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面的人突然脚步一停,我没防备,差点撞上他。才刚稳住身体,我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想伸头去看,又记起创造士不让我超过他的影子,只好缩起身体,和他一起静静地站着。
那种声音并不响亮,但很吵闹,像是纸片互相摩擦发出的响动——“沙沙沙”“哒哒哒”“咔嚓咔嚓”。摩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我又忍不住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然而创造士说了句“躲好”,我只得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影子里。
那个声音慢慢远去了。创造士又重新迈开步子,期间他陆续遇到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朝他简单地打了招呼,又各自匆忙离开。创造士说,这些都是同事,现在快到午夜了,新一天的创造要开始了。
我想起他说过,创造只能在晚上进行——这么说来,他们都是在午夜之后工作的吗?
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创造士再次停下脚步。我以为又有情况,立刻缩到他身后。然而创造士朝旁边转过身,伸出手,推开一扇门。
门里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放着简单的桌椅和柜子。创造士朝里走去,走到房子里侧的另一扇门前,推开,里面又是一个类似的房间。我们一连穿过好几个这样的空房间,屋子里的陈设逐渐变得华丽,桌椅上开始有了装饰线条和花纹,墙上有了挂画,地面铺上地毯,天花板上也悬下各色造型的水晶吊灯,有些架子上还摆着精致的陶瓷娃娃。
然后,创造士推开了一扇雕花大门。
门开的瞬间,我愣住了。
——里面是裁缝铺。
不,是个和裁缝铺一模一样的房间。
低矮的天花板,擦得干干净净的墙壁,挂满衣服的货架,狭窄的柜台,柜台上的糖果盆……所有细节都和蓓丝的裁缝铺完全一致。创造士关上门,把我的声音还给我,告诉我可以自由活动了。我立刻冲到房间中央——蓓丝就坐在火炉旁,低头忙着一些针线活,像她平日在店里那样。
我叫她,她没有回应,还是低着头,手里的针线上上下下。我走到她面前,又叫她一次,她依旧没有应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我以为创造士没把我的声音还回来,刚要朝他大叫,他走上前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不是你的问题,”他说,“她现在听不见。”
说着,他托起蓓丝的下巴。我看到一双清澈却无光的浅褐色的瞳孔,本该有视线凝聚的地方只剩下了虚空。
而与此同时,蓓丝的手却没有停下,依旧握着针线在那块衣料上有节奏地穿行,仿佛一台运作精密的机械。我凑近去看她手里的布——她好像在绣花,针脚整齐细密,只是我看不懂那图案的形状。
“她听不见,看不见,也不会思考,”创造士把蓓丝的脑袋放回原位,又把她的肩膀摆正,让她以一个尽量舒服的姿势坐着,“现在在这里的这具身体,几乎就是个空壳,只是在一些零碎记忆的驱动下,做着过去做过的事。”
创造士说,因为是镇上唯一被啄去记忆的成年人,所以蓓丝的状态一直在被计算和观察。那天,他的同事们察觉到有异样,匆忙赶到裁缝铺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枚空荡荡的蝉壳。
“我因为有别的工作,也是昨晚才知道这件事的,”创造士说,“这里是根据她生活过的环境模拟出来的空间,被我们接收的空心人都会被安置在这样的房间里,尽量让他们被自己熟悉的东西包围,让他们所剩无几的记忆有可以依附的东西。”
他说了之后我才注意到,蓓丝旁边的炉子没有半点温度,甚至火焰也是静止的,就像一张画上去的图像。
“……白天的时候,我也去了她店里,”创造士说,“就看到你在那儿。我想你一定也很担心她,所以就把你叫来……”
“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说,偏偏是在我因为害怕而不敢出门的这几天里——如果我像平常那样,每天都上街去,每天都去看蓓丝,是不是就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状况?那会不会……就能做些什么,让她稍微好转,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创造士皱紧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空心人的状态本来就不稳定,就像被拆空的房子,可能摇摇晃晃地挺立在那里,也可能被风一吹就倒了。”
我蹲在蓓丝面前,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脸。她的神情平静自然,皮肤却冷得像积了雪的玻璃。也许是因为她的胸膛里已经没有一颗跳动的心脏,来把血液输送到全身了。
我把耳朵凑近她的胸口,凛冽的风声像刀子一样从我耳旁刮过。
“她接下去会怎么样,会一直这个样子坐在这里吗?”说着,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之前那些小孩怎么样了?刚才我们路过的房间,是不是就是他们住过的地方?他们人呢?”
创造士没有回答,我又站起来盯着他,他才迟疑着开口:“如果她进入下一阶段,像那些孩子一样变成一团黑影,就会从这里搬走。接下去的事是由大祭司亲自负责的,他应该会安排亲信照料他们,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的迟疑让我有很不好的感觉。
“能不能让蓓丝恢复正常?”我问。
创造士摇头:“我上次也说过,这是不可逆的。”
“如果……如果她会变成空心人,是因为被鸟吃掉了记忆……那把她的记忆还给她,会怎样,”我说,“把她被鸟吃掉的记忆还给她,填进她胸口的洞里,她能重新长出心吗?”
创造士的细眼睛里突然有光闪过。
“你是不是见到了谁……听说了什么?”他问我。
第29章
“你是不是见到什么人了,”创造士用他的细眼睛盯着我,“还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
我话都到嘴边了,猛然想起女仙提醒过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又赶紧抿住嘴巴,跳过这段,从另一部分开始讲:“……没有,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拿了什么,就把那个放回去,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确实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女仙只是提醒我去图书馆,我没骗人。
创造士又盯我,盯得我心里发毛。我要是个蒜头,都能被他盯得脱下一层皮来。终于,创造士轻轻叹了口气:“你想得太简单了。人毕竟不是抽屉,拿了什么就放回什么,哪有这么容易的事。首先,空心人被吃掉的记忆——”
“是不是都变成蛋了?”我脱口而出。
创造士又是一愣,下一瞬,他细眼睛里的光像点点火星蹿成烈焰。
“你到底知道多少,”他说,“你最好都告诉我。”
我看看他,又看看蓓丝,再想想林子里的女仙,以及摆满书和蛋的架子。我不太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到底能不能把事情都说出来;也许我应该把这些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创造士听,可又有一种微妙的情绪在阻止我,像是害怕,又不全是,我的舌头被这种奇怪复杂的感觉粘住了,动弹不得。
“我……去过图书馆了。”思考了很久之后,我只能这样小声说道。
然而创造士好像立刻就明白过来。
“你找到那个房间了。”他笃定地说。
我十分惊奇:“你也知道那里?”
“图书馆是我们造的,每一块砖都是,”创造士说,“我知道那里的密道,还有打开密道的开关。可那个房间是大祭司亲自设置的,所以我只是听说过,并不清楚具体的位置……你是怎么发现的?碰巧?”
我点点头。虽然有些离谱,但这就是事实。
果然,创造士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表情,似乎已经接受了我的说法。
“所以你也知道那个房间里的东西,对吗,”我问他,“那些蛋就是回声,就是空心人被吃掉的记忆?如果找到蓓丝的那个蛋,可以让她恢复记忆吗?”
创造士再次皱起眉头:“我也不敢肯定,毕竟以前从来没人这么做过。”
“以前也从来没人偷偷造鸟,去吃掉朋友的心,”我说,“你们是创造士,干的不就是从没人干过的事吗?”
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创造士的脸色变了又变,眼神明明暗暗,像飞快翻过一本令人难过的画册。最终,他叹了口气,伸手掸掉蓓丝肩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拉起我,朝门口走去。
“我们去图书馆吧,”创造士说,“没时间了。”
我又惊又喜,要挣脱他的手朝前跑去。然而创造士又拉住我,说离开这个房间之后,还得像来时那样,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不能乱跑。
“还有,你得告诉我,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说着,创造士又看我一眼,“算了,不想说也没事,我多少也能猜到一点。毕竟……游离在规则之外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我和创造士离开宫殿,原路回去河滩边了。鸟还在那里。路上,创造士告诉我说,这只鸟是他偷偷带出来,天亮前一定要还回去,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又问他,那些蛋真的就是回声吗?创造士说,“回声”是记忆和感情的聚合体,有很多种形态;空心人的回声会以蛋的样子出现,也许是因为它们是被鸟吃掉的。
“我暂时也不知道要怎么把蛋里的记忆提取出来,”创造士说,“也许只有大祭司知道,那个房间是被他掌管的。”
是这样吗?大祭司把蛋收集起来,是为了什么?
会不会是他也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蛋孵化之后,把里面的记忆还给空心人,这样他们就又有心了?
我又想起我的回声。出来前我把它藏在抽屉里了,我怕创造士看到它之后,就要把它收走。如果它也是某个人失去的记忆,那我……那我也得把它还给别人才行。
我们又骑着鸟飞上天空了。图书馆离宫殿很近,所以这一次鸟没有飞得太高太快,我也没能再看到那些奇怪的纸片一样的云朵。创造士让鸟降落在图书馆旁边的屋顶上,这一片街区根本没有人住,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发现。图书馆还亮着灯,创造士让我等在外面,他先推门进去了。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推门出来,冲我打手势,让我进去。
图书馆还是和那天一样,空敞,安静,只有墙上落灰的书本看着我。柜台后趴着一个男人,呼吸又深又长,还在轻轻打鼾。
“他没事。我和他聊了几句,给他吃了点东西,他就睡着了。”创造士解释道。
“你给他吃了什么?”我问。
创造士笑了笑:“我把我白天犯的困收集起来,搓成了小糖丸——我的室友很吵,总是搞得我睡眠不足,所以我一直这么干,晚上才能睡得稍微踏实一些。”
说完最后一个字,创造士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他径直走到一列书架前,拿起一本书,放到另一格。然后,机扩转动的声音在墙体内响起,暗门再次打开,那条走廊又出现在我眼前——和上次一样,昏暗,狭窄,曲折。
“开始吧,”创造士说,“已经快到午夜了。”
我们走进那条曲曲折折的暗道。创造士把玻璃灯交给我,让我走前面,去找到那个房间。但我其实也没有多少自信——上一次只顾着往前跑,我完全不记得途中有没有拐弯,有没有折返,有没有穿过其他的门……甚至连走廊是不是长这个样都不记得了。我带着创造士在走廊里转来转去,一无所获。我着急起来,步子越冲越快。创造士让我走慢些,他说走廊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一样,既然已经进来了,就可以耐心点。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敲了敲走廊的墙壁:“这房子的基础是'历史'和'信仰',它们是世间最稳固的东西。房子的很大一部分其实埋在地下,你们在外面看到的建筑只是它的一小撮,”他的手指在墙上一划,“然后在这里用'时间'凿出一条甬道,用'誓言'藏起它的入口。照我推测,那个房间应该也是类似的构造,可我一直找不到它……你回忆一下,当时是怎么发现那扇门的?”
“……应该是凑巧吧,”我说,“当时……当时我正在逃跑,我怕后面有人追,就不停地跑,然后——”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脑中的回忆画面定格,另一些片段从两旁穿插浮现。
“然后怎么样?”创造士追问道。
我上前一步,伸长胳膊,把手掌贴上面前的墙壁。
“然后我想,我都已经找到这样的密道了,一定再要进去看看里面有什么,”我说,“我一定要进去看看。”
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光洁的墙面上突然浮现出一道细纹。纹路在我手掌下飞快延展,纵横相接。转眼,一扇门出现在我面前。
然后,在无风的走廊中,门扇自动打开了。
那个女仙说过,只要我有了“想出去”的念头,就迟早会实现;所以当时这扇门会打开,是不是因为在和奈特说话的时候,我有了“要进去”的念头?
我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因为它现在又出现了。
创造士似乎非常惊奇,我听到他轻轻吸气的声音。门里依旧是那个房间,高大的书架交错林立,仿佛巨龙死后留下的遗骨。阳光透过天花板投落下来,这是个明媚的上午,还能看到雪花在寒风中轻盈地飞舞——
不对,为什么外面的天空还是亮的?
“这里永远是白天,”创造士突然开口道,他从我身边经过,走进门里,“你看到的天空也不是我们的天空。这个房间是用'时间'开凿的,它可以自由设定锚点的位置。看来大祭司把它放在了某个冬天。”
我又听不懂他说的话了。创造士也没给我解释,他径直走到一列书架前,拿起一本书来,飞快一翻,又放下,再拿起另一本。他的表情是一种带着克制的惊讶——他也能看到书本翻开时的光芒吗?他一定能看懂上面写了什么吧?想到这里,我又有些不甘心。我问他这些是什么书,他也不理我,只是一本接一本地翻。终于,把面前这列书架上的书几乎都翻过一遍之后,创造士放下手里的最后一本书,转头来看我。
“回声呢?”他问。
我一愣,举起胳膊在架子上点来点去:“要爬到书架上,然后根据某种顺序,在架子上找到特定的书——”
“你告诉我是什么顺序就行了,”说着,创造士从腰上的某个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然后手掌一扬,一团幽绿的光点从他掌心轻飘飘地飞起——是萤火虫。
“什么顺序?”创造士催促道。
我把女仙的那番话告诉他:找到作为起点的那只小鸟之后,朝着雪花飞来的方向,看见树桩就左拐,看见树洞就右拐。听我说完,创造士朝着萤火虫吹了口气。顿时,这些细密的小光点像蒲公英似的腾上半空,飘飘荡荡地四散飞去。
很快,萤火虫几乎布满了我的整个视野,仿佛漫天星斗。它们在每一列书架上逡巡盘旋,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突然,这些小虫子迅速聚拢起来,从四面八方齐齐飞向房间的某处。
——它们找到起点了?
萤火虫在某列书架前团成一拳光球,幽幽地浮动。但它们只停留了片刻,又立即飞向下一列书架,然后又是下一列,再下一列……错不了,它们正循着书脊上的涂鸦记号左拐右拐,来寻找最终的目标。创造士喊了声“跟上”,就迈腿追了过去。我更不甘心了:难不成我蹦蹦跳跳跌跌撞撞地找了半天才发现的东西,这些小虫子一下子就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