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糊涂了,一时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我退开两步,看看屏障上倒映出的雪景,又看看身后的林子:完全一样,这里有灌木,那里也有灌木,这里有脚印,那里也有脚印,这里有光秃秃的树枝,那里也有光秃秃的树枝,这里有一栋小房子,那里也有——
不,那里没有小房子。
我眨了眨眼睛,又走上前去,盯着那面透明的镜子仔细地看。我没看错,倒影中的林子角落,确实藏着一栋低矮的小房子。
我回头看看身后,和倒影里同样的位置,只有半截被雪覆盖的木桩。
这到底是倒影,还是透过镜子看到的对面的世界?
我盯着镜子,朝着那栋小屋的方向后退。我每退开一步,那栋房子就更小一些。一连退了好几步,感觉自己快要走到小屋边上的时候,我朝后伸出手去,试探着一摸——指尖传来粗糙冰凉的触感,像摸到了一块石砖。
我扭头朝身后一看,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又看看脚下,那半截木桩子正好杵在我身旁。
倒影里的小房子几乎要看不见了,但手指的触感清晰又真实。我把手掌贴上那块看不见的砖头,顺着它一摸,找到了一堵看不见的石墙。我转身面向这堵看不见的墙壁,伸长手臂朝旁边摸去。有墙的地方,就肯定有门,有门的地方,就肯定有人进出,不是吗?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我摸着墙慢慢移动,还没走出几步,伸出的手指又碰到了什么——是一个冰凉的金属环,是门环!我立刻抓紧了它,扬起手臂,把门环往前用力一叩——
眼前的空气突然裂开一道缝,像蛋糕被整齐地切开。一扇斑驳的木门自上而下地在我眼前出现,那个生锈的门环正被我牢牢握在手里。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手,然后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女人倚在门边,眼睛困倦地眨了眨,像是被从午夜的梦境中叫醒。我能感觉到她在打量我。她的视线散漫却锐利,像纸,轻薄柔软,但一不小心就会割伤皮肤。我有些紧张,刚要搜肠刮肚地找话来说,她倒是先开了口。
“还是被你找到了,”女人说着,打了个呵欠,把门大敞开来,“进来吧,又哭又叫的,吵死了。”
第22章
我跟着那个女人走进房子里了。
进了门我才想起来这么做好像不对,好像太莽撞了。伊摩一直跟我说,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走。可是镇上的人我全认识,第一次遇到“不认识”的人,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我反应过来,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
不过,这个人会给小鸟小兽准备吃的,应该不是坏人吧?伊摩也会给小鸟喂吃的呢。反正我想好了,要是情况不对,我马上就跑。她没锁门,我看到了。
一走进屋子,炉火暖融融的温度就贴上我的皮肤,木柴“噼噼啪啪”地烧着,空气里还有一股松脂被点燃的清香,我绷紧的神经不由一松,险些连眼皮都发粘了。我赶紧打起精神,警惕地四下张望。屋子里的空间比我以为的要大一些,但东西堆得乱糟糟的,拥挤得像大减价时的杂货店。地上铺满书本,书堆里埋着茶几,墙上长长短短歪歪扭扭地钉了好几排搁架,瓶子罐子盒子在上面挤成一团,要是不小心碰到,肯定会雪崩似的掉下来。这要让伊摩看见,她非把房子拆了,从地基开始彻彻底底打扫一遍不可。
我看了一圈,只有壁炉附近还比较空敞,但壁炉前的两把软椅也差不多被毛毯和靠垫淹没了,像两块爬满青苔的石头。女人侧过头,用下巴指了指其中一块石头,大概是让我去那里坐下的意思。我就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在一把椅子边沿放下屁股,坐好了。
“把你的衣服烤干,可别在我这生病。”女人说完,转身进了里面的房间。我看到她探身钻进一口壁橱里,上下翻找起什么东西来。
她背对我了,我才敢仔细打量她。她的个头和年纪都跟伊摩差不多,深褐色的头发又厚又多又乱,像一团没理顺的毛线。身上的袍子和她的头发一个颜色,好像是呢绒的,下摆和手肘缝了几块补丁,还零零落落地粘着几撮奇怪的绒毛。我还在辨认她后背上那团到底是猫毛还是狗毛的时候,她伸手挠了挠脑袋,往头发里一揪,揪出一根长长的鸟羽来——我懂了,她是奈特说的猎户吧,不然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动物毛。
女人突然朝我回过头,我赶紧挪开视线,专心烤火。壁炉生得很旺,火焰一跳一跳的,像条嚼闲话的舌头。我才坐下那么一会儿,湿漉漉的棉裤已经开始发热了。于是我把脚也抬起来,靠近炉火,鞋底暖烘烘的,舒服极了。没烤一会儿,鼻子里突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甜甜的气味,我低头一看,炉子角落的砖块上放着两个苹果,已经烤得皱巴巴的。我赶紧把脚放下,挪到另一边,离苹果远远的。
那两个苹果色泽焦亮,实在诱人。果皮上大概还抹了蜂蜜,正在“滋滋”冒泡。琥珀色的糖汁顺着皱褶流下来,映着火光,像抹了一层金子,看得我忍不住咽口水。
“想吃就吃吧,本来也是给你烤的。”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一回头,看到她端着一杯牛奶和一小碟饼干走过来。我刚要伸手去接,她转而把托盘往我旁边的一摞书上一放,自己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我红了脸,把手放下了。
女人看了我一眼,把饼干递过来:“你先吃这个吧。我的锅小,一次只能热一杯牛奶。”
我礼貌性地拿了一块饼干,小声道谢,又在她的注视下礼貌性地吃了,紧张得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女人也不再说什么,在我对面的软椅上坐下,顺手捞起旁边的一本书,翻开看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她脚上穿了一双麂皮软鞋,鞋后跟已经被她踩塌了,像拖鞋一样晃晃荡荡地挂在脚尖上。她就一边看书,一边转着脚尖晃鞋子,晃几下又伸手抓抓脚心;我要是这么干,非被伊摩骂一顿不可。
看女人没有说话的意思了,我小心翼翼开口:“你怎么知道我要来?你认识我吗?”
“当然,”女人看着书说,“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你。”
“这里”是哪里?是镇子吗?我不太信,又说:“真的假的?你也是镇上的人?那你说说我叫什么?”
女人从书上抬起眼来,笑了一笑:“我当然知道你叫什么。倒是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应该叫什么。”
她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我还要问,她又自言自语地开口:“算了,现在这个时候,说了你也不懂。”
女人才刚说完,里面的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她马上放下书站起来,走去里间了。我摸了摸肚子,刚刚那块饼干不吃还好,吃了下肚,反倒更让我觉得胃袋空虚,饿得不行。我左看右看,伸手从火炉边捞了一个烤苹果——那女人都说了,想吃就吃,本来就是给我烤的,我盯上这苹果已经很久了。
趁着女人还没回来,我抓着苹果大口咬下,蜂蜜顺着嘴唇流进嘴里,甜得我的牙齿都要化了。果肉也已经烤软,蜂蜜代替水分浸润了纤维,热乎乎,香喷喷,像在吃一大块甜甜蜜蜜的雨云,云里满满的都是糖汁。只可惜还没嚼上两下,果肉就顺着舌头落了肚。我意犹未尽,三两口把剩下的也吃完了。这是我又累又冷地走了大半天之后,吃上的第一个热乎东西,我宣布它是这一刻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第二个苹果也同样被我消灭。吃完之后,肚子饱了一些,我舔舔嘴唇,嘴上手上全是黏糊糊的汁水。我想问女人有没有可以擦手的毛巾,但她好像在忙,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我又四下一望,看到屋子另一头的窗下有个水盆,于是站起来,走过去洗手。
水盆是陶土的,比我的脸稍微大一点,放在一个高高的木架子上,我要踮一下脚才能看到里面。我扒着盆边,伸长脖子朝里面望。盆子里果然装了水,看起来很清澈,也没有什么怪怪的气味,应该是干净的吧。于是我抬起胳膊,把手伸进水里。
手指还没碰到水面,盆里的水突然沸腾似的冒起泡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收回来。可是水温好像并不高,盆里也没有冒出热气。我觉得奇怪,又踮起脚,伸长脖子朝盆子里望去。
——水面不再是清澈的了,上面映出了一些画面:有天空,有树木,还有奇怪的高塔。那些塔是灰黑色的,非常高,可能比镇上的钟楼还高,它们排列得也很密集,也许蚂蚁在草丛里抬头往上望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我又把脸凑近一些,看到了道路和行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个黑色小方块,他们专注地盯着它们,不停地摆弄它们……这些是什么东西?路上的行人穿的衣服和我们大不一样,但也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看上去既不是魔兽也不是妖怪,只是普通的男女老少在走路,说话,像我们一样普通地生活。
这是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水中?
我又看到一些五颜六色的大盒子,它们在路上穿梭来去,比马车还快。我才刚辨认出它们的形状,突然心头一凛,一股巨大的恐惧没来由地疯涨上来。我一下子透不过气了,像被按进冰冷的深水里——
“不要乱碰我的东西。”女人的声音骤然响起。她的嗓门不大,说得也很慢,但我被吓得差点跳起来,连连退开两步,险些把水盆也摔了。女人走过来,伸手把盆子扶正,又擦掉溅出来的水滴。她好像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我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
“不要乱碰乱翻,”女人又说了一次,语气很硬,应该是生气了,“回去烤火,把衣服烤干就走吧。”
我低了头,老老实实回去壁炉旁坐下。她又递给我一杯热牛奶,让我就着饼干一起吃。我小声说不吃,我不饿;她就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我只好接过她的牛奶沾了沾嘴巴,又拿了一块饼干,小口小口往嘴里抿。
奇怪的事发生了,不知是刚才的烤苹果打开了我的味觉,还是热牛奶改变了饼干的口感,盘子里的饼干突然变得非常好吃,又酥又脆,里面还有软软的巧克力豆子,砂糖和麦粉的甜味里掺进了一点可可豆的清爽的苦,再配上牛奶的醇厚气息,我连吃了两块,一点都不腻,还想去拿第三块。
“好吃?”女人依旧看着书,眼皮不抬。
“好吃,”我用力点头,“这个饼干是怎么做的呀?我回家也想做来吃。”
女人嗤笑了一声,嘴巴动了动,好像说了句“我哪知道”,我没听清。我又问她是谁,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会认识我,怎么知道我会来,刚才水里的是什么地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她大概是被我问烦了,“啪”地合上书本,瞪我:“你怎么突然那么多话,不怕我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确实没有刚才那么怕她了。我想了想:“因为你给我吃饼干,给我吃烤苹果,还让我烤火,还喂小鸟……”
女人又“嗤”地一笑:“吃了好吃的东西,就觉得别人是好人?你这样的小狗可是活不长的。”
她一句话又说得我不敢做声了。我想她也许是伊摩说的住在山林里的女仙吧,书里的女仙都会法术,都很漂亮,只是脾气有好有坏——可能我正好遇上了一个怪脾气的。我偷偷瞄眼过去,不料女仙正好也在看我,她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像鹰。
“你可以回去了,”她说,“朝雪花飞来的方向走,看见树桩就左拐,看见树洞就右拐,不要乱跑,就不会撞到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是指刚才的屏障吗?我又忍不住问:“这里到底是哪里,是世界的边界吗?”
对面的人把正在晃拖鞋的脚尖放下了。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她反问我。
“因为我撞到奇怪的东西了,”我说,“像透明的墙,又高,又宽,又长,像镜子一样会反射周围的环境——那是什么?是用法术设置的屏障吗?我想只有边界才需要屏障吧,不然魔王又要打过来了,所以创造士才做了屏障来保护我们。”
我还没全部说完,女人突然大笑起来,好像我说了个滑稽得不行的笑话。她笑了好久,笑得膝盖上的书都滑到地上,脚尖上虚套着的麂皮软鞋也掉了,肩上搭着的毯子也掉了,旁边的书堆都差点被她前俯后仰地碰倒。
“……我说得不对吗,”她笑得这么张扬,让我又窘迫,又生气,耳朵都烫起来了,“那你倒是告诉我,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人慢慢缓过气来,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
“我的天,你居然被灌输了这样的故事。”她说。
什么意思,难道魔王曾经攻打王国的事是假的吗?
“倒也不是说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女人继续说道,“只是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那道透明的镜子墙,到底是为了挡住谁?”
为了挡住谁?
难道不是为了挡住魔王和他的部下吗?
总不至于,平白无故在那放个屏障,就为了不让我出去——
我愣了一下。
……难道真是为了不让我们离开镇子?
仔细想想,遇到那道屏障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不去了,走不了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想法很快就变成了“这是为了阻止魔王”“为了保护我们”,就像有人扒着我的耳朵,把这样的念头吹进我脑子里一样。
我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魔王的事,只是从各种人口中听说,从卡片上图画书上看到而已。魔王是什么时候为祸人间的?太阳是什么时候被他吃掉的?当时我在哪里,在干嘛?创造士说,失去太阳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全世界陷入了停滞的黑暗——为什么我对这么大的事完全没有印象?
这些问题接连不断地冒出来,像雨后树根旁破土而出的蘑菇,我的脑子卡壳了,看着满地的线头,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思考。对面的女人又笑了一声,我才回过神,想了想,重新问她:“那个屏障到底是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过河。”女人说。
我犹豫了一下,把空心人,还有蓓丝的事,还有我之前想到的事告诉了她。创造士说过,现阶段他们还找不到治愈空心人的办法;但我想,找不到不代表没有,也许多去几个地方找找,多问问一些人,就能找到了呢?
“空心人不是病人,他们只是被鸟吃掉了记忆,”那女人说,“记忆是由过去的经历构建而成的,失去记忆等于丢失了过去。而正是'过去'决定了'现在' 。没有了'过去','现在'也就不存在了,就像没有基石,房子就会倒塌。所以失去记忆的支撑,空心人会慢慢失去意识和形体——不得不说,当初想到造出鸟来啄食记忆的那个人,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聪明。”
没有了“过去”,“现在”也就不存在了——是这样吗?如果没有过去那个想出去看看的我,现在的我就不会在这个陌生女人的房子里,一边烤火,一边听她说这些绕来绕去的听不懂的话。
“那应该怎么办?”我又问她,她看起来什么都懂的样子。
女人套上麂皮软鞋,捡起地上的书本,用书角挠了挠头:“空心人失去了记忆才会变成空心人——所以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去找回他们的记忆?”
“他们的记忆去了哪儿?”女人继续问道。
“被鸟吃了呀,”说完,我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到吃掉蓓丝记忆的那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