鸽子都能在训练下完成定点拉屎,还能穿着时髦的尿不湿到处飞,可酷啦!”
“另外,我会尽力改进尿不湿布料和构造的。”她承诺道。
然后,她开始敲敲打打做鸽房。
有了之前的木工经验,现在做一个鸽房对她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