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是纸做的,山也是纸做的,这些亮晶晶的东西,不会是纸被扎开的孔眼吧?
回过神的时候,奈特已经走远了。我一边追过去,一边喊他等我。奈特好像没听见,我又要喊他,可才刚张开嘴,只听见“吱——”的一声啸响从身后传来。我立刻回过头,看到一束白光像箭一般蹿上天空。天幕像被光束割开。那束光笔直地腾空而起,在最高最高的天顶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小小的金色火光一闪而过,熄灭了。
这就是烟火?我在原地愣住,睁大眼睛盯着天空。可那簇光亮熄灭后,夜空又重新安静下来,再没有声响,像被一块深沉的天鹅绒帷幕包裹起来。
——突然,在火光熄灭的地方,更大更明亮的焰星从黑夜中爆绽开来,比水晶灿烂,比太阳耀眼,仿佛刚才的光束击碎天幕,有一整个宇宙的繁星从裂孔中喷涌出来。星光洋洋洒洒地坠落,就像下了一场光雨。
我看呆了,还没来得及眨眼,第二发,第三发烟火就被/射/上天空。金色、银色、紫色、蓝色……各种色彩的瑰丽光华在天上接连绽放。我仰头望向天空,那些飞落的星星好像正奔我而来。我想伸手去接住,但它们又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熄灭,融入夜幕中。
烟火就像花朵,被射上天空的金色火花是种子。每当小小的种子在天际熄灭的时候,夜空就会陷进短暂的寂静的黑暗。然而即刻,更灿烂的光芒破土而出,映亮整片天空。我久久地站着,视线几乎与天顶相接。不知为何,我觉得眼眶发热,烟火炸开的声音离我很远,我却感觉一声声爆响仿佛胸膛里轰鸣的心跳。
隔着外套,我摸了摸回声;它也发出应和似的鼓动。
奈特突然叫我一声。我回过神来,发现他又折回到我面前了。
“这些只是前奏,是我们镇子自己放的烟火,大的还没来呢,”奈特说,他指了指前面,“那里有个破磨坊,没人用了。趁着现在还早些,我们爬到风车塔楼上去,高处看得更清楚。”
我立刻点头,跟着他去了。
那个磨坊离广场很远,都快靠近郊外的小树林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盖好,又什么时候被弃用的,平时几乎没有人靠近。幸好小树林也被创造士装饰起来了,每片叶子都发出光来,让镇子的这个角落也亮亮堂堂。奈特带着我爬上塔楼,视野顿时一片开阔。我一眼就能望见广场上燃烧的火把,连旁边屋顶上停着的小鸟都看得清清楚楚。奈特说,他爸爸告诉过他,今年的烟火是特制的,是大祭司亲自定下的配方,比往年的更艳丽,更盛大,还有一个要在庆典高潮时燃放的大烟火,据说和国王陛下的登基典礼上用过的配方一模一样;到时候在国王的城堡外点燃它,王国的所有城镇都能看见它在夜空中炸开。我说这么隆重,是为了庆祝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奈特想了想,摇摇头,又扁扁嘴,也说不上来。
我们在塔楼上聊天,看着烟花绽放又熄灭。夜风吹在脸上一点都不冷,我只觉得神清气爽,刚才的瞌睡都没了。奈特点着远处的镇子指给我看:那里是他家,那里是我家,那里是农场,那里是我们上次去过的图书馆,还好至今没人来把我们抓走……我看到裁缝铺的小巷子了,镇上只有那一小块空间是黑漆漆的。我问奈特,那条巷子里以前都开过什么店,怎么现在这么冷清,人都去哪儿了;奈特又摇摇头,扁扁嘴,什么也说不上来。
我又想起蓓丝,还有伊摩的哥哥;他们现在在哪儿呢?城堡的烟花在王国的所有城镇都能看见,他们也会看见吗?
又一朵烟花升上天空,“啪嚓”一声,炸成无数闪亮的星点。奈特说,时间差不多了,最大最大的烟花要来了。我顿时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紧天空。奈特又说,不对,城堡在镇子的北边。我马上一个转头,瞄准北边的天空。
——胸口的回声突然重重一跳,我像被小孩儿捶了一拳头,差点叫出声来。这样的事还从没发生过,我摸不着头脑,刚想把回声拿出来看看,同一时间,“吱——”的一声啸响远远传来。我抬眼,只见一束白光划开天际。
光束锐利、灼目,单单是腾空升起的尾焰,就映亮整个天空。然后,焰花的种子安静地埋入夜幕。我屏息凝神,在短暂的停顿中等待光华绽放的那瞬间。
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呼吸的这一刻,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
我一愣,循声转过头去。目光落下的瞬间,来自城堡的烟花在头顶炸开。我错过了这最大最华丽的烟花,但它的光芒照亮我了我的视野。
——一匹老马正一步一拖,摇摇晃晃地从树林深处走来。
老马瘦骨嶙峋,步子迈得很慢。它的鬃毛被风吹得乱成一团,缰绳拖在地上,斑驳的马鞍上驮着一个熟悉的包裹。
看清之后,我几乎要跳下塔楼去,还好反应过来,用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梯。奈特很快也追了上来。我们直奔小树林,一直跑到老马跟前。它认出我来,停下脚步,马蹄哆嗦几下,在我面前屈跪下来。
它发生了什么?那个男人呢?我抱住马脖子,只觉得它身上一片冰冷。马“呼哧呼哧”地打着响鼻。我把我的围巾给它围上,拍拍它的脑袋,又发现它嘴里好像咬着什么,咬得死死的。我伸手一摸,指尖传来布料的触感。
借着两旁树叶的光,我看清了,那好像是一大块衣服的残片。我又拍拍马脖子,马听话地松开嘴,吐出嘴里的东西。
是那个男人的外套。
从胸襟到衣摆,连着半只袖子,都被不知名的蛮力撕下;肩膀上还留着老马的齿印。
……不过,也可能只是件类似的衣服,也不一定就是他穿着的那件吧?我把那半件衣服拿起来,到处摸索,试图找到一些能证明不是他的证据,可是没有,口袋是空的。我又把衣服抖了抖,这一次,一张卡片从内衬的口袋里掉出来,落在地上。
我低下头,看到“圣泉骑士”在线条精美的画框里望着我,目光炯炯。
10点以前更上都是9点
第39章
“圣泉骑士”的传奇卡,点心店老板女儿亲手绘制,全世界只有一张。那个男人临走前,我把它送给他,亲眼看着他把卡片塞进衣服里衬的内袋——现在它又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从地上捡起卡片。它皱巴巴,脏兮兮的,像被什么东西挤压过。我把它展开,抚平,用手指擦干净“圣泉骑士”的脸。老马朝我低下头,用它冰凉的鼻子碰我,蹭我。我摸摸它的脖子,它像树皮一样干瘦,毛皮粗得扎手,浑身冷得要命,没有一丝热气。它是从北边的山林走过来的吗?那个男人应该在也在路上了吧?他怎么走得比马还慢,还让马驮行李?他的衣服破了,那他现在穿着什么,是不是因为冻得走不动,所以才让马先回来? ……无数个念头从我脑中冒出,像一整窝“嗡嗡”作响的蜜蜂。它们实在太吵了,吵得我的大脑拥挤又空白。恍惚中,我听见奈特朝我大喊——“快跑!”
我转头,看到他大步朝我冲来,双眼几乎被满涨的惊恐挣裂。他看到什么了?这里明明只有我,还有一匹瘦精精的老马——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马身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
连它蹭着我脸颊的鼻子,也没有冒出气来。
我猛地回过头,正好和老马的目光相接——不对,它硕大滚圆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光彩,仿佛嵌在眼眶里的是粒污浊的漆黑的石头,连我的视线都要被它吞下。
这一瞬间里,一支烟花尖啸着升上天空,照亮我的视野。
只见腥臭的黑水从马的眼睛、鼻子,半张开的口中不断地喷涌出来。我吓得慌忙捂住头脸,不料身子一仰跌倒在地。奈特一把把我拉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听见耳边一连串“噼噼啪啪”的爆响。不是烟火的声音,这响动近在咫尺。我抬眼一望,只见老马浑身的骨骼从皮肉里一块一块爆开,脊柱炸裂成节节骨刺,肋骨反转,如翅膀般展开,倒扣在背上。它仰头发出一声嘶哑的低鸣,更多黑水从被骨头撕裂的破口中涌出,包裹住它的整个身躯。
马几乎失去形体,只被尖利的骨骼撑起轮廓。又一支烟火在天际炸开,足以照亮整个王国的璀璨焰华中,它如同一团无光的暗影从夜幕中渗出,嘶吼着高高扬起了前蹄。
我几乎僵住,直到奈特猛地把我推开;几乎同时,马蹄在我们先前站的位置重重跺下。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我又被奈特拉着朝林子里狂奔而去。他快得像在飞,我跟着他的每一步都几乎要朝前栽倒。我想喊他慢些,可马蹄声紧紧跟来,仿佛就贴着我的脚后跟踏下来。我害怕极了,心跳得比飞奔的步子还快。突然我脚下一空,奈特把我拦腰抓起,又夹着我朝旁使劲一滚,我们一头撞进发光的灌木丛里。叶片和树枝划过我的脸,像细针在扎一样疼。我还没回过神来,奈特又夹着我的腰,继续朝前跑去。
“这里树多,路窄,它进不来!”奈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绕过去!去磨坊!”
他好像说对了。被灌木隔下之后,马蹄声远了一些。马似乎陷入狂躁,一边追赶一边疯狂践踏沿路的草木。我不敢回头,只听见奈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马蹄声也越来越重,身后不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终于,我又看到磨坊了。我赶紧说我自己跑上楼,于是奈特把我放下。我们几乎是跳着蹿上塔楼,一口气爬到楼顶,这才敢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往下望。
马也追着跑到磨坊门口了。上来前,奈特挂上了门栓。可马只用后腿一蹬,腐朽的破木门就“哗啦”裂开。马跨进屋里来了。然而磨坊的空间非常狭窄低矮,它一转头就撞到木梁,后臀笨拙地打翻墙边的农具,浓稠的黑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它不停地抬头朝塔楼望,喉头发出的低鸣一声躁过一声。我躲在楼顶的塔尖旁边,怕得不敢动,可双手却抖个不停。奈特挡在我前面,捂住我的嘴。他也在发抖,我看到他的额角冒出冷汗,捂着我的那只手凉得像在水里浸过。我抓住他的手,他转头朝我望过来。我们都瞪大了眼睛。镇上的烟花还在不停地升起、绽放,夜空被接连照亮。我们却只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煞白的面孔。
楼下的嘶鸣和蹄声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马转身走出磨坊,“哒哒”的蹄声远去了。
奈特大大吐出一口气,眼角好像还抿出了一星半点的泪痕。我也没强到哪里去,骤然抽离的恐惧让我浑身的骨头像化了一样,我一屁股瘫坐下来,又摇晃着找不到支撑,索性躺倒在地。
“等它走远点……我们再回去。”奈特说。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他,“是马吗?它怎么会变成那样?为什么要追我们?”
奈特摇摇头,停了停又说:“也许是回声……可能它失控了……”
回声?回声还能变成马的样子?
突然,我又听到“哒哒哒”的马蹄声从地面上传来。我一下子翻身爬起,躲在塔楼的围墙后朝下望——那匹黑色的怪马围着磨坊转了一圈,往广场跑去了。我抬眼朝前望去:不远处,广场上依旧人山人海,新年庆典还没有结束,烟花仍然开放,还有琴声和歌声被风遥遥吹来。
我赶紧转向奈特:“马朝镇子过去了!”
奈特一愣,也跑过来看。确认马的方向之后,他抓起我的手:“那我们快跑吧!趁着它去镇子,我们朝山里跑!”
我以为自己听错,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奈特好像很着急,又解释道:“它去镇子上的话,就顾不上我们了,我们正好可以逃跑!”
这话让我彻底呆住了,偏偏他似乎是认真的。我扭头看看马奔去的方向,又看看奈特,一把把他推开,大步跑下楼去。
“你要去干什么!”奈特在我身后大喊,“你去了又能怎么样?你跑得过它吗?不要做傻事!”
……是呀,我就算追上去,又能做什么?也许马在半路发现我,一口把我吃了,再扭头去镇上,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但就算是这样……难道我就什么也不做,管自己逃命了吗?
黑色的怪马在通往镇子中心的街道上奔驰。我也朝镇子走去了,尽管恐惧让我迈不开多大的步子。 “圣泉骑士”的卡片又回到我的口袋里。传说中,在那段魔王四处作乱,生灵涂炭的岁月里,这位勇者挺身而出,挥舞长剑,经过一番激战之后,终于击败魔王,换来世界的和平与安宁。我拿起卡片,望着那位勇者湛蓝的眼睛;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希望他能把勇气和力量借给我。
我把卡片贴在胸口,吸一口气,大步奔跑起来。
怕被怪马发现,又怕赶不上它,我选了一条从巷子里走的小道。这是通往广场的近路,平时总有老头老太太在巷子里晒些鱼干果干菌菇干,根本没法走人;而现在,镇上的人都去参加庆典了,巷子里干干净净,畅通无阻。我提着一口气拼命往前跑,终于,又能隐约听见马蹄声了——怪马就在附近!我不敢停留,加快步子使劲冲去。
巷子口出现光亮了,歌声琴声和笑声也清晰地传来。我什至能辨认出都是谁在说话谁在笑。马蹄声也很近,也许就在一道墙之后。我来不及思考,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广场大喊——“快跑!怪物来了!!”
我的声音一下子就被人群的喧哗淹没。谁也没听见我,谁也没发现我。我急得要哭,但不能哭。我大步冲进广场的人堆,抓住每一个我见到的人的手,我对他们说快跑呀,有怪马来了!可他们都不听,都在笑。我想去找伊摩,然而到处都是人。明明他们都对我很好,这一刻,我却像被他们的手按在湖底,不能挣扎也不能呼吸。
突然,一声尖叫从广场的另一头炸响。紧接着,更多人的叫喊声响起,慌张的,惊恐的,痛苦的,人们推搡着四处奔逃。有小孩在哭,还有人大喊:“是魔兽!”
“又来了!”
“魔王又要来了!!”
我陷在人堆里被推来挤去,什么都看不见。人浪把我冲到高台附近,台子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火把还在燃烧。我手脚并用地爬上台子,一眼就望见那匹怪马正撒开四蹄,朝广场中心冲来。它的骨架在一路奔跑后已经破败得近乎坍塌,每一步都有碎裂的骨头从它身上掉下,这让它更显得怪异可怖。漆黑的鬃毛在火光下猎猎飞舞,仿佛燃烧的沥青。它的马蹄重重踏在石板路上,石砖爆裂开来,从它身上溅落的黑水顺着裂纹渗入,流淌。
广场上的人惊叫着四散逃去。怪马追逐他们,把来不及逃跑的人驱赶着聚集起来。突然,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跌倒了,她怀里的小孩儿被摔出来,脑袋重重地磕在石板上。黑水糊上他的脸颊,被沾到的皮肤立刻软绵绵地塌陷下去。他大哭着要用手抹掉,然而手也被黑水打湿了,手指顿时失去形状,只剩了一层薄薄的皮肤。
怪马发出笑一般的嘶鸣,高高扬起马蹄,对准小孩儿的头颅就要踏下。我几乎没有思考,抓起一支火把朝它使劲一掷。但火把太粗太重了,我的“使劲”只让它轻飘飘地落在离马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又“骨碌碌”滚开,熄灭。
但马的动作停了下来,它甚至闪避似的晃了一下。这停顿的刹那间,女人扑过去抱起自己的孩子,奋力逃走了。
我看懂了一些——怪马怕光,或者是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