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和缦一起把整个岛巡逻了一遍,能说得上来名字的植物都记录在册。
西一区、西二区……
她翻过一张又一张贴满了照片和文字记录的纸。
有了,曙草。
她骑上自行车,从西二区把那株植物摘下几条枝子,回去递给那人。
谁知那人微微睁眼一睨,力气不支却仍发怒道:“愚钝……!”
虽然不该朝伤员发火,但她还是忍不住,脑门上蹦出了青筋。
“没有曙色草,我不认识。”她保持冷静。
那人呼吸急促:“不久之前。”
他不再说话了,阖上眼睛,气息又微弱下去。
不久之前?
她摸了摸口袋,慢慢想起来:刚才她的口袋里装了一些茎叶,本来打算做标本的,在沙滩上时掉在了外面。
舞者菊和矛棉。
如果他的意思是刚才的植物,那么所谓的“曙色草”是否就是两者中的其中一种?是舞者菊还是矛棉?
矛棉的花已经落尽了,舞者菊的花一直拢着却没有枯萎,她把两种植物的叶片都采了一些带回去。
舞者菊是羽状浅裂,矛棉则是掌状单出复叶,两者之间的区别很明显,也很好认。
她把两种叶片交替展示给他看。
她把那枝掌状单出复叶拿在手中时,他摇了摇头。
换成了那枝羽状浅裂,他闭上了眼睛:“嗯。”
应他的要求,她把那枝羽状浅裂的叶片捣碎了混合在水中,让他喝下去。
喝下后,那人沉沉地睡去。
绫顿和缦坐在屋外,一人一个小马扎,把垒好的木材上的毛刺砍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口中的曙色草原来是你们殿下取名的那种花。”
“是殿下取的名字吗?”
“是的,取完名字就吐血了。”
“但这位先生反而拿它当药,好神奇。”
“可能对精灵族来说是毒,但对某些族类来说是药。”
“还有什么族类?”
“异时空的族类,我也不清楚。”
“为什么会觉得他来自异时空呢?”
她仔细想了想:“可能是直觉吧,就像感觉到你们来自异时空一样——我的直觉就和我的方向感一样好哦。”
关于“异时空”,她已经快麻木了。
异时空就异时空吧,不就是时空涡流吗?
缦很捧场地赞同她:“真的很厉害。”
再次去看床上的那人时,他已经醒了,脸上的浮肿退了一些,能完全把眼睛睁开了,他的虹膜颜色很沉。
“曙色草开花了吗?”这是他们进去时,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回答:“没有,花是合拢的。”
“撕点花瓣来。”那人又闭上眼睛。
虽然从那人被泡烂的衣服材质和暗色花纹来看,他是个地位尊贵的人,但她还是被他语气中的命令口气惹恼了。
鉴于对方还是伤员,说不定是为了减少吐字才这样说话,她暂且忍下。
她让缦离远一些,把舞者菊的两条细长花瓣再次捣碎拌在水中,让他喝下。
他再次沉沉地陷入睡眠。
绫顿和缦吃了晚饭,悄悄去看那人时,她惊讶地小声道:“缦,他看起来真的好了很多。”
原来微弱的呼吸现在变得均匀而绵长,是一个人正常睡眠的状态。不仅肿胀消退了,本来青黑色的皮肤也白皙起来,让人能看清他本来的模样,眉目俊朗,睫毛像蝶翼一样覆盖着,微微颤动,连唇色都从深色恢复到健康的红润饱满。
正在她仔细观察他的健康状况时,他忽然睁开眼睛,和她四目相对,闷了一会儿,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不要那么近看我。”
又来了。
她无视他的语气,站起来:“你恢复得很好,需要吃东西吗?”
“有什么食物?”
“水果,面包,鱼,罐头肉,蛋白粉。”
“要最后那个没听过的。”
蛋白粉是没听说过的东西?难道果然正如她所预料的,这位又是异世界来客?
他坐起来,因为没有衣服,暂时在肩头披上缦的一件衣服,喝下一杯蛋白粉后,微微挑起眉:“好喝。”
好喝?她再次觉得诧异。那种带点腥的淡淡奶味,也称得上“好喝”吗?
“不要在心里揣度我。”他看着她。
她心平气和,把不爽生生压下去:“该叫你什么?”
“我叫丛姜。”
关于剪掉了他的头发这件事,绫顿表示很抱歉,料想这个脾气高傲的家伙一定会大发雷霆,不久之前病弱成那样都要发怒,更不用说身体发肤。
他冷淡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年精灵。
“不是他剪的,是我。”她说。
丛姜的目光审视着缦,从他的那头绸缎般的长发上掠过,又扫过他的脸,开口道:“月落时……”
缦认真而疑惑地盯着他。
他却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了。
“你还是别知道了。”丛姜把目光从缦身上收回。
她忽然想到什么:“难道丛姜先生你是算命的吗?”
他略有诧然地看了她一眼:“不,只是一个预言者。”
“我只预言我能知道的未来之事,和见谁都能算的算命者不一样。”
她和缦都只听说过“算命”“占卜”“观星”,第一次听说“预言者”这种身份,脸上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他瞥了两人一眼,却把话题转移开了:“给我做衣服吧。”
外套或许赶工暂时赶不出来,但他起码得有内衣穿。
缦所在的精灵国度里有专门的皮衣和丝绸工匠,他不会针线活,丛姜养尊处优,也不会针线活,只能让绫顿来。
“用矛棉和渡葵就可以制布了。”他说。
“要从制作布料开始的话,你根本等不及吧。”她否决了他的提议,从自己的衣服里取了一件开始剪裁,对于用料少的内衣来说足够了。
他冷淡地应了一声:“哦。”
她忽然停下动作:“你刚才说什么?矛棉?”
“和曙色草一起拿进来的那种植物。”丛姜靠在木床的床头。
“它真的叫矛棉?”她不敢相信地问。
矛棉只是她临时给那种奇异植物取的名字,没有任何根据。
丛姜微微蹙眉:“你叫它矛棉?”
“是的。”
“纸笔。”他吩咐道。
纸笔就在绫顿手边,她顺手就给这位大爷拿过来。
他在纸上画下一株植物,问她:“这个呢?你叫它什么?”
叶片宽大钝圆,有点像芋头叶子,果子像桑葚。
她看了一眼:“我还没取名,如果是我,大概会叫它桑芋吧。”
丛姜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
“不会又说中了吧?”她有些吃惊。
丛姜没说话,又在纸上画了一丛生着密密小花的矮灌木。
一次矛棉误打误撞猜对了还好,第二次的桑芋也对了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她的运气和直觉不至于好到这种程度吧?
她干脆摆烂,随口说道:“无名花。”
这次肯定不会再猜对了,世界上不会有一种植物叫做“无名花”的。
丛姜默然地凝视着她,神情难测,半晌,才说:“它正被称作‘无名花’。”
第16章 海豚船
丛姜翻过一页纸,继续动笔作画。
她脱口而出:“大叶珊瑚。”
他放下笔:“错了,是山栖。”
她在听到“错了”的瞬间,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知道了。”
丛姜没有再试探她,把纸笔还给她。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山栖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大叶珊瑚。
煤油灯的灯火摇摇晃晃,丛姜要了植物词典,在灯下翻看,权作睡前娱乐活动。
他翻过一页:“煤油灯臭不可耐,换成灯丝草。”
她语气严厉:“我不担待大爷。”
“换成灯丝草,我就告诉你曙色草的原理。”他又翻过一页。
她脊梁骨弯得很快,好奇道:“灯丝草长什么样?我明天换。”
丛姜对她的迅速缴械感到好笑,随手涂鸦了一张灯丝草。
根据丛姜的说法,舞者菊(曙色草)的解毒原理很简单: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它是生命力之花。
“生命力之花?但是精灵族为什么会中毒?”她提出疑问。
“过犹不及。”
他的意思是,精灵族是吸收天地精华的种族,却正是这一点让他们在面对生命力满溢的曙色草时受到伤害。
她明白了:“哦,十全大补丸补过头了。”
这下子,几乎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这就是为什么精灵王子璃在“舞者菊中毒”后,身上原来有的慢性毒反而解除了。
同时,矛棉类似阻隔剂,能像海绵一样将曙色草丰沛的生命力锁住。
缦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准备在这里住多久?”她问。
“住到死。”他回答得理直气壮。
绫顿微微睁大眼睛:“啊?”
他从植物词典里抬起目光来,直视着她:“在岛上住到我死为止。”
“如你所见,我没有回去的办法,按照预言,我理应在几天前死亡,所以虽然侥幸活了下来,我的寿数也不会长。”
她点头,顺溜地接下去:“那我要为你收尸吗?你愿意火葬还是海葬?首先声明我可能不接受土葬。”
他:“……我还没死。”
她:“早一点说,我心里可以有点数。”
他:“嗬。”
晚上,她钻进睡袋里,看了一眼霸占了木床的那人:“缦,明天我们把那张半成品床完成后,再做一张吧。”
缦已经困得有点迷糊了:“……嗯。”
丛姜靠坐在床头问:“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本来已经迷迷瞪瞪的缦眨了眨眼,清醒过来。
她刚要回答,他却又道:“不必回答了,我不在意。”
缦脸上的表情淡下去,他有些失落地看向本该回答这个问题的绫顿。
次日。
缦出去为那张半成品床打龙骨了,丛姜才刚起床。
他慢悠悠披上破烂外套:“你在岛上做什么?初次踏足?”
“领航。五年前是第一次来。”
他穿着昨天刚粗制滥造完成的速成品内衣,外面披着毛毯,明明应该是难民风时尚,在他身上却像古代长衫一样气质不凡,立在她旁边:“带我去你的岛看看。”
生命力之花的功效确实非凡,丛姜昨天还奄奄一息惨不忍睹,今天就活蹦乱跳的了。
她拒绝:“我今天必须完成新床,没事的话就来帮忙——或者你可以随便走。”
丛姜神情平淡地瞥了她一眼,离开了。
中午时分,龙骨也完成了。
“丛姜先生还没回来。”缦提醒道。
架龙骨的连接点做得很高,就不必放床垫,放毯子就可以了。她满意地看了一眼新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哦。”
“丛姜先生可能迷路了。”缦再次提醒。
她正在思考该怎样在小木屋房间里腾出地方,听到缦的提醒,才意识到丛姜已经失踪一个上午了。
*
树丛间。
身材高大的男人披着毛毯,赤着双足,踩过草藤。
他在博士时期修读过残缺的《奇异录》,有意学习过手稿的植物绘图技法,它来自百年前,由当时的航海者带回陆地,原手稿孤本只剩一半,至今保存在博物馆内。
奇异录中记载的植物在陆地上很稀少,曾有植研所的科研人员在小村庄里找到过一些种类,在这座不知名小岛上却俯拾皆是。
他的目光掠过眼前这些植物。
在他所在的那个大陆上,“L岛”的名声并不响亮,只有少数学者注意到了这个地图上并不存在的小岛,而他们往往倾向于认为奇异录的虚构成分大于事实。
岛中央是无雾区,越往外围走雾越浓。
预言者丛姜通过梦境预知未来,在预言中,他本应该在这次劫难中丧生,但不知为何漂流到了这个地图上并不存在的传说中的小岛。
他饥肠辘辘,顺势靠坐在树边,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他察觉到有人在轻声叫他,像是从生死交界处呼唤他一样。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见到一个影像,眼皮沉重,又重新闭上眼睛。
她把他背了起来,一步一步走着,在漫长的平静颠簸中,他终于感觉到了来自她身体的热量。脊背和胸膛相贴,久违的温度从相贴的面积如涓涓细流般缓缓钻入他的身体。
等他醒过来,视野里又是熟悉的小木屋横梁。
“抱歉,我忘记你会迷路,也忘记你没有鞋子了,”她温和地道歉,“你的脚被棘草划伤,我已经给你上了药。”
他想起梦中预知的画面,脸颊微微烧了起来,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皱着眉头往后退了退,脑袋“哐当”一声撞到了木床的床板。
“煤油灯已经换成了灯丝草和清油,现在你需要告诉我,我应该用什么材料给你做鞋子?”她用商量的语气问。
他捂着被床头板撞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矛棉和渡葵,再加上明荚。”
“渡葵和明荚长什么样?”
刚才那一下实在撞得很厉害,他没好气地回道:“你觉得哪种植物应该叫渡葵,它就是渡葵!”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脾气地笑道:“态度稍微好一点,不然我会把你扔到海里喂鲨鱼。”
“求之不得。”他只是冷笑了一声。
等她走开后,他闭上眼睛。
预言者丛姜在刚才的梦境中,预知到他会对这个女人动心,会在她的怀里死去。
……
预言是会出错的。
丛姜冷静下来,就像预言中他会死,但他却阴差阳错被曙色草救了下来。所以这个心动预知也是错的——它一定得错,就算被扔下海里喂鲨鱼也行。
那个叫做缦的少年精灵坐在一边看他吃饭,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探询。
“别盯着我看,我知道你是为了那半句话,”他语气平淡,“但你就是把我看出洞来也是徒劳。”
缦乖巧地点头,收回目光:“知道了。”
他瞥了缦一眼,在心里微微叹气。
和安静乖顺的缦之间的和平相处不同,那个女人回来时,丛姜看到她手中的渡葵和明荚,刚才撞到床板的头又开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