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使劲挠了两下她那颗蓬松的脑袋,手指一捻,再次从头发里抽出一根鸟羽来。那根羽毛非常长,应该是从翅膀上掉下来的;羽毛的根部是纯白的,朝羽尖逐渐过渡成明亮的青色,好看极了。只是不知道这么长的羽毛,是怎么藏在她的头发里的。
“当时的鸟肯定找不到了,但鸟不会把吃下的东西一直留在肚子里,”女人盯着那根羽毛说,“你再想想,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要找的究竟是什么?我想了又想,在农场看见的那些鸟和普通的鸟类几乎没有区别,总不至于……它们就像其他鸟一样,把吃下去的东西变成粑粑吧……?
“你口袋里装了什么?”女人突然把羽毛朝我的衣兜一指。
她指向我的瞬间,我的衣兜忽的一沉。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去——衣兜里多了一个东西,鼓鼓的,圆圆的,光溜溜的。我想到了什么,但它不可能在这里。
我将信将疑,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蛋,它在炉火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珍珠色的光芒。
它甚至还被装在我亲手编好的小网兜里。
“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叫出声,“回声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亲眼看到它掉进冰湖里去了,我还哭了好久。
女人不再说话了。她喝了一口热牛奶,又像刚才那样,晃着软鞋看起书来。我一下子扑到她身上:“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吧!求求你!回声为什么会回来?蓓丝的记忆变成什么了?我该去哪里找它?找到之后呢?你一定知道怎么救空心人,对不对?求求你!”
女人皱起眉头,抬手把我轻轻一推,就像拨开一丛打到身上的树枝。
“我当然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少数能束缚我的规则之一,”她说着,突然又促狭地一笑,“何况就算我能告诉你——你准备用什么东西来交换?爱和答案都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
代价?我什么都没有,连行李都没了。就算还在,我想她也不会要那几个硬邦邦的面包和皱巴巴的袜子。我想了又想,把所有能算作“属于”我的东西都想了一遍,连那张了不起的传奇卡都想到了,然后脑袋一垂,望见手里的回声。
它是从泉水对面的世界来的,我捡到了它,它能算是“属于”我的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回声举起来,递给对面的人。
“我只有这个……这是我的宝贝,”我小声说,“它快要孵出来了……如果你要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可不要你的宝贝,”女人瞥了我一眼,“你回去吧,回到你熟悉的镇子去。如果你满脑子都是问题,就去图书馆——图书馆里有全世界所有的知识和秘密。你把那里的书都看完,就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图书馆?我知道镇上有个图书馆,但从来没去过。我又看看四周,看看这个几乎被书本淹没的房间——她说得对,书里有许多知识和秘密,也许她就是看了那么多书,所以才知道那么多事。
我把回声重新挂到脖子上,塞进衣服里,贴在胸口,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完我就回去。”
女人眯起眼睛。她没有拒绝,我就当她同意了。
“你是谁呀,你应该不是猎人吧,”我说,“但是你一个人住在这样的林子里,房子又用法术藏起来了,你还有一个能看到奇怪的东西的水盆……所以你是女仙?你是这片山林的女仙?怪不得你知道那么多东西……回声也是你帮我找回来的吧?”
女人没有回答。她还是眯着眼睛看我,然后眉头一挑,嗤笑一声,垂下脑袋继续看书了。
这章太长了,不想再一个场景拆成两章,所以明天停更(。)大家后天周六见
第23章
降临于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三个白昼,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变化。
当时天空下起了小雨,他想看看这个世界的雨水会不会把自己打湿,便从屋檐下伸出手去,让雨落在掌心。这里的雨水是灰色的,水珠里混杂着灰尘,毛屑,和一些蠕动的多足小虫,与家乡的清澈水滴完全不一样。他觉得有些恶心,立刻把手甩干了。
可淋到雨的手掌出现了奇怪的皱褶。濡湿的皮肤塌陷下去,凹出几个圆圆的小坑,像被雨打过的沙滩。他试着握紧手掌再松开,那些小坑依然存在。它们是半透明的,能透过小坑看到皮下的组织。他用另一只手抚摸掌心,想把皮肤抚平,小坑还在。
看来不能碰到这里的雨,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然后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他熟练地躲入建筑物的阴影中,以躲避天上那些飞来飞去的勺子。从一处花坛边经过的时候,地上的影子变得很窄,只有手腕粗细。他侧过身子,挺直腰背,踮起脚尖,尽可能地藏身进那条狭窄的阴影里。
胳膊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抬手一看,似乎是一枝玫瑰用尖刺划破了他的手,伤口从小臂一直延伸到掌心。那些潮湿的小坑也被划破了,周边的皮肤翻卷起来,褐色的,血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一张一张,一层一层,纹理分明。他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用另一只手把翻翘的皮肤仔细展开,摊平,按实。
——皮肤变得脆弱了。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降雨,也许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停留了太久。无论如何,这可能只是个开端。
女巫说过,这意味着这个世界逐渐有了伤害他的可能。他必须尽快找到“容器”,然后回去。
耳边传来含糊的呢喃。他躲在建筑的影子里,那团思念的聚集体躲在他的影子里。他听见回声在说话,像呼吸,又像呓语,它在说——“伤口……干燥……小心……”
什么意思?它在担心自己受伤,还是提醒有危险出现?他不明白它的用意,但还是警觉地朝四下一望——没有异常。他不敢松懈,立刻从花坛边离开,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用布条把手臂上的划伤包扎起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头一看,自己正背靠一家小店的外墙。这似乎是一家杂货铺。店里摆满货架,货架上陈列着商品。柜台后有店员正在结账。几个小孩围在柜台前,瞪大了眼,盯着台板上几摞五颜六色的小纸包“叽叽喳喳”地议论。
他不免想起家乡的集市,想起那条不算宽敞但热闹的小街,也有几家像这样的铺子。三五成群的孩子时常在街上奔跑玩耍,从各家铺子里穿进穿出。镇上很少有马车经过,满街跑得最快的除了小孩,就是小狗。
回声又在耳边低缓地呢喃。他收回思绪,看到玻璃橱窗上,身后那团人形的白雾颤动着朝前举起手臂。他顺着它指示的方向望去——那是店里的某一列货架,上面展示着许多他不曾见过的食物,装在小袋里的,挤在罐头里的,灌进瓶子里的。它们有着与他熟悉的食物相似的外形,但颜色花哨极了:糖球是艳丽的红,果汁是醒目的蓝,饼干是张扬的紫,蜜饯是灿烂的绿……他不太确定这些到底是不是食物,应该是吧?毕竟其中一些的包装上还印着流口水的小孩的图案。
他正盯着那些漂亮的食物看的时候,一个小男孩从他身边经过,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男孩子周身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颓败的灰色。他看上去应该有七八岁大,四肢脖颈却细得如同婴儿,脑袋又硕大滚圆,像个系在细脖子上的气球。在这个世界度过三天两夜之后,这样的孩童已不会让他觉得惊讶。他目视男孩朝前一路走去,看着他走到一列货架前,仰起头,视线从架子上一行一行扫过,伸手拿下其中的一些东西,又走向下一列货架。他发现男孩子身上的灰色并不是固定的,它们像水一样在他皮肤上流动,缓慢地变幻色泽。
走过零食货架的时候,男孩子停了停,视线在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上徘徊。他伸手拿起一些装在透明袋子里的彩色糖球,端详一番,放下;又拿起充满气泡的黑色饮料,端详一番,再次放下。挑拣食物的时候,他身上的灰色逐渐变得透明,仿佛林间的雾气在阳光下淡去,健康的浅褐色肌肤慢慢显露出来。
他看着男孩最终选择了一个印着流口水小孩的金属罐头,转身朝柜台走去了。他走过那些围成一团的小孩旁边,后者正在热烈地讨论什么。男孩子的脚步再次停下。
他伸长他纤细的脖子,探出硕大的脑袋,仿佛那些小孩堆里有一个暴风眼,他是一朵即将被吸入其中的蒲公英。他久久地站着,眼神被钉在那些小纸包上面,拔不动。与此同时,男孩子周身的灰色全部褪去,皮肤呈现出一种轻盈的粉红。那孩子几乎变成一个粉红色气球,眼看就要漂上半空,朝那些小纸包飘过去了。
他站在橱窗外望着这一切,不免有些好奇——那些孩子注目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是在这个世界的小孩之间流行的玩意?他忍不住想凑近些去看,然而那粉红色的小男孩突然一个转身,几步跑到零食货架前,把刚拿的罐头往架子上一丢,又飞快跑回去,挤开那些围成一团的孩子,伸手抓起一个纸包,冲向柜台。
男孩子和那群小孩一起走出来了。他们簇拥着他,起哄、催促,像任何一个世界的小孩一样吵闹。那男孩被围在中间,露出一种紧张又得意的表情。他浑身都是轻飘飘的愉悦的粉红色,大脑袋几乎红得发亮。他捏着那个小纸包,在周围孩子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撕开,一些细碎的光点从纸包的裂口里飘散出来,轻飘飘地随风而去了。
他侧过脑袋,看到里面只是几张薄薄的卡片。
……怎么说呢,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他想。每个世界的规则或许不同,风土也各有特色,但只有孩子——不论种族、性别、自然年龄,只要是孩子——永远像一头难以捉摸的巨龙,你猜不透他们的宝库里会放着国王的黄金权杖,还是一块正好碎成有趣形状的瓦片。
只是自己居然被一群孩子的小玩意耽误了这么久……不应该,得走了。
转身的瞬间,那群孩子突然爆发出惊喜的呼喊。他又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一束光芒从纸包的破口中迸射出来。比刚才的光点更灼目,更灿烂,仿佛切开天空的闪电。
他惊讶地停下脚步,睁大眼睛一望,看到那男孩手中紧紧握着一张新拆开的卡片,像握着一粒刚刚摘落的星星。所有孩子的眼睛都被那张卡片的光芒点亮了,他们大叫,大笑,欢呼,喊出一些他听不懂的语言,眼神是孩子才有的纯粹的羡慕和渴望。那男孩在他们的包围下,又变成明亮的金色了。他高高举起手里的卡片,浑身笼罩在灿烂的光华中。
他忍不住走近一步,终于看清了那卡片上印着的东西——是一个通体银红相间的巨人,手持光芒凝聚成的利剑,正在与一头巨兽搏斗;显然,是这个世界的勇者传说。
这也是所有世界共通的规则。孩子们总是青睐勇者,向往他们,崇拜他们,模仿他们——许多年后,也许还会成为他们。
那群孩子叫喊着跑远了,在路上拖出一束流星般长长的光轨。他也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冒险中。
他屏息,凝神,合拢双眼,指尖轻轻抚过手上的骨环,向崇高意志寻求指引——请为我指出前进的方向。
然后,一声清脆的鸟鸣在耳畔响起。
他立刻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麻雀停在花坛边,正歪头看他。视线交汇的瞬间,麻雀又叫了一声,拍拍翅膀,朝一个方向飞去。
他果断跟上。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二次得到崇高意志的援助,上一次是鸽子。麻雀比鸽子飞得要慢一些,但体型小,又很容易混入树丛,一不小心就会跟丢。他不敢分神,一边跑一边仰着头,瞪大眼睛,死死追着半空中那个小黑点。
麻雀从屋檐下飞过,从树梢上飞过,从那些漂浮着监视人群的勺子之间飞过,从横亘天幕的巨大眼睛中飞过。他跟着它不停地往前跑。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或者是回声的呜咽?他分不清,也没有时间去分清。他甚至无暇辨认当前的位置,更不用说看清周围的景物。他怕一停下脚步,那些飞翔的勺子就会发现自己的存在。麻雀一直在往前飞,这很好,也许它正是要把自己一路带到——
麻雀停了下来,落在某个屋顶。
他一愣,脚步险些没有刹住,跌跌撞撞的差点摔倒。稳住身体之后,他立刻抬头——麻雀不见了。
这里就是终点?
这是一栋破旧的四层老楼,外墙剥落,台阶破碎,某些朝北的窗口糊满经年累月的油烟。许多和它一样的老房子聚集在这里,像一堆被扫到角落的灰尘。
不远处有个落了灰的水池,水池边架着一把拖把,是用零碎布头做的,早已干得发脆。最外面的那块碎布上依稀印着一只吃葡萄的小松鼠的图案,又破又旧,看不出颜色。
他抬头望向天空,灰白色的云幕间再没有鸟飞过。
第24章
我从那个女人家里出来了。她告诉过我怎么在白雪皑皑的林子里找到正确的路(朝着雪花吹来的方向,看见树桩就左拐,看见树洞就右拐——我全都记住了),所以我很快就走出了小树林。又走一会儿之后,我已经能远远望见镇上的钟楼了,这表示马上就要到家了。
虽然那个女人到最后也没告诉我她是谁,也没告诉我她怎么知道我会来,也没告诉我应该怎么帮助空心人,还有回声怎么会回来的,我在水盆里看到的世界又是什么……一切的一切,她连半个字都没透露,嘴巴比拧紧的果酱瓶还要严实。但在出门前,我又忍不住问她屏障的事的时候,她倒是出乎意料地说了一些话。
她说,我之所以会被屏障拦住,因为在当时的我眼中,世界就只有那么大,就算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也没法走出去。她还说,屏障很快就会拦不住我了,因为我已经有了想去外面看看的念头——只要有了念头,实现的那一天就会很快到来。
我又问她,那一天是哪一天,很快有多快;她又不说话了。我知道大人总是用这种说辞来糊弄别人,但我相信她。我总觉得她和那些大人不一样,既然她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没有错。
我一定会出去的,去外面看看,去找到帮助空心人的办法。
又过了一会儿,雪停了,我也走到了镇子外的小河边。河水冻成一大块冰,滑溜溜,硬邦邦的。我看看积雪的小石桥,又看看河面,找了个坡度比较缓和的地方下了河,踩着冰慢慢走过去;中途摔了两跤,倒也不疼,可能因为我走得慢,“吱溜”“吱溜”地滑着还挺好玩。我想我要好好练练滑冰,下次再去那条河边的时候,就可以穿过屏障,从河岸这边“吱溜——”一下滑到对岸去。
不过,那时候河水还结着冰吗?还是冬天吗?我想了想,希望还是。不然,等雪一化,山林里又变样了,我可能还要迷一次路。
过河之后又走一会儿,我看到了一块矮小的界碑,像只从雪里探出头来的鼹鼠。界碑上的字已经完全模糊了,但我知道它意味着我来到了镇子的西北边。出发的时候我是从镇子西南面的出口走的,回来的时候却站在了西北面,看来我以为的世界尽头,只不过是绕着镇子的小半圈。我又抬头看了眼钟楼,距离出发的时候,时针才走了一小格——这趟冒险旅程不但不遥远,还相当短暂,画在图画书上,可能三页就能讲完。要不是眼下我两手空空,行李全丢进了河里,我几乎要以为自己根本没离开过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