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刚从我脑中冒出,那团光球突然停了下来。幽绿色的微光映在某列书架上,虫子们接二连三地收起翅膀,落下,它们的荧光像最轻最薄的细纱一般,贴上其中一本书的书脊。
创造士也在书架前停下,伸手取下那本书。
书脊上用青绿色的墨水画着一颗蛋——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样。
创造士回头朝我一望,像是询问。我不明所以,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把书翻开了。
我猛然想起上次拿到书后发生的事,大喊一声“小心!”,然后立刻卧倒在地,死死闭上眼睛,用胳膊使劲攀住旁边的书架。然而我这般戒备了好一会儿,四周依然一片平静,什么也没发生。我抬起头来,看到创造士也困惑地皱着眉。
他又朝我望了一眼,走到我面前,把书递给我。
“可能需要你来翻,”他说,“我是被规则束缚的,但你没事。”
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但还是从地上站起来,接过那本书,翻开扉页。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骤然响起。与此同时,周围书架上的所有书本在风中“呼啦啦”地翻动,书页猛烈地扑打、翻卷,仿佛翅膀。像是有一场飓风正在这个房间里生成,而我站在风眼,连头发丝都没有被吹动。
那种怪异的晕眩感又出现了,眼前的景象有一瞬间的重叠与模糊。我揉了揉眼睛,放下手的时候,风声停止了,书页的震颤也随之消失。我转头朝两边的架子上望去——和上次一样,书本不见了,摆在那里的是无数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蛋。
——“原来在这里。”创造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这才回过神,刚要开口问他,创造士又上前两步,一只手从口袋里又抓出一团萤火虫,另一只手往怀里一掏,抽出一张纸片似的东西。他动动手指,三两下就把那张纸片折成一只小小的纸鹤,然后把它往空中一抛。纸鹤竟然活了,它的翅膀舒展开来,被萤火虫团簇着朝房间深处的书架飞去。
“那是什么?”我问他。
创造士抬头望着半空中逐渐远去的纸鹤和萤火虫,细眼睛里有一些复杂的情绪。
“是蓓丝的一点记忆,我偷偷藏起来的,”他说,“它能带我们找到她的回声——快跟上。”
第30章
创造士追着纸鹤和萤火虫,在书架密林中飞快地穿行。他跑得实在太快,我迈着短腿怎么也追不上。我大声喊他等等我,他才折回来,一把把我抄起扛在肩上,转身继续跑去。
我不喜欢被扛着,他跑起来晃得我很晕,几乎要吐,但想到蓓丝还坐在那个冰冷的幻境里,还是努力忍住了。创造士一边跑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和我说话。但我实在太晕,耳朵都软了,听一半漏一半,只听到他说什么“莽撞”“发现”“图书馆”“报告”……什么意思?我和奈特溜进去的事被图书馆的人发现了,还被报告上去了?
那他们怎么不来抓我?
(不……并没有催他们来抓我的意思。)
经过那些蛋的时候,我又听到一些细碎嘈杂的声响:哭的声音,笑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唱歌的声音……这些响动像水面上的涟漪,从蛋壳下透出,淡淡的,浅浅的,荡漾着传进我耳中,听上去像有很多人在注视着我们奔跑。萤火虫金绿色的光辉掠过的时候,有些蛋会突然震颤。里面的东西似乎在蹦跳,在挣扎着想要出来。
终于,纸鹤的飞行停止了,萤火虫在某列书架前团团围聚起来。架子的高处,有一枚小巧的蛋被它们照亮,仿佛藏在暗处的宝石。
创造士跟着在架子前停下。他把我放到地上,又抬头朝上一望,细长的手臂一扬,把那枚蛋取了下来。
蛋非常小,我从河里摸来的卵石都比它大一些。蛋壳是浅浅的蓝色,上面零星散着几粒金色的斑点。那只纸鹤轻飘飘地落下,刚要停在蛋上,就被创造士捏着翅膀提起,胡乱往腰间的口袋里一塞,看不见了。
创造士的掌心只剩下那枚蛋,他专注地盯着它。蛋壳下传来细微的响动,是说话声。我又仔细听了听——是一个男人在说话,在爽朗地大笑。
“这是蓓丝的回声?”我问他,“就是她被吃掉的记忆?”
创造士没有回答。他的细眼睛眯得像两丝刀痕,这眼神让我觉得陌生,又有些难受。也许我还是经历得太少,不然,现在至少明白他的心情。
创造士突然也笑了一声,是压低的轻笑。
“你笑什么?”我忍不住又问他。
“没什么,”创造士从回声上抬起视线,手掌一拢,把蛋收回手心,“我只是没想到她的回声会这么小……不过也对,她和那男人相处的时间也就那么一点,哪有我们认识的时间长……”
说完,创造士转过身,径直朝前大步走去:“该回去了,跟上。”
我们又乘着鸟飞回宫殿去了。我缩在鸟的羽毛里快冻成冰,今天一晚上可能把我一整个冬天的冷风都吹完了。不知道伊摩现在在干嘛;出门前我把灯熄了,但如果她推门进去,一定会发现我大晚上的不在床上睡觉……她会担心的吧。
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能让她担心一会儿了。
进门后,创造士又拿走了我的声音,我也很熟练地踩上了他的影子。只是走廊上来去的人比先前多了许多,男男女女都穿着灰色的袍子,腰间挂满口袋。他们在走廊上匆匆穿行,用非常快的语速交谈,从一个房间赶往另一个房间——这也许就是创造士们的日常工作,他们要开始准备创造新的一天了。
创造士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我躲在他身后紧张得要命,总觉得那些人已经看到我了,已经发现我了,但好像又没有。即使有人从我身旁经过,袍子的下摆都扫到我的腿了,依然没人注意到走廊上还有我的存在。
又转过一道拱门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似曾相识的“沙沙”声——对,就是刚才听到的纸张摩擦的声音,只是这一次它是从我身后传来的。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可视野里才刚晃过一个白花花的虚影,我立刻被创造士一把拉到旁边。
他的动作太大太突然,我的身子一晃,一只脚差点踏出他的影子,还好稳住了,没有超过界限。只是创造士挡在我身前,我又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听见“沙沙沙沙”“咔嚓咔嚓”的摩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那东西在某个点停了一停,又朝另一个方向移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那个到底是什么?我瞥见的那团白影像是个人形,可再回忆一下,好像又不是人。我越是努力回想,影子的轮廓就越是模糊。过了一会儿,那种奇怪的声音远得听不见了,创造士又带着我朝前走去,我也暂且把那东西放到一边,不再去想。
我们又回到那个被布置成裁缝铺的房间了。刚一进门,我就看到蓓丝站在房间的另一侧,站在那口高柜前。她低着头,手里似乎捧着什么。我跑过去,抬头去看她的脸;创造士说,现在的她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但我依然觉得她像一株望着太阳的向日葵——向日葵没有眼睛,视线却炽热专注地追逐阳光。
蓓丝的手里捧着一个相框,是她虚无的目光落下的地方。房间里没有风,她的胸口却传来呜咽的风声。
我伸长脖子去看相框里的东西,可玻璃下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我想起刚才创造士折的那只纸鹤——他说,那张纸是蓓丝的一部分记忆,是他偷偷藏起来的。
就是本应该放在相框里的东西吗?
我转头去看创造士,他正站在一张桌子前,从袍子的口袋里掏出那颗蛋。蛋壳上散布的金斑在灯下闪闪发亮,像被掰碎的星星。
我也走过去,盯着那颗蛋。我听见蛋壳下传来男人的说话声了,他在叫蓓丝的名字。我问创造士,现在是不是要把这颗蛋打开。他又不做声。
蛋里响起笑声,男人好像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声音轻柔得像春天午后吹过花田的风。我下意识地去看蓓丝,向日葵也朝这边转动花盘。
“只要把蛋壳打开,里面的记忆就能回到蓓丝身体里吗?”我又问,“她就能长出心来吗?”
创造士还是不做声。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
“可能还是不要还给她比较好。”他说。
我一愣:“为什么?”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创造士说,“让她想起这件事,也许还不如……”
他没有说下去,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但是,如果不管她的话,她是不是就要变成一团影子了?”我说。
创造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们会照顾她的。所有的空心人,包括之前那些孩子,我们都……”
“刚才我们路过的房间就是那些孩子们住的地方吧,”我问,“但里面都是空的,为什么没有人?那些孩子呢?”
创造士又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睛太小了,我看不懂他的眼神。我说,泉水打开的那天,我在街上遇到一个空心人,他不会说话,但看起来很难过,胸口的风声都像是在哭。
“是不是忘记自己喜欢的人,就会渐渐变成一团没有意识的影子,”我说,“我不想让蓓丝也变成那个样子。”
“但是她要恢复的记忆,未必能让她回到快乐幸福的生活。”创造士说。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算不愿承认,我依然是个没多少见识的小屁孩子,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我的脑子用来思考最多的问题是“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最喜欢的东西是果木炭烤的小牛排。蓓丝有多喜欢那个男人呢?我想象不出来。我很喜欢蓓丝,还有伊摩,还有奈特和其他我认识的人,但也许蓓丝对那个男人的喜欢,比这些喜欢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加上碳烤小牛排也不够。
我当然也知道大人的生活没有那么简单,但就像出生在夏天的小青蛙看不到冬天的雪,现在就算跟我说,那是很痛苦,很难受的经历,我也没法感同身受。
“那,如果是你的话……如果要变成空心人的人是你的话,你愿意忘记她吗?”我问创造士。他懂的比我多,他应该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创造士一直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恍惚间,我听到有极轻极细的水声,转过头去,才发现蓓丝正在流泪。
泪水从她黑茫茫的双眼中淌出,顺着脸颊,下巴,滴落在她手中的相框上。相框里什么也没有。
我跑过去,踮起脚抹掉她的眼泪。她的脸像石头一样冰冷。我又摸摸她的手,同样没有温度。我想把她的手拢在怀里暖一暖,可她紧紧地握着那个相框,怎么也松不开手。
——“就这么办吧。”房间那一侧的人突然开口。
我转过头去,看到创造士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他举起手中那枚小小的浅蓝色的蛋,把它对着玻璃灯的光芒。
“我再说一次,这样的事从前没人干过,我也不能保证成功,”创造士说,“但我会尽全力去做。”
他用两个手指捏住那枚蛋,用力一按。 “咔嚓”,浅蓝色的蛋壳上绽开一道裂纹。
紧接着,灼目的光辉刀片般从中射出。
明天(周一)停更一天,大家后天再见啾咪
第31章
我睁不开眼睛了。我只知道蛋壳碎开,裂纹里放出光来,一瞬间,视野里一片白亮亮,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后,有男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他在笑,在唱歌,在羞涩地结结巴巴地说话,又小声地呼唤蓓丝的名字……这些声音纷纷扬扬地腾起。我看不见,但能清楚地感觉到它们轻飘飘地从我脸侧擦过——像叶子,或者羽毛,或者柔软的丝绸?
这些轻盈的薄片,就是蓓丝失去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散去,我的视野恢复了。房间里的陈设像水渍般从空气中缓慢渗出。我听到“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我循声转过头,看到蓓丝脚下撒了一地玻璃碎片——那个相框从她手里滑落,摔碎了。
很快,相框的碎片像雾气一样消散,什么都没留下。
我轻轻叫蓓丝,她一寸一寸地转过头,朝我望来。只一眼,我就感觉她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就像一个玻璃瓶,曾经是空的,而现在被注入了清水。我又叫她一声,蓓丝望向我的眼中渐渐浮起神采。虽然神情依然有些呆滞,有些疲倦,但她看起来似乎没有异状。
我第三次叫她,她的视线终于聚焦在我脸上——她看到我了。我立刻跑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温暖又柔软。我贴着她,听到她的胸口传来有力的心跳声。我忍不住笑起来:蓓丝回来了,她可以回到她的小铺子里,坐在真正的炉火旁了。
创造士轻轻吐了口气。
“你们先走吧,去河滩找鸟,骑着它回去镇上,”创造士说,“这里剩下的事交给我处理。”
我回过神来了。
“剩下的事是什么?你是不是会有麻烦?”我问他,“会被骂吗?他们会不会打你?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我们可以去躲起来!”
创造士的眼神又闪了一下。他侧过身去,像是有意在回避这一边的目光。
“你在开什么小孩子的玩笑,”创造士瞪着地面说,“别担心,问题不大。大祭司还挺喜欢我的,到时候,我向他解释一下……”
他似乎是想让我放心,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而且……而且这件事从没人干过,是个重要的发现,”创造士又补充道,“我会把过程整理一遍,详细汇报给大祭司,他应该就可以理解……”
创造士不再说下去了。他眉头一皱,转而催促我:“你们快走吧。现在其他人应该已经开始工作了,趁着外面走廊上没人,赶紧出去!”
也对,现在得先把蓓丝带回去。我拉起蓓丝就要走,然而身后的人纹丝不动。我一愣,与此同时,一滴湿湿热热的东西落在我手背上。
我抬起头,看到蓓丝的眼中泪光翻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从面颊滚落下来。在裁缝铺里,我也见过她这样止不住地哭泣。但与那次不同,这一刻,她被泪水覆盖的目光似乎找到了一个遥远而清晰的落点。
仿佛有一支羽箭射/入注满清水的玻璃瓶,积聚的悲痛从那个破口爆发出来。蓓丝的眼泪失控似的涌出,她在恸哭,然而喉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嚎。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浓烈的哀楚仿佛随着空气灌入身体,冲撞内脏,她几乎要摔倒下去。我赶紧去扶她,可她蹲下来,双手交叠着扣紧了自己的肩膀,细瘦的指尖深深地刺进肉里。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哭泣,每一声喑哑的哀嚎都像针尖刮过我的骨头。我难受极了,身体僵硬,像被木棍贯穿,只能直挺挺地站在蓓丝旁边,跟着止不住地落泪。我想帮蓓丝擦掉眼泪,但她突然开始摇头,用力地摇晃。我去看创造士。他好像也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像被啄走心和记忆的人变成了他。
蓓丝握紧拳头,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她像是失去了痛觉,每一下都要把骨头捶断,把胸膛凿穿。我要去抓她的手,但是根本抓不住。我问创造士这是怎么回事,快想想办法,他却朝门口的方向转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