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在冰上走路。伊摩给我讲过北地的故事。她说那里的小河常年结冰,但冰面下的水流依然是活的,有很多小鱼藏在里面,它们不怕冷。我蹲下来凑近去看,可这冰面太厚了,根本看不到半条鱼影,连水流都看不到。不过,也许我们这里的小鱼怕冷,早就游去了其他地方。
我看了一会儿,站起来要继续走。直起腰的时候,身体重心突然一偏,脚底一滑,我“咚”一屁股坐倒在地。还好,棉衣棉裤非常厚实,摔得不痛,旁边也没人看见,不算丢脸。我揉着屁股站起来,才走了一步,左脚又一打滑,我顿时“吱溜”一下朝前扑倒。这一次,我的鼻子结结实实地磕在冰面上,几乎眼冒金星,要不是旁边没人,我都要哭出来了。
吸取了这两次教训,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雨伞,把它当作拐杖撑在冰面上,一点点挪着往前走。但脚下还是很滑,我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十个脚趾紧紧抓住鞋面,走得慢极了,身子依旧东倒西歪,像只扑腾的鹌鹑。
艰难地走了一会儿,我看不到雪地上的面包团,也看不到雪地了。我又朝前望望,同样看不到河对岸,眼前只有无尽的冰面。我突然有种很不妙的想法:该不会,摔的那两跤让我在冰面上迷失了方向——所以现在我并不是在横穿河面,而是在顺着河道走?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脚下又是一滑。我赶紧稳住身体,然而棉衣太厚太笨重,我身子一歪,又摔倒了。我想爬起来,惯性把我往前一推,我“骨碌碌”地在冰上滚了出去。世界旋转了,我也在旋转,我听见手里的东西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往外掉,我试图抓住一些,但腾不出手——刚一摔倒,我的手就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胸口,捂住回声,我不能让它受到伤害。
终于,滚动停止了。我躺在冰面上,望着头顶的天空。天空也是白茫茫的,像盖了一层雪。刚才我是朝哪里滚的?朝对岸?朝镇子?上游?下游?反正,我的脑子像一锅搅浑的汤,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稍微躺了一会儿之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我的背包和伞都不见了,地图也不见了,行李散落在冰面上,彼此之间的距离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样遥远,我的手边只有一小块掰剩下的面包。我赶紧摸了摸胸口——还好,回声还在。我又把手伸进衣服里,用手指切实地抚摸它;蛋壳下传来缓慢但鲜明的颤动,它没事。
我松了一口气,把面包塞进嘴巴,用力嚼碎。肚子里有了吃的,心情就平静下来,脑中那锅浑汤也变得清澈。我想去把行李捡回来,但又一想,光是捡它们,就不知道还要再摔上几跤,滚上几圈,还是算了。于是我简单收拾了几件离我比较近的东西,稍微挽回一些损失。剩下的东西等我回来的时候再捡也不迟,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不会被捡走。
……应该没有别人吧?
我看到左边不远处落着两只袜子,正好是一对,在这种情况下实属难得,于是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蹲下,先捡起离我近的那只,再调转方向,去捡剩下的那只——
剩下的那只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去哪儿了?
我原地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它。我又看看手里的袜子——另一只不见了,留着它也没用,我总不能一只一只地轮着换吧?于是我有些气恼地把它一丢,袜子“噗”一声落在不远处的冰面上。
——同一时间,另一只袜子出现了,就在它旁边。
这又是怎么回事?
它从哪儿来的?
我走到袜子们跟前,蹲下,前后左右仔细地看,搞不懂是什么情况。我伸手捡起离我近的那只,另一只顿时不见了;我又把那只放下,另一只袜子随之出现。
我想了想,朝较远处的那只伸出手去。我想,如果先把它捡起来,近处的袜子也会消失吗?如果我同时抓住它们俩呢?总不会再跑丢一个了吧?
——我伸出的手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我的手指离那只袜子只剩下一点点距离,几乎就要碰到它了,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我。我反手一摸:那东西冰冷,坚硬,光滑,平整……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玻璃。
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收回手臂,把近处的袜子翻了个面——果然,另一只跟着一起翻了过来。我又把袜子揉成一团,对面的那只也在同时变换形状。我抓起袜子晃了一晃,那一边的袜子也悬在半空晃了一晃。
眼前的情形实在难以置信,但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
——该不会,这条河的中央立着一面镜子吧?
这样的话就能解释得通了:我面前是一块镜子,我看到的另一只袜子只是倒影;而这条河之所以看上去宽阔得无边无际,也是因为这面镜子,它反射了这一边的河面,所以我看到的全世界都是一样的白茫茫。
这发现让我有些雀跃。不是吗?有危险,有谜题,有解谜后的答案,这才是完整的冒险经历。但这样的雀跃只保持了一瞬间,我很快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眼前的东西是镜子的话,为什么里面没有我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它能映出袜子,河面,天空……却映不出我的脸?
我扶着镜子站起来,把脸贴上去。鼻子被冰了一下,我顿时打了个哆嗦。但即使这样,即使我的鼻尖已经被镜子挤扁了,它还是没有映出我的样子。我对着它哈气,白色的水汽从我嘴里冒出来,却没有凝结在镜子上。我举起手臂,踮起脚尖,伸出的手指依然被镜子挡住。我使劲跳了好几下,摸到的最高处还是镜子。
我又用手指敲它,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用力捶它,手都疼了,它也没给我半点反应。
也许它不是镜子,或者,至少不是玻璃做的镜子。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相信,这样的东西是不会凭空从地里长出来的。
一定是有人把它放在这里,至于目的——我想了想——也许是为了防范从外面来的敌人?创造士也说过,很久以前,魔王曾经带着军队前来攻打王国,也许就是在那之后,王国的术士们设立起屏障来保护国土和国民,阻止魔王再次进入。
对,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合情合理,我又被自己的推理说服了。这一趟冒险真是收获不小,等回去之后,一定要画一张新的地图,把这道屏障也加上去。这么想着,我朝四周一望:如果这道屏障就立在大河的中央,那只要朝着和它相反的方向走,就一定能回到岸上。看,我也太聪明了,怎么可能迷路——
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我低头一看,冰面上正飞快地绽开一道裂缝,又粗,又直。我眼睁睁看着它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像蛛网般朝四周扩散开来。
——完蛋,一定是我刚才又蹦又跳,让冰面裂开了!
我赶紧退开,然而那裂缝像蛇一样跟着我的脚步蔓延。脚边接连响起“咔嚓”“咔嚓”的脆响,冰面开始炸裂,水花四溅。我扭头就跑,步子几乎飞起来。可冰面实在太滑了,我没跑几步,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顿时又“咔咔”砸出好几道裂缝。冰冷的河水从破口里渗出,我的裤子鞋子全被打湿了。我不敢停留,继续没命地往前逃,连滚带爬,手脚并用。但裂缝越来越多,冰面变成碎冰,碎冰又变成浮冰,我感觉就像踩在摇晃的小船上,每一步都不知道下一步要落在哪里。幸好,我似乎已经能看到雪地里那几团金黄的面包块了,只要再跑一段,就能到岸边——
又是“咔嚓”一声,我的脚尖才刚刚落下,那块冰就碎裂开来,我顿时一脚踏进冰水里,整个人陷落下去。我来不及害怕,身体往前使劲一扑。耳边似乎有什么细微的脆响传来,但没工夫去细听,我又把身子猛地一滚,终于从那个冰窟窿里逃开,没有落进水里。
没工夫喘气,我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朝岸边跑去。逃跑的同时,我伸手探进衣服里。刚刚那声脆响让我觉得有些不妙,那声音太细,太轻了,不像是冰块裂开,倒像是……
手指摸到了一片被体温焐热的蛋壳。
还好,它还在,还是完整的。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脚下的冰块突然晃了一下,我又一个踉跄,赶紧往前一跨,一跳,踩上另一块冰。然而我起跳的同时,有什么东西蹭着我的手指滑脱出去。我下意识地要抓住,但抓了个空。我立刻低头,只见一道白亮亮的虚影从我的衣摆下滑落,掉在冰面上,低低地蹦了一下,顺着裂缝往前滚去。
“噗通”,那个珍珠色的蛋掉进水里了。
第21章 房子
一整条河的冰面几乎全部碎裂开来,河水开始流动了。
河像醒了,又像活了,大大小小的冰块在水流中起伏,相撞,吵闹极了。我站在岸上,穿着湿透了的裤子鞋子,看着眼前碎冰沉浮的河流,想起刚才的情景,终于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我的宝贝,我的回声,我珍珠色的蛋,它从我手里滑脱,掉进浮冰的河水里,再也找不到了。
我梗着脖子大声地哭。这里只有雪和冰块,不会有人听见我的哭声,我却比任何一次都哭得更伤心,更响亮;也许我的人生里也再不会有比这一刻更难过的时候了。回声掉在冰上的样子,滚动的样子,它落进冰水里的样子……每一个细节都在我的脑中反复出现。当时我几乎就要伸手去水里捞它。但我脚下的冰突然裂开,我的小腿全部没进水里,我只能看着它像块石头一样飞快地沉入水底,转眼就不见了。
冷风从我大张开的嘴巴里灌进来,冻得嗓子发疼。裤子结冰了,流出的眼泪鼻涕也结冰了,脸上紧绷绷的,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热乎的地方。我不得不稍微收起嘴巴,把大哭变成小哭。哭声弱了之后,伤心好像也跟着变弱了。我看到之前丢的面包还在雪地里,于是走过去把它们捡起来。我的行李全都和回声一起沉到河底了,这些面包块就是我此刻最后的干粮。一想到这里,我又伤心起来——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蠢事,弄丢了回声,还弄丢了好多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创造士的围巾,伊摩的靠枕,我最喜欢的小花伞都被我弄丢了;伊摩知道肯定会骂我,创造士也会笑我,可能连奈特都会瞧不起我。我越想越难过,又忍不住哭起来。肚子也开始饿了,我一边哭一边往回走,一边把冻硬的面包就着眼泪鼻涕吃掉。我要回家去,把这些事老老实实地告诉伊摩,希望她能少骂我两句。我看图画书上的故事都是这样的:不管做了什么,只要老实承认错误,就会得到原谅。
不是吗?就算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只要在临死前向神忏悔,也能升上天堂。我离大坏蛋可远着呢。
走了一会儿,口袋里的面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我的眼泪也慢慢收回去了。我停下脚步,发现周围的景物变得有些不太一样,我好像正身处一片树林。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熟悉的林子,因为积雪的关系,一切都显得陌生又熟悉。我朝远处望望,看不到镇子的钟楼;再回头望望,也看不到刚才那条大河。迟来的害怕又浮上心头:该不会,这一次,是真的迷路了吧?
头上突然有鸟叫声响起。我仰起脑袋,看到一只山雀拍着翅膀从半空中飞过。奈特说过,鸟儿都很聪明,冬天找不到食物的时候,会飞到有人住的地方去——所以鸟朝哪里飞,哪里就住着人。
对,说不定这只鸟就是飞去镇子上,去吃倒霉蛋的面包的!
我马上追着那只鸟跑去。它飞得不算太快,黑黄相间的羽毛在雪地里也很好认。我追着它穿过积雪覆盖的灌木丛,穿过旗杆似的笔直的乔木,高大挺拔的松树,奇奇怪怪的枯桩……它好像知道我在跟着它,总是往宽阔平坦的地方飞。有些鸟很坏,喜欢在树枝间穿来穿去,奈特给我讲过猎狗一路追鸟,结果被鸟引进树丛,让枯枝划伤了眼睛的故事。这只鸟倒是没有这么干,可它一刻不停地飞,飞了好一会儿,我快要跑不动了。终于,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山雀停了下来,落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秃树上。
它停了,我也停了。我本想喘口气,谁知双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四周还是积雪的山林,没有半点人烟的样子。看来这只雀子是只乡下鸟,并不知道城镇在哪,我很失望。
不远处响起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抬眼望了望,雪地里好像有几条毛茸茸的小尾巴在耸动。树上的山雀又“吱喳”叫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树干上钉着几块木板,排成一个简陋的小台子。我认得这个东西,伊摩的院子里,还有创造士带我去的林子里都有这样的木板,上面会放一个小碗,盛着给小鸟和松鼠的过冬的吃食。
果然,山雀拢着翅膀一蹦,跳到平台上,低下脑袋啄起碗里的东西来。刚刚在雪里耸动的尾巴们也蹿上树去了——是三只花栗鼠。它们围着碗口挤成一团,鸟喙啄着碗底“叮叮当当”,花栗鼠的大白牙啃起坚果“咔嚓咔嚓”;这林子里终于有些活泼的响动了。
我从雪地里站起来,走到树下,抬手拨开一只花栗鼠——它很生气地用小巴掌打了一下我的手指——木板上放着一只陶土小碗,是我没见过的款式,像随便捏来又随便烧好的,我很确定镇上没有这样的陶器。
看来这里离镇子还很远。
我有些困惑。山雀来啄我,花栗鼠也跳来跳去,用毛茸茸的尾巴甩我的脸。我被弄得又疼又痒,火气窜上来,挥手一巴掌把它们赶开,又一巴掌把陶碗掀翻。小碗“噗”一声落在雪地里,里面的碎谷子小坚果撒得到处都是。山雀和花栗鼠立刻围过去,“叮叮当当”“咔嚓咔嚓”,顾不上理我了。
——除了谷粒和坚果,碗里掉出来的好像还有些别的东西。我低头一看,是掰碎的面包。
我弯腰捡起一块,它还是软的,甚至有些湿润,我稍微用力就把它捏扁了。这不太寻常——要知道,在这种气温下,我从家里带来的那些面包才半天工夫就冻得像石头,狮子来了都咬不动。
但这些面包块还是软的。
说明它们不久前才被放在这里。
可能刚刚才被放在这里。
我立刻转头四下张望——没有人影,没有脚步声,但灌木丛旁的积雪有被踩过的痕迹。我跑过去,拨开叶片,发现了一行快要消失的脚印。
果然有人来过,而且就住在附近。
我又振作起来了。奈特曾经告诉我,有些猎户会住在人烟稀少的山里,为了打猎,也为了护林;伊摩也给我讲过山林里的女仙的故事。我准备跟着脚印走过去看看。不管这脚印来自猎户还是女仙,会给小鸟小兽准备吃的的人,一定不会是坏人。
走了一段路之后,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浅了,我想象中的住着人的小屋却迟迟没有出现。我努力不去胡思乱想,低着头只顾走,把步子迈得飞快。突然我的脑门在什么东西上狠狠一磕,眼冒金星,差点没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我揉揉脑袋,揉揉眼睛,却发现面前什么都没有。
只有积雪,灌木,浅浅的脚印……没有任何能把我撞得头晕眼花的东西。
不,并不是没有。
我想起来了,同样的事情刚刚才发生过。
我试着朝前伸出手,轻轻一摸。果然,指尖碰到了一块透明的东西,是屏障。
这里也有屏障。难道这里也是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