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创造的世界[西幻]——湖砚【完结】
时间:2024-12-04 23:06:36

  “因为她想起来了。”创造士说。
  ……她想起来了。把记忆放回去,蓓丝就会回到过去的悲伤中;但是如果放任不管,她就注定会变成一团没有意识的黑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我把问题想得太容易太简单了吗?创造士最开始的决定才是正确的?可不管选哪一边,好像都会导向同样的结果,不管选哪一边都会让蓓丝陷入不可逆的痛苦。我揪紧头发,咬住嘴唇,恨不得长出十个脑袋来使劲地想: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蓓丝就只有这样的结局了?
  ——是从魔王降临的那一刻开始的吗?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是脚步声,还有门轴转动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奇怪的啸叫。外面房间的门被一扇接一扇地打开——有人过来了。
  “快藏起来!”创造士说完,伸手去扶起蓓丝。我缩进他身后的同一时间,最后一扇门被推开,许多人涌进房间来。创造士来不及摘掉我的声音了,我屏住呼吸闭紧嘴巴,一动不动地躲在影子里。我听见那种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响在靠近——那东西也来了?
  下一刻,大敞开的门外传来一声鸟叫,翅膀扑打的声音跟着响起。是创造士带来的那只鸟?我以为它是来带我们逃出去的,心下一喜,刚要伸头去看,只见一粒黑影如箭一般穿过房间。在我的视线捕捉到它之前,它发出一声鸣叫,落了下来。
  那也是一只鸟,灰羽,红喙,金瞳;不过它的个头很小,可能还没我的拳头大。鸟落在蓓丝的左肩。它一低头,一伸嘴,尖喙匕首般稳稳地刺入蓓丝的胸口——
  不,没有刺入。鸟嘴在最后一刻悬停下来。
  时间也好像停止了,整个房间一片寂静。我这才察觉到,我的心跳“咚咚咚咚”,比打雷声还要粗重。
  进来的人群中有人开口了;听不出年龄和性别,也没有任何感情语气的声音。
  “你自己决定,要或不要。”那人说。
  ——什么意思?对谁说的?
  脑中刚冒出这样的疑惑,我就看到蓓丝又开始奋力地摇头,几乎要把颈椎折断。她无法发出声音,但从她嘶哑的口中传出的低咽比任何哭声都要悲伤。她用尽全身力气在抗拒,否定。创造士在旁边扶着她,她又把他推开,用拳头使劲捶打胸口,一下一下,连胸骨都要砸开。
  我明白她在拒绝的是什么了。
  下一刻,红铜色的锐光短促而迅烈地闪过。
  我的视野突然又变得白茫茫一片,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创造士不见了,蓓丝也不见了,那群人,那个房间,好像一下子从我眼前蒸发。我像掉进雪洞里,再怎么努力睁大眼睛,也没有任何画面映入眼中。
  满世界的空白中,我又听到那个声音在说——“你不必在意,是她的意愿唤来了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我的床,我的被子,我的枕头……我伸手摸了摸,枕头旁边还有我的回声。
  我伸手握住它,蛋壳下传来缓慢而清晰的跳动。窗外是清晨的阳光,窗户上结了好看的冰花,有一丝冷风从窗棂的缝隙里漏进来。我想起床,但脑袋晕乎乎的,仿佛我头壳里装的是一锅煮开的麦片粥,许多画面在滚水里被炖得糊烂。我躺在床上回忆:昨天见到了创造士,和他一起骑着鸟去了宫殿,见到了蓓丝……然后我们又去图书馆偷偷带走蓓丝的回声……然后我们把记忆还给她……
  ——然后她又一次选择失去记忆,成为空心人。
  是的,我想起来了,鸟啄穿了她的身体,细长坚硬的鸟喙在她胸口的孔洞中翻搅,叼出一团明亮的小球。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只依稀记得,鸟从蓓丝的肩头飞走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哭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这才注意到另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手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摊开手掌,看到一小块透明碎片。碎片才有我小拇指那么大,但是坚硬、锐利。我握着它的时间里,它已经把我的皮肤割出浅浅的破口。
  是什么东西打碎了?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记得我是在什么时候把它捡起来握在手里。
  我把那块碎片举到眼前,对着光。它在阳光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望着它的时候,又有画面进入我的脑中。灰暗,杂乱,低沉的天空和拥挤的街道,我又看到那些飞驰而过的铁盒子,低着头面目模糊的行人……是我在女仙的水盆里曾经见过的景象;这是哪里?
  我还没看个仔细,“咣”的一声,窗户被顶开了,寒风“呼呼”地灌进来。我刚要去关窗,突然看到一只鸟从窗缝里挤了进来。它纵身跳到我胳膊上,一口啄去我手里的碎片,往空中一抛,张嘴吞下。我什至没反应过来。
  然后,灰色的鸟拍拍翅膀,原路飞走了。
第32章
  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去,走过阴暗潮湿的楼道,经过许多吵闹或者寂静的窗户。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咒骂,大人和孩子的抽泣。他听见瓷器被摔碎,玻璃被砸开,钝器落在皮肉和骨头上。整栋楼里环绕着一种诡异的,虫噬般的“沙沙”声。他加快脚步,终于走到麻雀曾经停留的那片屋檐下。
  这是顶楼最边上的房间。木门斑驳得看不出颜色,铁锁布满锈痕。他推了推门板,顿时,灰尘和墙皮如雪片般落下。一只蜘蛛从墙角爬出,用房东般的眼神朝他一望,又爬回到自己的角落去了。
  他转向旁边,看到墙上有些歪歪扭扭的画像。画像的位置不高,色彩已经黯淡了,但痕迹还在。上面画了长着獠牙和尖角的小人,手持宝剑的小人,长发长裙的小人——显然,这又是一个勇者的冒险故事:不可或缺的魔王,不可或缺的勇者,不可或缺的公主;三个人就能讲完一个故事,讲完故事也只需要三个人。
  他蹲下来,用戴着骨戒的那只手贴上这些潦草稚嫩的笔触,闭眼,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指尖。
  有一些零碎的画面在眼前出现了:抱着孩子的女人,翻动的图画书,握着画笔的小手,轻轻哼唱的童谣……这些画面有着阳光的温度和香气,是熟悉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弯起嘴角——
  突然,视野中央绽出一张大嘴,嘴唇干皱,牙齿枯黄,咽喉仿佛连通沼泽,刺鼻的酒气是水中翻滚的气泡。他措不及防,被吓得猛睁开眼睛——画面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发现墙角还落了几个烟蒂,上面印着粗粝的齿痕。
  这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但与她有关的气息已经变得很淡了。这意味着她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这里。
  容器不在这里。
  回声又开始呢喃一些他听不懂的词语,尾音绵长,像哭泣,像呼吸,像初秋傍晚的风。他只觉得莫名,并不想过多理睬。他从地上站起来,沿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走下楼去。第三个白昼即将结束,自己的冒险不能说一无所获,但也几乎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他轻轻地叹气,叹息的涟漪在阴暗的楼道里散开。
  他走出楼道的时候,已经快是黄昏。暮色开始降临,那些勺子们成群飞向市中心那栋灯火璀璨的高塔,如同归家的鸽群。他正要离开,突然听到一阵啜泣声——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似乎刚刚在某处遇见过。他循声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花坛边,有个孩子蜷缩着蹲在那里,像一朵藏在角落的蘑菇。
  是曾经在杂货铺门口遇到的那个男孩子。他身上的光芒已经熄灭了,暮色中,他的皮肤看上去是近似腐烂的灰黑色。男孩蹲在地上,大脑袋沉沉地垂下,脖子像断了似的绵软。他的口中溢出抽泣,泪水和涎水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男孩子低声哭着,双手在地上不停地摸索,好像在寻找什么。他走近两步,看到他面前堆着一些破纸片。纸片被撕得很小很碎,比枯树皮还皱一百倍,边缘毛糙极了;他猜想,也许这孩子在回家路上不巧遇见了一条发狂的狗。
  天空完全暗下,老楼的窗户陆陆续续地亮起。男孩子脚下的地面也亮了,一束灯光正好投落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像被囚禁在这块狭窄的光亮里。突然,男孩子眼神一亮,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干瘦的胸脯剧烈起伏,像一艇在巨浪上颠簸的舢板。他用豆芽似的手指使劲抠挖脚下的泥土,哭声和泪水也止住了,他胡乱往脸上一抹,抹得满脸是土。
  然后,男孩子的动作停下来。他从土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什么东西,手指间发出细小的光芒,仿佛里面装着一只虚弱的萤火虫。
  他忍不住又走近了一步。
  ——不是萤火虫,男孩子手里的又是一张碎纸片,被撕得只剩下指甲盖那么大;上面印着那个银红相间的巨人的头像。
  那块碎片微弱地亮着,光芒不比即将熄灭的火柴更强烈,却照得男孩子身上的灰黑色慢慢褪去。他用手抹掉纸片上的泥巴,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花坛边上。那里还摊着几块同样大小,甚至更小的碎片。他把它们拼凑起来,正好合成一张完整的卡片。
  男孩子露出笑脸了,脸上泛出同样微弱的光。
  突然,他身后的窗户被猛地推开,一声叫骂从屋子里传出。同时飞出的还有一本书,结结实实砸在男孩子后脑勺上。他被砸得朝前一扑,“咚”一声撞上花坛;顿时,男孩的鼻孔里涌出鲜血,“滴滴答答”地流到嘴唇,流到下巴,流到衣襟,流到地上。
  但男孩子好像丝毫不觉得痛。他没顾上擦掉鼻血,只飞快地伸手把纸片收拢起来。然而来不及了,一个男人朝他大步走来,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把他打得朝另一边摔倒。男人身上散发着汗臭和烟臭混合的气息,他也是灰黑色的,也有硕大的头颅,和一个更大的肚子。他用粗哑的嗓子叫骂,嘴角龅出几颗黑黄的牙齿,又粗,又短,又尖。男人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黑色和红色的笔写了些东西,有文字有数字;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往男孩子脑袋上一掷,又吼着说出许多话来。男人的语气从谩骂变成了嘲讽,嘲讽中又带着恨意。那男孩没有哭,也没有挣扎,他安静地缩在地上,不管落到自己身上的是纸团还是拳头。
  这是他在他的世界从未见过的情景。
  从未见过,一见便能明白的情景。
  看来撕掉那张卡片的并不是回家路上的野狗,他想。
  他在男孩子身边蹲下,捡起地上那些被擦干净又被重新踩烂的碎纸片。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是镇上的铁匠,寡言少语,从不打他,但有时语言和眼神比锤子和炉火更伤人。
  那一晚,父亲对他说,勇者即将启程讨伐魔王,要为他献上最锋利的宝剑和最坚固的铠甲。父亲说得平静平淡又平常,仿佛只是交代他去照看炉火,去锤锻一块生胚。
  他笑笑说当然,勇者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很愿意协助父亲,一起为勇者准备一套不输给国王陛下的精良装备。
  然后,父亲看了他一眼,当时的眼神他至今未能全部理解。
  父亲说,把你的琴烧了吧,那是用千年的精灵木做的,用它烧的火能打出最好的剑。
  他脸上的笑滞住了。
  他有一把心爱的六弦琴,在一些慵懒的午后和欢庆的夜晚,他会在广场弹奏它,镇上的年轻人们便跟着他的琴声一起哼唱,起舞。勇者当然也在其中。这位公认最完美最勇敢的青年不止一次对他说——“你真厉害,听你弹琴总是那么快乐”。
  他也唱歌,虽然唱得不好,但相比起“完美”来,他更愿意选择“快乐”。父亲不喜欢这些消磨时间的把戏。偶尔,他刚刚拿起琴,父亲就会打发他去烧火,去打水,去刷碳,去干些可有可无的杂活。他有时难免困惑,父亲是不是喜欢音乐,还是不喜欢“快乐”——或者只是不喜欢他?
  现在,他的朋友需要一把能斩断邪恶的宝剑。而父亲说,用他的琴能锻出最好的剑。
  他照父亲说的那样,烧掉了自己的琴。父亲抡起铁锤,他拉动风箱,六弦琴在炉子里唱着最后的歌。
  当时他难过极了,还好炉火滚烫,眼泪和汗水一起流下,一起蒸发,不会被父亲发现。他告诉自己,精灵木在自己手中不过是一把没用的乐器,而把它丢进火里,他最好的朋友,那个完美的青年,勇敢的战士,王国的希望,就能得到世上最好的武器,他能用它去打败魔王。这是必要的牺牲,比起王国的安宁来,一把琴不算什么。
  勇者启程的时候,他去送行。他最好的朋友在人群中看到他,向他挥手,笑着喊他。他不无遗憾地说,真希望能再听一次他弹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耳边又响起琴弦在火中燃烧崩裂的声音。
  后来他接过了父亲的锤子。他也开始明白,父亲的火炉不差这一块柴,他的琴也不是精灵木,风干的老木头烧出的火,和木炭烧出的火没有任何区别。他知道的这些事,父亲当然也知道。魔王没有夺走他的任何东西,父亲却让他失去了最大的快乐。再后来的每一次,他抡起锤子,铁砧上都会传来琴弦断裂的铮响。
  ——所有的碎纸片都收集起来了,他掸掉上面的尘土,把它们归拢,挑出银红色巨人的那几张,放在最上面。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男人还在怒骂,粗黑的多足虫从他滚圆的肚皮爬过,爬上他红得发亮的脑门,然后掉在男孩子身上。那男孩依旧匍匐在地,抽噎着,但没有流泪;他单薄瘦弱的胸口传来一些声响,像风穿过甬道,吹开虚掩的门扇。
  裂痕出现了,他正在变成空心人。
  ——但现在还来得及。
  他不知道男人打儿子的事由,以及这些卡片和那张用红笔写着字的纸张之间的关系——能有什么关系?就像魔王和他的六弦琴一样的关系?
  红笔写的数字并不重要,银红的巨人也不重要,六弦琴到底是不是精灵木同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摧毁它们,就能摧毁另一人的快乐。对于统治屋檐下的狭窄领土的国王来说,这是近似于主宰生死的巨大权力。
  他把碎纸片塞进男孩子敞开的口袋。除了回声,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动作。然后他悄悄拉起男孩子的袖口,让他的手落在衣兜上。
  他看到男孩子愣了一下,脸上闪过惊讶,困惑,茫然……男孩子迟疑着用手摸了摸口袋,胸口的风声渐渐弱下,抽噎停止了,他身上黯淡的灰黑色褪去,多足虫蜷成一团,滚落在地。
  男孩子的眼中又重新发出光来。就像那一天,她为他带来第二把琴的时候,自己眼中亮起的一样的光芒。
第33章
  吃完早饭,我又上街去了。裁缝铺依旧关着门,上了锁。看来蓓丝没有回来。
  她还在那个宫殿里吗?她一直不回来的话,她的铺子怎么办?就像铁匠铺那样,门锁都落了灰,招牌也生了锈,再也不开门了吗?
  如果她也不回来的话,这条巷子可就一家店都不剩下了。
  我望着被雪覆盖的小巷,安安静静,冷冷清清,路上积了一层薄雪,一直没有人扫。我想起图书馆所在的那条街,也是这样的冷清——会不会,那里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会不会不久的以后,这里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还有创造士,他去哪里了?他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受罚?
  当时他大概是为了安慰我,说了一些轻描淡写的话,但很显然,他自己都不是很相信。我担心他会遇到不好的事,可是凭我一个人大概没机会再进去宫殿……如果有办法能联系到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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