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子上还有很多火把……也许有用?
马也发现了我,它朝我转过身来,无光的眼珠直直地瞪视我。然后,它嘶叫一声,迈开步子,朝高台冲来。
我立刻抽起一支火把,纵身跳下台子。落地没站稳,脚踝传来不妙的“咔嚓”声,但现在顾不上这个,我抓着火把扭头就朝高台后面的小棚子跑去。那里存放着今天晚上要点的烟火。
希望他们还留了一些!
我一瘸一拐地绕到高台后面,幸好,棚子里还剩下最后两支烟花。然而我才刚掀开盖在上面的帆布,怪马嘶鸣着疾冲而来。我朝它挥舞火把,想把它逼退,反而被它翻翘的肋骨重重打在腕上。我吃痛地大叫一声,火把掉了,我来不及去捡,马又怪笑一声,高高扬起了马蹄——
下一刻,马的怪笑变成痛楚的嘶鸣。它连连倒退两步,浑身的黑水翻涌起来,每一块骨头都在震动。我看到有火光从它身后划过。马退开之后,我看到奈特站在那里。
他挥舞火把,就像画片上的圣泉骑士挥舞着秘银宝剑。他飞快地望向我,湛蓝的瞳孔竟有着与传说中的勇士相似的神采。
“快去点火!”他说。
我很难过,这是什么世界
我们都在同一栋楼里,只是火暂时还没烧上来
谁也不知道火什么时候就会烧上来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第40章
“快去点火!”奈特冲我喊道。与此同时,他再次挥起火把。马被舞动的火焰逼得连连后退,喉头滚涌的嘶鸣一声躁过一声。我看准时机,朝地上的火把飞身一扑,不料一只马蹄突然凭空落下。我赶紧缩回手。马蹄重重跺在火把上,火把顿时四分五裂,碎成几块燃烧的木条。
马又扬起蹄子,重新朝我踏来。我忍住脚踝的疼痛,往后一闪,它身上溅洒的黑水就擦着我的衣摆落下。棚子并不宽敞,马隔在我和奈特之间,他过不来,我过不去。装着烟火的木罐子就在我身后,但我手中没有能点火的东西。马又要朝我踏下来,奈特握着火把使劲向它劈砍、突刺。马立刻调头攻向他。奈特用执剑的姿势挥舞火把,但马周身的骨刺也像匕首一样锐利,他无法再靠近它半分。
趁着他们在缠斗,我赶紧转身,抓起那两支烟火往地上抛去。木罐子磕在坚硬的石板上,一个罐子的盖子被砸开,火药洒出来;另一罐“骨碌碌”地滚动,眼看就要滚到马蹄下。我看准时机,又纵身扑向地上碎裂的火把,飞快伸手抓过一块带火的木条,朝着烟火的引信奋力一顶——点着了,火花“噼噼啪啪”地爆出,引信烧起来了!
“点着了!”我朝奈特大喊。他立刻矮身钻过马肚,手臂一展把我从烟火旁边捞起。引信已经烧完一半,马反应过来,长啸一声,扭头就要逃跑。奈特把我推出棚子,又反身朝马冲去。我看见最后一丝引信没入火光,又看见奈特手中的火把划开夜色。他猛冲上前,徒手扯住马刺出体外的大腿骨,另一只手把火把狠狠刺入马的脊背。马的脚步顿时一滞。奈特不失时机,把脚下已经引燃的烟火朝马肚底下踢去。
下一刻,烟花爆开。小小的棚子瞬间被光芒淹没。
我躲在高台的珠子旁边,不断有火花“扑簌簌”地蹦跳到我脸上。它们滚烫滚烫的,就像真的星星碎片。我被烫得不敢睁开眼睛,一边用手挡着脸,一边大声喊奈特的名字,一连喊了好几声,终于听到他应我:“我没事……你呢?”
我立刻睁眼朝棚子望去——烟火已经熄灭了,只是到处还有零星火苗在燃烧;奈特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身前是一滩浓稠的黑水,散发出一种浓烈的腐坏的臭味。
我马上跑过去扶起他。他的两只手都被烫伤了,脸上也有烫出的水泡。我解下发带给他包扎,他反倒问我脚疼不疼。
本来我还没察觉到,被他一问,脚踝的疼痛顿时猛烈上涌,我腿一软就坐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地直抽气。
奈特好像想笑,脸色又白得吓人。我要扶他去旁边坐,他说没事,马上就会有人来了,不要我这个瘸子扶。然后他简单处理了一下手上的烫伤(我包不好,他自己包的),就站起来,在棚子里走来走去,扑灭那些小火苗。我想帮他,他让我坐着别动,万一伤到的是骨头就惨了。
我坐在地上,朝那滩恶臭的黑水望过去。怪马消失了,除了这滩水,连块骨头都没剩下。在塔楼上的时候,奈特说,那匹马可能是回声。我不太明白,是马变成了回声,还是回声变成了马的样子?
还有……跟马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我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水迹一点点缩小、蒸发,只一会儿就不见了。我眨了眨眼,发现黑水存在过的地方残留了几块小小的碎片——透明的,像碎玻璃。
像某种我曾经见过的东西。
趁着奈特背对我,我伸手捡起一块碎片,把它对着火光。
和上次一样,碎片折射光线的瞬间,许多画面涌入我的脑中。我看到那个男人在路上行走,在树下吃饭,在帐篷里休憩……画面里也短暂地出现我——双手吃力地提着一个木桶朝前递过来,桶里装着豆子、碎玉米、麦麸,和干草,我就在旁边傻乎乎地咧嘴笑。
这是存留在那匹老马脑中的记忆?
这些画面杂乱地交错出现。上一刻,男人还在一条长长的山路上行走,转眼,他又背着行李渡河。我也看到他的那些朋友们了,和他自己说的一样,他们都是热情善良的人,或者也不止是“人”。他一次次与他们分别,又一次次遇见新的伙伴,他离开一个又一个地方,始终没有停止行走。
那他现在去了哪里?
我转动手里的碎片,想看到他最后出现的样子。更多画面从我脑中飞快闪过,像一本图画书正被信手翻动。突然,跳跃的画面一停,男人的形象闪烁着显现出来。
他背着行李,在雪地里缓慢地走。他已经走得很慢,但背影依旧离老马很远,也许马已经跟不上他了。面前的路逐渐变得陡峭——这是一座山,他正在往山顶走去。
男人几次回过头来,老马便加快步子追上去。男人拍拍马的脖子,对它说一些话,又继续朝前走。画面跳跃到一个清晨,男人站在山顶,老马在他身旁。太阳正从山后徐徐升起,他们的眼前霞光万丈。
男人突然开始哭泣,不断地流下眼泪,继而又开始笑,对着面前的旭日和山峦放声大笑,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笑出来。老马注视着他,他的目光又专注地落在前方的某处。
男人笑了一阵,转过头来,抱住马。他说谢谢你陪我这程。他的表情温柔又愉悦。说完这一句,男人纵身跳下山崖。老马上前死命咬住他的外套,然而外套裂成了两半。
紧接着,许多模糊灰暗的画面接连不断地闪过。我看不清了,但这些疯狂闪烁的片段让我觉得非常难受,难受得要吐,脑子里“嗡嗡”的响个不停,胸口的蛋也跟着震动起来。我不得不把碎片放下。转眼,它就化作一堆粉末,又被夜风吹走了。
广场上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刚刚逃走的人们又回来了,还带着武器和火把。
他们立刻发现了我们,上前把我们团团围住。我赶紧把刚才的事告诉他们,可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他们迫不及待地讲出许多夸奖和感谢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比看到怪马出现时还要激动。我的脑袋依旧晕乎乎的,被他们吵得烦躁,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词:“厉害”“勇敢”“战士”……还有人高声说道:“不愧是——”
“她受伤了,快带她去看看!”奈特突然开口。
周围的人这才停下来,找来担架,把我放在上面。被他们闹哄哄地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奈特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眉头紧锁,看起来很不高兴,就像收到那匹玩具小马时一样。
我被镇上的人送回了家,医生早就家里等我了。伊摩连衣服也没换,一看到我就着急地过来,抱着我在沙发上躺下,还用热毛巾帮我擦手。她好像哭过,眼睛又红又肿。
然后,医生检查了我的脚踝,又处理了我脸上的小伤口,说没事,老老实实休息几天就好了。我说奈特的手也烫伤了,你也去看看他。医生笑笑说,好的。我又说,刚才有个小孩儿受伤了,好像很严重,他怎么样了,你去看过他了吗。医生说,不用担心,他也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他的脑袋和手指像变成薄薄一片,比纸还要轻,还要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伤势……真的不会有事吗?
但医生没再回答我,他和镇上的人一起离开了。伊摩抱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一躺下就累得睡着了。这一觉安静又漫长,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玻璃窗上的冰花告诉我,今天是新年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想起床,可脚踝动一动就疼得要命。我只好撑着床板慢慢直起身。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了吗?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天空依旧是蓝的,阳光依旧是暖的,小鸟依旧在枝头跳来跳去。我在枕边摸索了一下,回声也依旧在它老位置,像等着我去发现它。
我把它从小兜里拿出来。珍珠色的蛋在阳光下有一种炫目的光泽。
奈特说,那匹马也许是回声,它失控了。
我摸了摸我的回声。蛋壳下的震动像心跳一样沉稳。真奇妙,记忆和感情会凝结成蛋,还会变成骇人的怪兽。我把回声拿到耳边,里面传来绵长的叹息似的风声。
它到底会孵出什么?
它应该不会失控吧?
我又想起那匹马记忆中的画面,男人在山崖上的微笑,以及最后的纵身一跳。他给我的饼干还放在我的抽屉里。因为我把传奇卡给他,他说要用他的宝贝做交换,就把代表好运气的饼干给了我。如果当时他自己留着那块饼干……会不会他就不想跳下去了?
我想不明白。他是大人,大人的想法总是很复杂,让我猜不透。但我忍不住想,也许离别和死亡就像一块被剩下的饼干,一只手把它递给我,永远不会再收回去。
——今天的早饭是培根煎鸡蛋,菌菇酱配面包卷,还有热乎乎的牛奶泡果干。伊摩本来要端到我房间里来,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只是脚踝扭伤,配不上这样隆重的待遇,就让她扶着我下楼去吃。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我早就肚子空空,就算给我块砖头我都能啃了吃下去。我大口嚼大口咽,连味道都来不及尝,吃得直打嗝。伊摩劝我慢慢吃,又讲这两天镇上的事给我听:创造士造了个新的广场,比原来的还好;受伤的人也都治好了,一个个活蹦乱跳;那个孩子和他妈妈被大祭司接走,住在宫殿里接受治疗,马上就会回来。
我又打了个嗝,问伊摩,奈特怎么样了。伊摩迟疑了一下,才告诉我说,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奈特就不见了。
第41章
伊摩说,那天晚上,广场上的人都散了之后,有人发现奈特不见了,他们以为他自己跑去了医生那里,但没有,也不在家,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出现,不知道去了哪儿。他的父母也很担心,昨晚已经带着大家在镇子周围找了一圈,然而什么也没找到。
我想起那天晚上最后见到他的样子——皱着眉,沉着脸,额发湿漉漉的,挂满汗珠。虽然怪马已经被打败,但他的眼神依旧充满警惕,还有一点恐慌,就像还在等待另一场战斗。
他去哪儿了呢?
我在家里躺了三天,脚踝的肿包一点点平复下来,我可以慢慢走路了。每天伊摩从外面回来,我都问她,有没有奈特的消息,但她总是摇头。我说我想去外面看看,去找他,伊摩也不准。她说这两天街上非常冷清,几乎没人走动,连小孩儿都不在外面玩了,更不用提新年的气氛;虽然创造士又造好了新的广场,但街道上还留下了不少被破坏的痕迹,偏偏材料都被用完了,没法换新,那些裂痕和碎砖总让人回忆起当时的可怕情景:燃烧的火光,啸叫的怪马,男女老少的哭喊……以及被从惊惧的口中说出的“魔王”。
伊摩说,要是新的街道可以尽快做出来就好了,现在那些小孩儿都不敢靠近广场,看到被踏碎的地砖还会大哭。我想起那个男人曾经问过我——“你们这里没有修补士吗?”当时他的表情惊讶极了,好像没有修补士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也问过伊摩,我们没有修补士吗,要是有修补士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把街道修好,不用每次都让创造士造个新的了?我这么说的时候,伊摩正在厨房里忙,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我问了两遍,她都没有回头,我也就不问了。
失去心的男人,变成回声的马,修补士,奈特……还有人们惊恐地喊出的“魔兽”和“魔王”;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每天就坐在家里的火炉旁,对着火光想着这些事。然而炉子里的木柴一根根烧完,窗外的天色由亮变暗,我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
奈特依旧下落不明,大家都说也许他离开镇子,去了外面。
他真的去了外面吗?为什么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
我觉得自己就像只蓑衣虫,身上裹满了想不通想不懂的难题,我也没法把它们一一甩掉。一天天的苦思冥想中,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对,这个人的话,或许会知道所有这些事的答案。
又一天后,我的脚踝完全不肿也不疼了。我当着伊摩的面又蹦又跳,还扭了一段舞,向她证明我已经具备了可以出门的能力。伊摩终于点头了,于是吃完早饭我就跑出门去,去找那个知道答案的人。
(虽然伊摩叫我不要走得太远,午饭前必须回家,但我想过了,稍微晚一点回去,应该问题不大。)
和伊摩说的一样,街上冷冷清清,两旁的铺子明明开着门,却鲜少有人光顾。我一路走去,遇到的小狗倒是比人多。路过点心店的时候,我看到老板正在写新的招牌,就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他转头发现是我,表情微妙地一僵,这才露出笑脸来。他也朝我问好,又端出来一个小盘子,让我尝尝他们新做的奶油椰蓉饼干。我吃了一块,平平无奇,不过还是礼貌地说了好吃。
我问他奈特的事,老板说不知道,说完又摇头又叹气。是呀,他要是知道的话,伊摩肯定也知道了;伊摩如果知道,怎么会不告诉我呢?
我也远远地看到新的广场了,漂亮的白色大理石地面,白色长凳,还有一个两层的喷水池,比以前的广场大得多,也气派得多。只是现在广场上安安静静,只有鸽子在水池旁散步。我看了几眼,又继续朝前走去;路上还遇到几个季节使,他们穿着斗篷,戴着帽子,从街道那头走来——他们是来提醒我们换季的,看来春天已经不远了。
春天要来了,镇子却冷清得像落入雪堆。
我一直往镇子北边走,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包围镇子的小河,还有那座小石桥,还有远处的树林。河面还结着冰,但我怕它们会碎,还是老老实实地从桥上过。过河之后,我看到河滩的烂泥上稀稀拉拉地冻着几颗脚印,走过去比了比,都是我上次留下的。
上一次是迷路后的误入,这一次不会了,我知道应该怎么走。
我走进小树林里了。我还记得那个女仙说过的话:看见树桩就左拐,看见树洞就右拐,这是能走出林子的路——那么反过来说,看见树洞左拐,看见树桩右拐,就能找到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