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特也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能逃去哪里……反正,真到了那时候,你就来找我,我带你一起跑。”
明天(周三)没有更新,大家后天再见啾咪!
第27章
我们一路走过来,回到镇上已经是傍晚了。我说我要去和伊摩道歉,因为今天是骗了她才溜出来的。奈特就跟我一起去了。他说到时候就说是他怂恿我的,也许伊摩就不会骂我。他还叫我不要把图书馆的事告诉伊摩——这件事可比“溜出来”严重多了。
“你就说……就说我们去西北边的林子里了,”奈特一边走一边帮我想说辞,“因为镇上的人都说那里有魔女,会吃小孩,不让我们过去,所以只能对伊摩撒谎——这么说就解释得通了。”
我有些心虚,我确实去了西北边的林子,虽然那里并没有吃小孩的魔女。我已经有太多事要瞒着他们了,胸口闷闷的,肚子里也很沉,那些不能说出来的秘密都塞着梗着,比吃多了生柿子还难受。但又能怎么办呢?现在要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和奈特说的一样,我们到家后,他主动揽下了骗人的事,所以伊摩没有怎么骂我,只是皱着眉头说“下次不许了”。我又小声说我把行李弄丢了,但才说了几个字,我的肚子突然叫起来——早上吃完女仙的饼干之后,我就什么东西也没吃过了。这一声“咕噜噜”叫得清脆,悠扬,嘹亮,仿佛在静谧的凌晨骤然响起的鸡鸣。
我满脸通红,可是伊摩和奈特都笑了。然后伊摩让我喝杯牛奶去洗澡,她自己去了厨房做晚饭,奈特过去帮她烧火。晚饭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的。因为伊摩没有提前准备,晚饭做得有些匆忙——最简单的烤面包,滋滋冒油的腌肉煎蛋,还有加了许多奶油和蘑菇干的炖菜。菜色虽然不多,分量却扎实极了,几乎抵得上我平时一天吃的饭。正好我也饿得凶猛,一顿胡吃海塞,要不是奈特坐在旁边,我能用舌头把盆子里最后一滴汤汁都卷进嘴里去。
吃完晚饭,奈特又留下来帮伊摩劈了些木柴,才跟我们道别回家。他走后,伊摩一边整理厨房,一边问我去西北边的林子里玩了些什么,有没有遇到没见过的人。她的语气十分平常,就像往日里我从街上回家后,她问我的那些话一样。
但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没玩什么,”我看着鞋尖说,“那边的林子我们都没去过……雪又大,树又多,我们迷路了,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才出来……”
伊摩应了声“哦”,也不再问了。之后的几天里,她没有再提起关于林子的事。奈特说的“如果有人来找”的情况也没有发生,也许管理员确实没有发现我们进去过。但我还是放不下心,也不敢上街去,怕走在路上被人抓走。连着好几夜,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交错排列的高大架子,有些上面放了书,有些上面放了蛋。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回声依旧像往常一样,在我的枕边,在我的手心,在我的胸口上发光。它就像个小月亮,柔和地照亮被窝里的这块夜晚。我想,如果回声都是被吃掉的记忆,那它也是某个人的记忆吗?
它一开始只有珍珠那么大,里面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就是这个回声真正的主人?
我把它拿起来,轻轻晃了晃,感觉不到重量和形体,但我知道里面装了一个女人一部分的人生。
回声是从泉水对面的世界来的,那里也有空心人吗?
那里也有恶贯满盈的魔王,让人不惜失去记忆来忘却痛苦?
我缩在被子里,对着回声小声问话,但它一声不吭。壳下的震动缓慢又有力,仿佛心跳。我又摸摸自己胸口,那里也有一颗心,在温热的皮肤下跳动。
如果变成空心人的话,这里就会蛀出一个洞,没有心跳也没有温度,记忆和快乐都会从这个洞里漏走,构成自己的一部分也会漏走。风还会从洞里穿过,发出哭一样的“呜呜”的声音。
我把回声贴在心口上。它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一度重合在一起,又逐渐错开。
我想,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一直太太平平的,明天也许可以去街上了——就去街上看看蓓丝吧。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我就上街去了。最近连续好几个晴天,街上的积雪化了许多,石板路终于干燥起来,也不用担心会滑倒了。我朝裁缝铺一路小跑,怀里抱着一个盒子,里面是伊摩做的蜜饼——其实是今天一大早我和她一起做的,但是我做的部分只有“把盘子拿出来”和“把碎片捡起来”,所以从整体上来说,这还是伊摩做的蜜饼。
我猜蓓丝也许喜欢吃甜食,因为她的罐子里的饼干就很甜。要是她也喜欢这些饼子就好了。伊摩做的蜜饼是很好吃的,希望蓓丝也能尝尝。如果她不喜欢,那明天我再带别的来给她吃。创造士和女仙都说,空心人的记忆不存在了,就像构成身体的一部分出现了破洞和缺口——那用新的记忆,快乐的记忆,去把缺口堵上,难道不是一样吗?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我捧着盒子兴冲冲跑到裁缝铺,面前却只有紧闭的大门,和“当啷”作响的锁链。裁缝铺没有营业。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屋子里安安静静。我又喊蓓丝的名字,屋子里还是安安静静。我去街上抓了个小孩,问他裁缝铺怎么了,为什么没开门;小孩茫然地眨巴眼睛,说,我怎么知道。
这可不得了,镇子上居然还有小孩儿都不知道的事。
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又怕是自己想得太多。趁着小巷里没人,我轻手轻脚绕到裁缝铺后面。果然,后门没锁,敞着一条大缝。我走上前去想看看里面,不料才刚一靠近,木板门就“吱呀”一声转开了。
门后还是那个阴暗的老仓库:落满灰尘的架子,结了蛛网的墙角,泛出霉斑的墙壁……以及房间正中的那个人台。
和我上次见到的不同的是,人台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它歪躺在地板上,仿佛死去一般。几块白色的东西落在它周围,像雏鸟破壳后留下的碎片。
上一次看到这个人台的时候,我听见有“哒哒哒”的声音从它的胸口传来,就像小鸡啄着蛋壳。
难道说,里面的东西已经出来了?
铺子里非常安静,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熟悉的恐惧又顺着头发丝钻进皮肤,溶入血液。我深呼吸,又深呼吸,然而心跳越来越快。我四下望望,小巷里本来就没有人影,这里又是后门,更加阴暗、寂静,每一个余光扫不到的角落里都好像有什么在滋生。
我又吸一口气,抱紧了装着蜜饼的盒子。我试着叫了一声“蓓丝”,没有人应,再叫她,还是一片安静。我慌乱起来,视线在房间里乱窜,最后落在旁边的架子上。那里有一个相框,空的,但从颜色和形状看来,似乎是之前放在店面高柜上,蓓丝偶尔会盯着看的那个。
这相框让我有一瞬间的分神。然而不知是被门口的风吹动,还是其他原因,地上的人台突然“骨碌”一晃,像是挣扎着要起来。
我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猛地扭头向后转,撒腿就跑。
回到家后,伊摩问我去哪儿了。我惊魂未定,只问伊摩蓓丝去哪儿了。伊摩也说不上来。我又问她蓓丝住在哪里,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伊摩摇摇头,只说不清楚。我有点不高兴了,坐着别别扭扭地生闷气。伊摩又安慰我说,蓓丝可能是累了,毕竟镇上只有一家裁缝铺,大家的冬衣都要找她做,她前段时间太忙,现在休息一下也很正常。
这番话让我稍微缓过神来。是呀,镇上只有一家裁缝铺,蓓丝又只有自己一个人,她铺子里那些漂亮衣服都是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如果她变成空心人,镇上不就没有裁缝了吗?
那她的店会变成什么样?是不是就没有人做衣服了?大家也就没有漂亮的棉袄,和美丽的裙子了?
我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天蓓丝借给我的棉衣,没有我喜欢的刺绣和可爱的纽扣,但手工依然精湛。我想,要是蓓丝觉得累,那我不穿漂亮衣服也行,只要她没事就好了。
我又想起裁缝铺旁边的那家店,那家一直关着门,从没有人进出,也没有人提起的铁匠铺。伊摩说,铁匠是给勇者打造装备的匠人,但现在没有勇者,也没有人再需要武器,所以铁匠铺就关门了。
那铁匠去哪儿了?
如果大家都不再需要好看的衣服,蓓丝的店也会像铁匠铺一样,永远关闭吗?
那个时候,蓓丝会去哪里?
我蜷在沙发上想了很久,窗外的天幕从明亮变得暗沉,又变成清透的玫瑰紫。窗棂下投落的日光由短变长,又由长变短。伊摩在我旁边坐下又站起,走进又走出。中途好像还有小鸟“叽叽喳喳”地从窗外路过。我想了很久很久,依然得不出一个清晰具体的结论。也许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还不够长,见识还不够多,也没看过什么书,脑袋空空,像个喝干的茶杯,里面只剩下一撮湿漉漉的茶叶渣子,所以才会陷入这样的憋闷和困惑。
我跟伊摩说,明天开始教我识字吧,我想多认识一些字,就可以看更多的书了。伊摩说可以,反正冬天很长,我待在家里总比在外面到处跑,又弄脏衣服又感冒要好得多。
但我还是不太高兴。这种闷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我闷闷地吃完饭,闷闷地铺好床,闷闷地就要睡觉,窗户那儿突然“咚咚”响了两声——有人在敲我的窗玻璃。我被吓了一跳,贴着墙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悄悄朝外望。
昏暗的夜色里,有张令人生厌的脸,是创造士。
我立刻把帘子拉回去了。
玻璃又“咚咚”响了。我再次拉开窗帘,看到创造士攀在我窗户旁的一棵树上,挤眉弄眼地冲我做怪相。哦,不是怪相,他的嘴巴又撅又张的,好像是在说“让我进去”。
我犹豫了一下,把窗户稍微打开了一点,也就手指粗的那么一条缝。我刚要问他有什么事,不料创造士直接伸手把窗户一掀,长腿一抬,一跨,猫腰从窗洞里钻了进来。
“冻死我了,差点被雪埋了!”他一边说话一边转身把窗户关上,又往身上拍拍打打。雪花从他头上肩上掉下来,全落在我的地板上,化成一滩又一滩的水印。窗户也没关严,漏进来的冷风让我狠狠打了个喷嚏。到这一步,我一整天的不高兴已经膨胀到极点。创造士又问我有没有什么暖和的东西可以喝,我扭头就去开门:“我让伊摩给你热牛奶吧。”
创造士立刻扯住我的后衣领:“别,别去惊动她!我是偷跑出来的,伊摩知道肯定要骂我……”他的声音轻极了,眼中的卑微也让我十分受用。我就知道他半夜三更地来敲窗户,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来干嘛,”我吸了一下被冷风吹出来的鼻涕,“有东西忘带了?”说起来我还弄丢了他的围巾……算了,就当不知道吧。
创造士走到我身前来,稍微弯下腰,用他的细眼睛把我上下一扫。
“你快换上出门的衣服,多穿点,穿暖和点,”他说,“我带你去见蓓丝。”
第28章
“快换上出门的衣服,我带你去见蓓丝,”创造士说,“悄悄的,别弄出声音来。”
这话来得太突然,我的脑子转了两转,才刚反应过来。我还想多问两句,但创造士不给我开口的机会。他抬手打开窗户,翻身一跳,消失在窗外。
我吃了一惊。下一刻,一阵大风从敞开的窗口长驱直入。窗帘在半空中激烈地飞舞,被子床单也“呼啦啦”地从床上翻落。我被吹得连连倒退两步,努力在风中睁开眼睛,只见一只灰羽红喙的大鸟拍打着翅膀,悬停在我的窗前。
创造士就跨坐在它身上。
“快。”他用口型说。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上毛衣和外套,又用一条长围巾包住脑袋和脖子,爬上窗口,鼓起勇气纵身一跳,扑到鸟的背上。创造士一把把我拉住,让我在他前面坐好。鸟又拍了拍巨大的翅膀,跃上天空。
我只觉得身体“呼”地腾起,夜风猛烈地扑来,几乎要把我的脸压平,要把我推着吹上天去。创造士又把我按倒,让我趴在鸟背上,抱紧鸟的脖子,不要抬头,不要乱动。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迅烈,盖过其他一切声响。夜空是暗的,没有星星,没有任何光亮。我紧紧贴在鸟的身上,十个手指深深地插/入它的羽毛,揪住它坚硬的羽根,像在漆黑的海中抱紧一块浮板。我能感觉到它每次鼓动翅膀时,肩胛附近的肌肉紧绷又舒张的节奏。真奇妙,这种生物是人为创造出来的,所以,是人设计了它的骨骼和肌肉,创造了它的饥饿,进食,脾性和喜好吗?那人呢?人又是被谁创造出来的?
这些问题夹在风声里,不时从我眼前闪过,就像掠过湖面的燕群。突然,鸟一个俯冲,绷直翅膀,乘着风势朝地面笔直滑落。我吓得大叫起来,双腿死死夹住它的脊背,使劲地贴紧它。创造士压在我背上,不让我掉下去,又用手为我挡掉一些扑面而来的狂风。
我试着朝旁边转过头,正好看到一片云从我脸侧擦过——它的形状有些奇怪,从我的角度看去,它只有薄薄一层,似乎还有一个角卷翘起来了,像一页被翻得太旧的书。
……怎么回事?云原来是用纸做的吗?
这个疑惑只存在了一瞬间。转眼,鸟笔直垂落的身体开始上抬,翅膀重新缓慢又稳定地拍打起来。风速减慢了,我往下看去,只见几个大大小小的暗白色圆顶静静地伏在夜色里。一个最大的被围簇在中间,零落的灯光包裹着它,就像在鸟窝里抛了一把玻璃球。
——这是创造士们的宫殿,他带我到宫殿来了。
鸟收起翅膀,缓缓落地了。创造士让它停在距离宫殿不远处的一片河滩边,那里开阔、安静,又有一片相邻的树林,藏得住这样一只庞然大物。
创造士从鸟背上跳下来,又把我也拎下来。然后他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一颗亮晶晶的小球,用手指揉搓几下,投进一个小小的玻璃灯里。橙黄色的灯光顿时膨胀开来,照亮我们眼前的一小块夜色。
创造士领着我穿过树林,朝宫殿的偏门走去。他说他和今晚值班的人打赌,故意输掉,和他们换了班,所以那一边的走廊不会有人值守。我小声问他,我们要去哪儿,蓓丝现在是不是在宫殿里。创造士也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我只能小跑跟着他。跑了一段之后,我回头朝河滩望去,那只巨大的鸟已经完全隐没在夜里,看不见了。
和创造士说的一样,我们从偏门悄悄溜进去,没被人发现。进入宫殿之后,创造士就收起玻璃灯,放慢脚步。他让我走在他的影子里,脚步不能迈过影子之外。他又收走了我的声音,我说不出话了,不止如此,连脚步声也没有了,除了还确实拥有形体之外,简直就像个藏在他影子里的幽灵。
创造士慢慢往前走,我踩着他的影子跟上。两边的墙壁是一种奇妙的白色石料,光滑、清透,上面刻满交错缠绕的图案和文字,我看不懂。天花板也很高,最顶上悬挂着好几个明亮耀眼的圆球,一直延伸往前。这就是创造士们居住、工作的地方?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我真想留下来仔仔细细的,一块砖接一块砖,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