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从创造士们的宫殿离开之后,有马车送我和铁匠回去镇上。这是我第一次坐马车,以前我只看马戏团的人,还有农场的萝卜土豆们坐过。这辆马车的车厢是椭圆形的,两侧开了两个小窗,像被出壳的小鸡啄出来的洞。我就趴在洞口往外看——蛋壳外,天幕上的夜色正在慢慢褪下,午夜就要过去了。
我有些遗憾,都坐上车了才想起来,还有好多事想问大祭司——比如世界需要修复的事,比如那个男人说过的修补士的事;但又一想,就算我问了,她恐怕也不会告诉我。以前我总以为,变成大人就会什么都知道,现在看来,人可能会一夜长大,但绝不会一夜之间就知道世界的全部奥秘。而大人和小孩儿的区别在于,小孩只会发问,大人会自己去找答案。
我悄悄去看铁匠,他就坐在我对面,半合着眼,好像睡着了。他离开镇子去了别的地方,是为了什么?也是去寻找某个问题的答案吗?这是我猜的,因为镇上的人都喜欢他,他却还坚持要走,那一定是有比镇上的大家更重要的人,或者事,驱使他这么去做。反正,如果换了是我,大家都喜欢我,会担心我挨饿受冻给我送来一大堆东西,那我是肯定不会离开那个地方的。
说起来,伊摩现在在做什么?像平时那样在入夜后睡觉?大祭司没说不能把这些事告诉别人,那我应该可以说给伊摩听吧?她要是知道白天我们遇到的东西,一定会吓一跳!我摸摸口袋,里面还装着大祭司写给我的泡芙配方,它和我的回声一起安安稳稳地躺在衣兜里。摸到它的时候,我改变主意了,决定不把那只怪勺子的事告诉伊摩——她只要知道大祭司的泡芙怎么做就行了,我可不想让她害怕,也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马蹄声也从踏着泥土的沉闷,变成踩在石板路上的清脆。我又朝窗外伸出头,发现马车已经到了镇子郊外。远处,高高低低的小房子们安静地蹲在夜里,窗户都熄灭了。越过马蹄声,隐约能听到使者们在唱歌:“不要惊慌——”“太阳照常升起——”曲调和换季时的播报不一样,有一种被刻意强调的舒缓的冷静的感觉,像是用冰凉的手抚摸发烧的额头。
我刚要把窗帘重新拉上,余光里有什么发亮的东西一闪而过,在暗沉的视野中格外醒目。我抬头一看,是一颗星星,它拖着明亮的尾巴划过夜空——这就是书上说的流星?我顿时激动起来,把半个身体都探出窗外,朝着星星滑落的方向望去。书上说,天上的星星也有生命,它们在快死的时候就会掉下来,如果找到死去的星星把它埋进土里,它就能用最后的力量为你实现一个愿望。我马上去喊铁匠,把他摇醒。铁匠睁开一只眼睛,问我怎么了。我指着窗外说流星,流星。铁匠朝窗外转过头,我也跟着探出脑袋,要指给他看——但那颗流星已经看不见了。
书上怎么没说流星跑得这么快?我懊恼地坐回座位上。铁匠问我是第一次看到流星吗,我点头。铁匠笑笑说,看来我每天都睡得很早,这东西在特定的时期会在深夜成群出现,也不算稀奇。
是这样吗?我又知道了一件以前不知道的事。我问铁匠,他是不是看到过很多流星;他说是。我又问,那他有没有用流星实现过愿望;他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看到书上说,捡到流星好好埋葬的话,它就能实现你的愿望,”我说,“所以刚才我想去找到那颗星星,把它埋起来,然后许愿。”
铁匠又笑,打了个呵欠:“那你想实现什么愿望?”
“希望你能够恢复记忆,”我说,“把忘记的事都想起来——想起自己是谁,想起自己去过哪里。”
铁匠愣了一下,停了停才说,许愿总归是要许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是这样吗?我想了想说,那就希望他能恢复记忆,然后把在别的世界历险的故事说给我听——这不就和我有关了吗?
铁匠又转头看我。
“你就没有别的想要实现的愿望吗?”他说,“比如……比如让你刚才说的那些人回来?”
“大祭司说,只要我希望,这些事就一定会成真——只要我想见他们,他们就迟早会回来见我,”我说,“而且……我也不确定,'回来'是不是他们自己希望的。不能仅仅因为我想见他们,就让他们失去眼下得到的东西呀。”
铁匠皱眉:“那你就确定我很希望恢复记忆?”
我“嘿嘿”地笑:“你不是说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吗?既然很重要,还是快点想起来的好。”
铁匠不说话了。马车的速度又慢了一些,我朝窗外望望,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新的白昼即将到来。这可怎么办?我一点都没睡,待会儿不会犯困吧?
——“那关于你自己呢,你就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铁匠突然开口道,“你已经开始长大了,将来想要做什么?”
我一愣:“开始长大?我还会继续长大吗?”原来不是长到这么大,就会停下了?
“当然,”铁匠看着我说道,“你会继续成长,长大,长高,变老。这个过程会很长,让你有足够多的选择的机会,可以选择想过的生活,想成为的人。”
我想了想:“你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铁匠移开了视线:“我不是。我是这里的居民,这里的人在出生时是小孩,那么就会一直是小孩;出生时是成人,就会一直是成人,这样的状态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也没有选择——我的父亲是铁匠,那么我也是铁匠,这是规则决定的。”
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一下子说那么多话,简直就像变了个人。我刚要仔细理解他说的意思,突然又想起什么:“可是奈特他长大了呀。我看着他一点点长高的,过去的这个冬天,他长高了好多!”然后加入了骑兵队……就像他的爸爸。
“……因为他是主角。”铁匠小声说道。他的声音被马蹄声盖过了,我没听清,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这样说的。
“那么你呢,”铁匠再次开口道,“你有选择的机会,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当然想过这件事,还想过许多次。在我还是个矮土豆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成为伊摩那样的大人,漂亮,优雅,能干,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得好;遇到那个女仙的时候,我又羡慕她藏在林子里的堆满书的房间,我想她一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自由又快乐;如果能像蓓丝那样也很好,不一定什么都会,但在某一方面有人人夸赞的精湛的技艺……想来想去,镇上的任何人好像都比我优秀,我还什么都没学会,就长成了大人,现在铁匠又问我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倒不如说,这样的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还想要继续识字,读书,”我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就长大了,到现在也才做了几天的大人……大人不像我以前以为的那样厉害,也没我以为的那么好玩。刚才你告诉我,我的'长大'还没有停止,现在的我不是最终的样子——如果是真的,我很高兴,我想学习更多的东西,去学那些我没来得及学的东西。”
“在你准备好之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铁匠再次问道。
我想了想,突然察觉到马车窗外正是那条我往日里常走的街道——我们已经回到镇上了。东边的天空正被橙红的日光映亮,太阳即将升起。再过一会儿,那些熄灭的窗口就会被阳光照亮。
“我对以前的事没有印象了,也不记得我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有段时间,我还怀疑自己是空心人……不过还好,我的心还在,”我摸了摸胸口,继续说道,“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了,不过镇上的人都对我很好,镇子也很好,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林子里也很好玩,我很喜欢这里。”
我转向铁匠,他也正用褐色的眼睛看着我。
“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修补士,”我说,“我要把这个世界补起来。这么好的地方,不能让它继续崩溃。”
铁匠一愣,脸上出现了复杂又微妙的表情,像玻璃只有在阳光下才会显露出的纵横交错的划痕。我想也许是他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不知道“修补士”是什么吧,于是就向他解释:“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世界上除了创造士之外,还有一种叫做修补士的职业,他们会把世界运行中出现的裂缝和破洞修补起来,但我们这儿好像没有,有什么东西坏了,就让创造士做一个新的……我想如果我们也有修补士的话,创造士们就能减轻一些工作量;而且很多时候,新的东西未必就比老的好,你看那个新建的广场,到现在还是冷冷清清——”
我的话还没说完,马车突然一停,车夫说了声“到了”。我朝窗外一望,正好停在我说的那个冷冷清清的广场。既然到了,我也就不再往下说,从座位上站起来就准备下车。不料铁匠突然先我一步跳下车,又转过身来,一把拉起我的手,要把我拉下车去。
“你要赶紧走,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说,“趁着镇上的人还没起来——快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第59章
——“趁着镇上的人还没起来,快走!”
说着,铁匠一把把我拉下马车。我都没站稳,差点扑到他身上。车夫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着我们一愣,张了嘴刚要说话,铁匠又飞快拉起我,朝广场的另一个出口大步跑去。
身后传来车夫的叫喊声。他大声喊我们“去哪儿”“别乱跑”,还有些什么话,我没听清。铁匠跑得太快了,我被拽得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好像要往地上撞过去。转眼,我们跑出广场,跑到街上,又朝郊外的林子跑去了。我问铁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他不说话;我又喊他慢点,他也好像没听见。我脾气上来了,停住脚步,使劲一甩手,本想把他的手挣开,不料只听见“咔”的一声,手腕顿时像被扯断一样痛,我一下子没出息地叫出声来了。
没出息,但很有效。铁匠停下脚步,睁着那双褐色的眼睛回头看我。
我不叫了,忍住疼,若无其事地转转手,也同样瞪他。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我们就站着大眼瞪小眼;我是大眼。
停了会儿,铁匠开口问我:“手拉伤了?”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好得很!”我气哼哼地说,“倒是你,原来舌头没被黏上呀!”
我才刚说完,铁匠又抓起我另一只手,转身继续朝前跑去,好像刚才我只是气急败坏地朝他的脸吐了串泡泡。我拼命要抽手出来,可他抓得更紧了。我一边挣扎一边被拖着跑,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身子猛地一晃,有什么东西从我口袋里跳出来,“啪嗒”落在地上。
“啪嗒”,“骨碌碌——”
是我的回声掉出来了。
我大叫一声,使劲挣脱铁匠,弯腰要去把回声捡起来,可那颗蛋转着圈滚远了。我赶紧追过去,铁匠又转身来抓我。我一边躲他一边追着回声跑。眼看回声就要滚进路边的灌木丛里了,我一步冲过去,低头伸手,看准了飞快一捞,终于抓住了它。
还好,蛋没碎,蛋壳上连道裂纹都没有,只是沾了些泥巴。我松了口气,用衣角把它擦干净,重新放回口袋。
“那是什么?”铁匠站在我身后,开口道。
是什么?是我的宝贝!我懒得理他,刚要转身回去,想了想又把回声掏出来,把它放到外套内侧的兜里,隔着衣服按了按,确认它好好地在那儿,这才放下心来。
“这是个回声……”铁匠又自言自语地开口了,边说边朝我走来,“你从哪儿得到的?”
“我不想告诉你,”我扁扁嘴,“反正你也什么都不告诉我。”
铁匠站住了,愣愣地看我。
我朝他斜去一眼,又摸摸口袋里的蛋,吸了口气,说:“如果你希望我做什么,离开这里也好,去别的地方也好,把前因后果讲出来,只要能让我信服,我肯定会照你说的做。可你只会讲这些硬邦邦的话——'快走''不能''不应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又不是狗,让我坐下就坐下,让我伸手就伸手!”
铁匠皱起眉头,好像要说什么,可嘴唇动了半天,只吐出小小一句“对不起”。
“不要光道歉,”我说,“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留在这里?为什么我要马上离开,而且是趁着镇上的人都在睡觉的时候?你不会是在赶我走吧?”
铁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甚至不再看我,只咬着嘴唇,好像那句回答会自己从他的嘴里冲出来。我刚要追问,他突然飞快抬起头来朝天上望去。我愣了一下,也跟着抬头一望——东边的天幕隐隐约约透出红光,云朵正在移动,堆叠,大大小小的云层如奶油般融合在一起……太阳即将升起,创造士们开始布置新一天的天空了。
奇怪,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我记得只有在重要的节日,或者泉水打开的日子里,创造士才会把天空装饰起来。我想看看今天的云会被做成什么样子,然而上空的云逐渐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淡,转眼就只剩下几丝柳絮似的薄云了;看来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也许是为了安慰那些被突如其来的夜晚吓坏了的人,才把云层都移开,让太阳光能无遮无挡地落下来,我是这么想的。
突然,金红色的光芒从天际绽射而出。我们头顶的整个天空瞬间被映得一片通红,仿佛燃烧的炉膛。我一下子愣住了,只见一轮浑圆的红日从天地相接的地方徐徐升起。它的光芒炽热又纯净,像坩炉中翻腾的金水,像在井底清波之下烁烁发亮的金币,像被从粗粝的蚌壳中剖出的光润皎洁的珍珠……我的眼睛都要被它的光芒烧起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日出。书上说,人的祖先是猴子,是最勇敢最聪明,第一批走下树去的猴子。对于这个说法,我虽然觉得新奇,却也不是很能相信;可日光落入我眼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变回那只千万年前的小猴子了。不是吗?在太阳面前,在这颗永远燃烧的火球面前,人也好,猴子也好,不论经历多久,变成什么样子,都只能用崇拜的臣服的目光注视它。
现在的这个太阳是创造士们做出来的,那么最初的那个太阳呢?是谁把它安排在这里,规定了用它来划分日夜?
——“天亮了。”旁边又传来铁匠的声音。我回过神来,看到他也愣愣地望着太阳,但神情似乎与我不太相同。
下一刻,我们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树叶纷纷落下,惊起枝头的鸟群。慌乱中,我看到远处的地面裂开了,裂缝闪电般一路延伸而来。几乎同时,一团又一团黑色的雾气从裂缝中升起——不对,不是雾气,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
不,也不是小虫,是勺子!
那天所见的勺子不知为何变得只有米粒大小,数量却有成千上万。它们在初升的晨光里汇集起来,“嗡嗡嗡”地鼓动翅膀,如同一大团轰鸣的乌云。
我惊得大叫。铁匠立刻拉起我转身逃跑。跑了两步他又转过头来看我:“因为留在这里很危险,所以现在必须跑。”
我一愣,反应过来:“这种时候倒也不必解释前因后果了!”
身后的勺子飞得快极了,如同发狂的蜂群。它们的个头变小了,泼出的液体也跟着变小,但因为数量众多,那些灰黑色的水滴反而像雨点般密集,更难闪躲。我们已经没命地跑了,可那些腥臭的液体依旧紧贴着我们的身体打落下来,仿佛在我们头顶悬了一大丛雨云。铁匠说过,这些东西只能在阳光下移动,于是我们冲向视野中最大的那棵树,躲进它的树阴下。然而那片“嗡嗡”声并没有停下。我回头一看——和先前不同,这次的勺子们每一个都小得像用手指搓出来的,我们一躲进影子里,它们就改变队形,从聚集的云团分散开来,各自灵活地在叶片间穿梭,顺着一丝丝一块块的光斑飞舞,转眼就从“团”变成“网”,反而扩大了对我们的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