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这个丢失了方向的夜晚,他照她嘱咐的那样闭上眼睛。耳边的世界安静得像湖底。他想,崇高意志会指引他,过去的回忆会提示他,女巫也会在那一边协助他——自己没有理由会失败,也不允许失败。
他抚摸手指上的骨戒,深长地呼吸,沉入回忆。她的样貌慢慢出现在他眼前,然而大半是模糊的,像在冬天的窗户上哈出的水汽。
记忆中,她的双手柔软、幼小,总是使劲捏着画册,把书角都捏皱了。她的眼睛圆而明亮,像被溪水冲得发光的卵石,像月下熠熠闪烁的银币。
是的,那时候她常常用力地抓取手边的东西,用力地观察身边的世界。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想知道。任何微不足道的发现都是新鲜的,都能让她笑得像春日树梢上的小鸟。
这是他所熟知的过去的她。当时还有怀抱可以让她依偎,还有歌声哄她安然入眠;她还可以对着不喜欢的玩具自由地表达感受。他想起她对着红眼睛的兔子布偶皱眉撅嘴的样子,忍不住就要笑出声。
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她不知是什么模样——他不由这样想到。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窗上的水汽一下子消散了,眼前本就模糊的影像顿时无影无踪。他睁开眼睛——路灯下,一只麻雀停在自己面前,歪着头,乌亮亮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目光相接的刹那间,麻雀“啾”了一声,拍拍翅膀融入夜色。
他立刻站起身,追着麻雀跑去。
麻雀朝城市的西北边飞去了。他跟着它穿过路口,穿过小巷,穿过沼泽般潮湿的无人的街道。高楼缝隙间伸出鬼魅的触手,每一扇亮着灯的窗台下都有腥臭的液体不断滴落,巨大的眼睛睡意惺忪,半睁半闭着滑过天际。他不看,不听,也不停留,只追逐着云幕间那一粒小小的身影不断地奔跑。
又经过一个街区之后,太阳升起来了。高楼的玻璃幕墙把晨光折射成匕首,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刺入眼中的锋利光线——“咔嚓”,他的手肘碎裂开来,他赶紧收回动作,退到屋檐下的阴影里。
一只“哗”扑打着翅膀,从他鼻子尖上飞过。麻雀已然不见踪影,他又跟丢了。
他懊恼地叹气,撕下一块衣摆,把手肘的裂口扎紧。这几天里,他身上各处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破损,皮肤脆弱得像玻璃上附着的薄冰,用手一摁就会裂开。如果放着不管,伤口附近的皮肉就会随着动作一小片一小片地脱落下来。
幸好,这样的伤口只会带来疼痛,并不影响他的身体机能。而他是很擅长忍受疼痛的。
“我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他对藏在自己影子里的回声说,“你最好另外找个宿主。”
回声只发出模糊不清的喉音。
他踩着屋檐的阴影,继续朝西北方向走去。他记得那只麻雀一直往那里飞。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的长相体型各不相同,却有着极其类似的疲惫神情和潦草五官,仿佛整张脸是用叉子在啤酒泡沫上划出的道道。他们不说话也不张望,全体一致地低着头弓着背,目光被紧紧吸附在手中的小黑盒上。
这些日子里,他总是看到这样的情景,每时每刻每处;即使深夜,也有困倦的双眼倚在枕上,把目光牢牢地钉入发光的盒子。这让他越来越好奇:那些黑盒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它们是那些人身体外延的一部分?
它们装载了这个世界的人的灵魂,所以才需要这般小心对待?
或者是这个世界的神明的化身,供奉它膜拜它,就能得到神的庇护?
一个女人从他身旁经过,他凑过去想看清她手里的盒子。不料,女人突然停下脚步,挺起腰身,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在微凉的晨风里睁大了眼睛。
这一瞬间,女人的样貌骤然清晰起来。她的眉心闪闪发亮。他看到一团思想正在她脑中旋转着酝酿形成。
女人放下了黑盒,朝着面前低头来去的人群高高举起双手。她张开嘴了,有一些话将要从她口中飞出;他几乎听到了她的声带颤动着发出的第一个音节——
但没有,天上的巨眼在第一时间转向这里。紧接着,半空中的勺子们蜂拥而来,它们齐齐变成了轻盈的粉红色。同样粉色的液体从飞舞的勺子里晃出,往女人头顶接连泼洒。女人满头满脸满身都被泼成了粉色。她的神情一滞,下一刻,被她装进口袋的黑盒子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来——干瘦但巨大,灰黑色的皮肤布满鳞片,扁平的手掌上连接了六根手指,骨节暴突如老树的节疤。那双手迅速扑上了她的脸:两根手指扣住眼睛,两根手指压紧嘴巴,另两根手指死死扼住喉咙。女人发不出声音了。她沉默地站在原地,腰背逐渐佝偻起来,仿佛被一枚粉红色的锈铁钉,被看不见的锤子一下又一下地凿弯。
她伸手缓慢地探入口袋,重新取出那只小黑盒。罩住她的脸的大手又飞快缩回到盒子里。她顶着满头粉红色的液体,把小黑盒珍惜地捧入手中。女人专注地望着黑盒,粉红色的脸上露出疲惫但愉悦的表情,五官又被潦草的泡沫覆盖了。
他看着她再次汇入人群。满街低头弓背的行人让他想起故乡农场的麦田,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镰刀从天幕斩落。人群中不时有人试图放下手里的盒子,但他们无一不被哗们立刻驯服。有些人抗拒那些洒下来的液体,即刻,他们的脚边会长出翠绿的藤蔓,蛇一般攀附上他们的身体。藤上会结出一些西瓜,或者看上去像西瓜的东西。那些果实逐渐茁壮饱满,而被瓜藤缠绕的人却随之干瘪衰弱下去。
瓜很快就会落在地上,碎成几块,露出鲜红的瓜瓤。然后,周围的人便一拥而上,吃掉它们,吃得咋咋作响。空气里有一股温热的血腥味,这让他有些反胃,便没有上前。
他从回声模糊不清的解释中拼凑出一些信息:这些瓜叫做“食”,它们啃食人,也会喂饱人;它们以人为食,人也以它们为食。
……那不就是吃人吗?他惊讶极了,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巨大的眼睛眨了一眨。
对视的瞬间,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让她留在那里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不行,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他继续朝着西北方走去了。不知道几次,勺子就堪堪擦着他的身体掠过。幸好,这些天里,他的身体变得脆弱,也变得单薄。即使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他也可以把身体完全贴进屋檐狭窄的影子里。他挨着墙壁一路往前,视野中出现了一处被围墙圈起的庞大建筑群。
非常大,大极了,走近之后,他看到山峦般起伏的密集的房子,草原一样辽阔的空旷的广场,修剪整齐的草木,蜿蜒流淌的河流——简直就像藏于城市中的一个独立的小国家,长得望不到头的围墙就是它的国境线。
他又走近了一些。一扇高耸的雕花铁门立在面前,仿佛巨兽尖牙林立的嘴。他看到许多年轻人从各处赶来,穿过铁门,进入王国。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也捧着黑盒子,目光混沌,像暴雪中被压弯被覆盖的树苗。另一些人大声地说,响亮地笑。他们的眉眼稚气但鲜亮,是与这城市别处不同的光景。
果然是个国家?他想,城市中还包裹着国家?
“学……校,”回声在他耳边低喃,“学校……去……她……去……”
他下意识地抬眼一望。视线尽头,一只麻雀停在铁门上,正歪着脑袋看他。
第44章
天上又在下雪了,一片片,一粒粒,我来时踩下的脚印很快就要被填满了。
从女仙家里出来后,我一路小跑离开树林,渡过小桥,又回到镇子上,一刻不停地朝着曾经去过的那个地方奔去。夹着雪花的冷风凶极得要命,我得紧紧抓住帽子,不然只怕头发都会被一根根吹跑。
季节使们吹起的小调也从镇子那一侧,跟着雪花被一起吹来了,还有合在调子里的断断续续的歌。他们在说“春天……即将……请……”——后面的我听不清了,我朝镇子另一边跑的,他们恐怕不会去那里,毕竟那里现在谁也不会去。
我一口气跑到那条街上,终于跑不动了,停下来大口喘气,冷风灌进嗓子里,疼极了,我只好又把嘴闭上。冬天已经所剩无几,而这里依旧是一片白茫,空得什么都没有,又仿佛挤得容不下雪以外的东西。我缓过气来,慢慢往前走去,整条街上只有我踏过积雪的“嚓嚓”声。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没走几步我就遇到了奈特。他带着我找到了图书馆,还告诉我说,现在是冬天,镇上的人都不会往这儿过来。当时我忘了问他,为什么冬天就不会有人来。而现在整个镇子都被大家找过,女仙又说他绝不会去“外面”……我想来想去,既不是“外面”,又在镇上的人的认知之外的地方,该不会就是这里吧?
但这里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明明来过两次,有一次还是从天上走的,可眼前的街道和房屋与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我又找不到图书馆了,连上次奈特指给我看的学校也不见了。我在落满白雪的街上走了一会儿,两边都是房子,但没有门,没有窗,也没有烟囱,没有任何能进出的通道,仿佛这一块块的只是长成房子形状的大石头。我一边走一边喊奈特的名字,很大声地喊,但谁也没理我。我有些害怕,又唱起歌来。我的声音在街上传开,像在湖面上蹦跳的打水漂的石块,一路蹦跳远去,终于在我望不见的地方“噗通”沉入水底。
这里已经变成我不认识的陌生角落了。我回过头,镇上的钟楼也不知道去了哪儿;那是镇上最高的建筑,就算在林子里都能一眼看到。注意到这一点,我又有些害怕,加快步子,在街上跑起来。但这条路似乎长得无穷无尽,两旁的景物也没有任何变化,一模一样的白色房屋接连出现,我仿佛是在巨兽的牙齿之间穿行。卖糖果的行商人曾经带来一种玩意,是个圆形的小笼子,里面关着小老鼠。把笼子竖起来,它会变成一个水车式的滚轮。小老鼠站不稳了,就会开始奔跑,不停地跑。但即使它跑到筋疲力尽,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它的努力决定不了它的去路,能决定的只有行商人抓着笼子的手。
我该不会也是只在滚轮里跑的小老鼠吧?
突然,脚尖好像踢到了什么,我一下子扑倒在雪地里。我爬起来,回过头,看到雪地里冒出一个圆圆的黑黑的小环——就是这东西绊倒了我。
圆圆的,黑黑的,在雪里浸得冰凉,又大又粗,差不多能穿过我的拳头。
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把那个环一抓,一提,手腕上传来一种微妙的滞重感。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哗啦”一声,我面前的积雪应声扬起——一块厚厚方方的木板被我抓着圆环提起来了。
木板原先覆盖的地方露出一个洞,也是圆圆的,黑黑的,看起来正好能让我钻过去。
我愣住了——积雪下埋了东西?大街上难道还有地窖?然而我左看右看,望不见下面有什么,也没发现可以下去的通道;洞只是洞而已,就像被纸上火星烫出的小孔。
刚想到这里,一片雪花落进我的眼睛。我被冻得使劲把眼一闭。等雪花融化了,我又睁开眼睛——只见一道楼梯从洞口延伸向下。通道出现了。
这一切来得又突然又顺利,就像在用草帽和树枝搭就的陷阱之前,撒的那一把指向明确的谷子;只要有傻麻雀啄着谷子赶来,埋伏在草丛里的小孩儿就会一拉绳子——然后“啪嗒啪嗒”,“啾啾啾啾”,“哈哈哈哈”。
这样的场面我见过很多次,也参与过不少,熟得很。
只是现在,谷子撒在我自己面前了。
我摸了摸胸口的回声,它还在平稳地跳动,仿佛一颗不知疲倦的年轻的心脏。思考一会儿——没有太久——之后,我做出了决定。我站起来,把帽子戴好,捂严,又拉上手套,扣好棉衣的口子,扎紧棉鞋里的裤腿,然后吸一口气,顺着楼梯往洞里迈进一步。
只有一步,因为下一步骤然踏空。我反应过来,惊慌大叫,这一声“啊”从我口中传出,被风拉得又细又长,甚至连我自己都听不到它落到了哪里。我不停地下坠,眼前有无数模糊的光斑飞快闪过,来不及看清。我想我大概要死了吧,我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最后的撞击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听到“轰”的一声,然后什么也没有了——还不如傻麻雀呢,它们只是被扣住抓来玩,然后放走,并不会死!
还能白白吃一把好谷子!
我紧紧闭住眼睛,等着那一声“轰”的到来。坠落仍然在继续,可我眼睛都闭酸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刮过。怎么回事?这地底有那么深?我迟疑着睁开眼睛——顿时,光芒划开视野,风声立即消失,我只觉得双腿一沉,稳稳地立在地面上。
没有冷风,没有积雪,也没有模糊不清的光斑;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里。这房间和我的卧室差不多大,墙面、地面都是白色的,质感很奇妙;我想了想,和创造士的宫殿的墙壁非常类似。只是这里的墙上并没有那么多花纹。
我抬头朝上望去,这里的天花板也是一大块玻璃,映出一片湛蓝的晴空。
这是哪儿?还是街道的地底下?
我在不知道的时候,又闯进不知道的地方来了?
我转着脑袋把整个房间打量了一圈,又转回原地。冷不防一个人影映入视野,我又吓得要叫,还好在“啊”出声的前一刻,我看清了,也忍住了。
不是奈特,是个小孩儿,和我差不多高,或者比我高一点,齐耳短发是璨金的,还打着卷,皮肤白得像雪,不,像半透明的朦胧的雾,嘴唇柔软红润,嘴角弯弯地翘起,眼睛又蓝,又亮,我只在伊摩的戒指上见过这样灿烂的蓝色。
——他长得也太漂亮了,我只盯着他看了几眼,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来了。”小孩儿望着我,笑眯眯地开口。他的声音也好听极了,像从高高的石缝间淌下的山泉水。只是听到这声音之后,我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不太确定,到底是“他”还是“她”。
面前这孩子的长相是一种未分化的纯粹的美丽,可以是男孩儿也可以是女孩儿;声音也听不出来性别——清脆,悠扬,干净,可以是男孩儿也可以是女孩儿。就连身上穿着的也是简简单单的白衬衣和粗布裤,光着一双白生生的小脚。虽然衬衣的领口上有个蝴蝶结,但谁说男孩子不能打蝴蝶结呢?
又是谁说女孩子必须留长发呢?
我陷在这美丽的困惑里,一时忘了说话。面前的小孩儿眨了眨眼,又露出一个动人的笑容。
(天啊,我只在图画书上看到过这样的笑脸……不对,比图画书上的笑脸还美,可能只有点心店老板的女儿才画得出这样绝美的脸来!)
“你有那个。”小孩儿伸手朝我一指。
我愣了一下,不明所以,顺着低头一看——回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我胸口跳出,挂在衣服外面,倒像个珍珠项坠;“那个”是指回声吗?我愣愣地点头:“对,这是我的。”
小孩儿笑了,咧出一排细白的小牙:“那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
我又愣住了。要我当面表扬一个陌生人的美貌实在有些难为情,但面前这孩子又确实美得无法隐瞒。我只能红着脸小声说:“你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