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这样的吧?
可走了一段路之后,我逐渐发现这树林和上次我来的时候相比有些变化。林子里的枯树变多了,地上的积雪也更厚了。前一次我留下的脚印被盖住了不少,好在大树下、灌木旁因为有所遮挡,积雪不是太多,还能依稀看到脚印浅浅的轮廓,让我不至于又一次迷失方向。
我看到一个树洞,里面蜷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像是小松鼠。我想过去摸摸它,凑近了才发现,松鼠已经死了。
枯树的树根旁还有死去的小鸟。
雪堆里半埋着一只冰冷的兔子。
越往里走,视野中出现的动物尸体就越多。一开始,我有些难过,继续走了一段之后,难过变成了害怕。这里怎么了?伊摩的哥哥不是说过,换季前创造士会对镇子各处进行检查,确保小鸟小兽们能平安越冬的吗?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小动物死去?
不知不觉间,天上又落下雪花来,我刚刚留下的脚印也许很快也会被盖住吧。又走了一阵,我找到了上次见过的那个喂鸟的小碗。碗是空的,依旧被钉在那棵树上,虽然那棵树被从中劈成两半,一半立着,一半已经倒在雪地里。
我摸了摸立着的那半棵树,裸露的树芯皱巴巴的,像被用力揉起又展开的纸团。
云是纸做的,山是纸做的,树也是纸做的。
凭着记忆,我找到了那片灌木丛。接下来,只要沿着灌木丛往前走,就能到达女仙的小房子。雪变大了一些,视野里白茫茫一片,让我很难辨认出脚下的道路和远处的景物。我就摸着道旁的树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留下一些记号,一边伸手在空气里摸索——女仙的小屋是藏在透明的空间里的,要摸着才能发现。
然而我走了很久,灌木丛早就被甩在身后了,我的手指也冻得通红,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我朝冻僵的双手哈气。嘴里冒出的白雾一下子就被冷风吹散。刚才好不容易压下的恐惧又重新从心头浮起。我该不会又在这里迷路吧?那栋房子去哪儿了?这次走了这么久,只见到小动物的尸体,连一只会飞的鸟都没遇上……该不会,女仙也发生了什么事……?
我越想越不安。冷风从我衣服的空隙,从骨头的间隙里灌进来,吹得我的血都快冻住了。我摸了摸胸口的回声,还好,它还是暖的,还在跳动。我又想起那个男人在山顶上眺望远处的神情,当时他也是吹着这样冰冷的风吗?他看见了什么,让他又哭又笑,最后跳下悬崖?还有奈特,他为什么突然离开,发生了什么连我都不能告诉的事吗?
我想到更多的事更多的人,想到伊摩的哥哥,想到蓓丝……我喜欢的人接二连三地都离开了我。我原本以为,女仙能给我解答,但是现在连她也不见了;也许等我回去之后,发现伊摩也不在家里,而且再也不会出现,又没有人给我梳头发,给我热牛奶,教我读书写字了,我又要变成一个人……我越想越害怕,更多可怕的情景像滚水里的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我迈不动腿了,那些吓人的画面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脸上冻得发疼,可能已经结冰,满世界的冷风要把我吹成一个雪坨坨——可能我就算被吹成雪坨坨,被冻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我再也忍不住,朝着灰白的天空仰起头,张大嘴:“哇——”
“不许哭!”
突然,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揉了揉被泪水包裹的眼睛,转过头,看到什么都没有的空气里裂开一道缝。紧接着,一扇破旧的木门像水迹一样从虚空里渗出。
木门,然后是木墙,屋顶,窗户……那栋小房子又出现在我眼前。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女仙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披着沾满绒毛的盖毯,懒洋洋地倚在门边。她身后,暖融融的小房间里跃动着火光。
女仙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皱着眉,朝我一瞪:“你吵死了,快闭嘴!”
她骂我,我也不想哭的。但是一看到她,我顿时忍不住,扑上前去抱住她的腰,“哇——”的大哭出声来。
第42章
我又在女仙的火炉旁边坐下了。她应该很烦我吧,我进门后,她说了声“自己去烤火”,就不再理我,管自拿了把刷子,在边上使劲刷那块披在身上的毯子。她身上粘了那么多动物绒毛,偏偏要刷掉我碰过的部分——一想到这里,我鼻子一酸,又委屈得要掉眼泪。
“不许哭!”女仙回过头来,凶吼吼地说,“再哭我要吃小孩了!”
我一下子刹住嘴巴,反手使劲揉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抹干。怎么她也要吃小孩?连女仙都吃小孩的话,那个女巫岂不是更凶,更吓人?我不敢想了,还好我没遇上。
女仙“哼”了一声,重新披上盖毯,转身走到里面的房间去了。我悄悄四下张望:这林子里变了那么多,只有她的屋子没有变,还是那么乱,那么挤,有那么多书和瓶瓶罐罐……我低头朝炉子边瞟去一眼,这次没有烤苹果了,看来多少还是有些变化。
“苹果我自己吃了,”女仙的声音从我脑袋后面传过来,“知道你会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我可等不起。”
……怎么他们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女仙端着一个杯子走到我面前,把那个粗陶杯往我手里一递,又像上次那样,坐到我对面的软椅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勾着软鞋晃起脚来。我低头看看手里的茶杯,杯口上豁了边,杯子里盛着一汪金亮亮的液体,还在冒热气。
“蜂蜜水,随便冲的。我不讲究,能喝就行,”女仙说着,拿起扶手上她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你不嫌弃也可以尝尝。”
我小声小气地道了谢,把杯子转到没豁口的那一边,拿起来用舌头沾了沾水面,甜滋滋的,有些烫,于是微微喝了一小口。咽下这口蜂蜜水之后,刚刚哭过的嗓子舒服了一些。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女仙看着书说,“但上次我已经告诉过你,就算是我,也多多少少也被规则束缚。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反正我也不一定能说给你听。”
听到她这么说,我顿时忘了原先准备要问的话,只看着她,直愣愣地开口:“规则是什么?”
伊摩的哥哥也说过这个词,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女仙眯起眼睛,眯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下一题。”她说。
好吧。我想了想,把这两天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从那个男人出现开始讲的。但才开了个头,女仙就打断我,她说这些事她都知道了,可以跳过。于是我又从男人离开开始讲。女仙又打断我,她说她全知道,让我不要浪费时间。
我抿住嘴,不说话了。原来她觉得听我说这些事是浪费时间。可对我来说,把脑中的这些回忆搓成句子,用嘴巴说出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每往前回忆一点,都又开心又难过,这些感情这么充实,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虽然现在我想到那个男人就想掉眼泪,但在屋檐下喝的热牛奶,在山坡上一起吃的蛋糕,大家一边唱歌一边掰开的饼干……这些开心的片段也确确实实存在过,已经留在我脑子里了,谁也拿不走。
我有点不太喜欢女仙了,可能她也不在乎我喜不喜欢她吧。厉害的人都这样,别人的喜欢和讨厌都不重要,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自己高不高兴。
看我闷闷地低头不说话,女仙又“哼”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我觉得浪费时间,是因为我认识他比你还早一些,你说的那些事我都听过了。你喝的蜂蜜就是他来这里的时候带给我的——他说是一只熊酿的。”
我低头看了看水杯。蜂蜜水凉了一些,我喝了一口,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再咽下,味道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好像是在新年的前一天吧,”女仙晃着脚尖继续说道,“从你们那儿离开之后,他就带着他的老伙计'吭哧吭哧'走了半天路,爬了半天山,在山顶看了日出,然后——”
“为什么呢,”我打断她,不想听她说出那句话,“他为什么要……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跳下去?”女仙很奇怪地反问我,“为什么不呢?”
这问题一下子超出我的思考能力之外。我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并且深知这件事理所当然,但是我没有办法表达。我想了又想,舌头好像被钉子勾住,迟疑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因为……不能死。”
女仙好像要笑,又看我一眼,抿住了正要翘起的嘴角。
“为什么不能死,”女仙说,“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无非是生和死。第一件事的决定权已经在别人手里了,难道连第二件事的选择权,你也要放弃吗?我觉得人既然决定不了自己何时出生,至少要有权利,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去死,怎样去死——这是生命该有的尊严,不能把起点和终点都交给别人。”
我使劲摇头。我觉得她说得不对,但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女仙还在说个不停,我憋红了脸,大声打断她:“但是……他说他要去看世界的尽头!”
“是的,他的梦想是看到世界尽头,”女仙说,“正好这个世界是有尽头的。”
这句话在我脑中一沉。回过神来之后,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世界是有尽头的。
那个人的梦想是看到世界的尽头。
所以在山顶看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大哭,又大笑,然后抱住了老马。
然后——
“他是个空心人,等于连续两次,被别人擅自决定了'起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就拥有了作为空心人的自己想要实现的愿望,”女仙喝了一口蜂蜜水,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在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死去,总比好不容易实现了梦想,快快乐乐地下山,又被生活一拳打倒要好得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是他,也不是跟着他周游世界的马,我没见过他们在山顶看到的东西。我握紧杯子,蜂蜜水晃动的水面上倒映出我的脸。
“世界真的有尽头吗?”我问。
“当然,”女仙说,“这个世界是平整展开的。”
……是这样的吗?世界不应该是圆的吗?
不应该……是个球吗?
女巫握着杯子笑起来:“这个世界是平的,只要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就能走到尽头。你为什么会觉得世界是个球?你想到的是什么地方?还是说,你去过铺展在球上的世界?”
她在笑,杯口升起的热气迷蒙了她的脸。我抓耳挠腮,她的每句话都像咽不下去的硬疙瘩哽在我嗓子里。是呀,我为什么会觉得世界是圆的?这个想法是怎么跑进我脑子里来的?
难道我曾经见过圆圆的世界吗?
“我不是在质问,你不必马上想出问题的答案,但最好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女仙说,“毕竟你在这里烤火喝蜂蜜水的时候,还有人在另一边— —”
女仙突然“嗷”的叫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她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凉气,然后甩了甩右手。
“……没什么,被水烫到了。”女仙笑笑说。她把右手藏到了盖毯之下。
“至于你见到的那匹马,没什么大不了的,”女仙继续说道,“也许从一开始它就是个回声——从他捡到它的那时候开始;也许真正的马已经随他一起死去了,剩下的念想和记忆凝结成了马的样子;又也许马还活着,只是对他的思念过于强烈,强烈到脱离了衰老疲惫的身体——都有可能,无从考证,现在它都没了,更不需要在意。”
女仙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好像只是读了一个书上的故事给我听。我愈发不喜欢她了。
“你知道奈特去哪儿了吗?”我问。这也是我这一趟最想知道的事。
女仙从书上抬起眼来:“他跑了?”
我一愣:“你不知道?”
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女仙一下子皱起眉头,又露出了看到我在门口大哭的表情。她咂咂嘴,又挠挠头,又抓下巴,又使劲晃脚尖上的软鞋……她几乎在椅子上把全身都动了一遍,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他很多天没有回家了,”我接着说道,“大家都很担心……还有人说,他会不会跑到外面去——”
“不会的,”女仙打断道,“他肯定不会离开这里。”
我眨了眨眼:“为什么?”
女仙恢复了那副轻描淡写的表情:“因为你还在这儿。”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奈特没有离开镇上吗?可是镇上都被人找遍了,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只要你还在这里,他就不会离开,”女仙重复道,又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也许他受到了什么打击吧,或者发生了不开心的事——年轻人嘛,总是喜欢想些不得了的事情自己吓唬自己。等他心情恢复了,应该就会回来了。”
说着,女仙拿起书来,用书角的尖尖蹭了蹭脑袋,打了个蜂蜜水味儿的呵欠,好像有了些困意。我没太留神她说的话。我想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比树林子还要冷清,几乎没有人会去,但又确实没有离开“镇子”的范围。不知道奈特是不是在那里,但我得去一趟。
“你该走了,”女仙突然开口道,“你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了吧?”
我点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女仙眯起眼睛。
“这个世界正在变化吗,”我看着她说,“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女仙还是眯着眼睛,但没有否认。
“那个人跟我说过,这世界上除了创造士,还有修补士,”我问,“修补士呢?他们去哪儿了?”
女仙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还没说出口,又是一声“嗷”的嚎叫。
“知道了知道了,”女仙龇牙咧嘴,一边揉着右手,一边仰头冲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喊道,“我不说,不说,行了吧?”
第43章
夜色深沉,他在路灯光芒笼出的空间里坐下来。
看来,每个世界的黑夜都是相似的,他想。
日光消失后,各种情绪都会在夜色里膨胀起来。悲伤的会愈发悲伤,狂躁的会更加狂躁,焦虑的凶险的恐惧的会变化成吃人的恶兽……它们往往是蛇形的,蜷缩在屋檐下,盘踞在阴影里,吐着漆黑的信子,抓住每一个措不及防的瞬间窜入人心的裂缝中。
他熟知这一切。他的家乡曾经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无光也无尽的黑暗。阳光能孕育生命,而黑暗滋生绝望。
黑暗是魔王带来的。魔王毁坏了很多东西:围墙、房屋、街道、家庭、太阳、希望、时间……他的六弦琴在其中显得微不足道;他最好的朋友,那个被推选为“勇者”的年轻人,所拥有的一切的“过去”也是一样。
但他不曾恨过魔王,在得知了规则之后。
——回声在他耳边发出粘稠的呜咽。他回过神来了,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女巫告诉过他,当失去线索的时候,就从回忆中寻找她的碎片。碎片会以各种方式投射到他眼前,这些是来自过去的提示。
女巫没有骗他,他认为自己确实已经看到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