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只勺子冲在最前面,眼看就要飞到我们面前——三只,或者五只?它们太小了,飞得也太快,我看不清楚。铁匠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半空一丢。石头的影子正好填上叶片透光的空隙,那几只勺子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阴影包围。阳光消失的瞬间,它们化作细小的碎屑,在风里消散不见了。
但只有这么一瞬,石头很快落地,更多的勺子蜂拥而上。铁匠脱下外套,朝前使劲挥舞几下,逼退那些冲来的勺子。然后他把外套像伞一般在头顶撑起:“跑!”
我立刻钻进他的外套底下,跟着飞快地逃出树阴,继续朝前奔逃。
然而我们来时的那条小路早已变得支离破碎,路面和土块都在晃动。我们只能踩着暂时没碎的地方,就像踏着浮冰过河。勺子“嗡嗡”的振翅声越来越近了,镇子的钟楼也越来越近。我猛然反应过来:“不行!不能往镇子跑——会把它们引到镇上的!”
铁匠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脚步一刹:“那去哪儿?”
是呀,那该去哪儿?现在也没有办法联系到大祭司,何况如果再加速一个白天,恐怕会造成更多的后续影响。我飞快转头,朝四下一望,看到视野的不远处,有一座磨坊矗立在道路旁。
“那里!”我指着磨坊大声地说。
那是奈特曾经带我去过的老磨坊,他说那里已经荒废多年,但房子还是好的,我们在楼顶看过新年的烟花。我带着铁匠转身朝磨坊跑去。那些勺子还紧紧跟着我们,铁匠的外套几乎被黑灰色的水滴浸透了,也许撑不了多久,那些液体就会直接滴落在我们身上。我看到他的左手溅到了几滴黑水,被打湿的皮肤翻卷起来,像被炭火烧焦了一样。我问他疼不疼;铁匠说没事,这点疼算不上什么。
——磨坊到了!
木门是虚掩着的,和那天晚上一样。我和铁匠一头冲进屋里,然后飞快转身关上门。可门板是漏风的,墙上还开了巴掌大小的窗户,阳光透过这些大大小小的洞口照进来。我还没看清屋子里的东西,就听见“嗡嗡”的振翅声在耳边响起。我赶紧一步退到没有阳光的墙角,紧紧贴着墙壁,像只饿得动弹不得的壁虎。
勺子在狭窄的光斑里上下翻飞。它们再次汇聚起来,如同阳光下升起的黑烟。千百只勺子同时发出啸叫,露出钢针似的尖牙,齐齐朝我喷射灰黑色的液体。我来不及闪避,刚要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脸,铁匠一步冲到我身前,把他的外套朝勺子使劲甩去。顿时,那件粗布猎装化作一张皱巴巴的纸片,缓缓落地。然而其中一只勺子已经飞到我面前,我几乎看到它交错的细牙一节一节地张开——“啪!”,铁匠握着一截烂木头,使劲把它拍落,又跟着踩了一脚。地上只剩了一小滩黑色的水迹。
我赶紧捡起周围的稻草木片烂泥巴,和铁匠一起把墙上的孔洞胡乱地堵上。顿时,磨坊里一片漆黑。通向楼顶的出口也被木板盖住了,勺子们进不来,这才稍微缓解了它们的攻势。屋子里的勺子也在失去光照后相继化成碎屑,落进地板的灰尘里。
铁匠又推着我躲到另一处更深更暗的角落。这里距离窗口很远,也没有墙洞能让阳光和勺子进来,暂时可以稍作休息。
“接下去该怎么办,”铁匠说,“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我缓过气来,想了想:“它们是追着我们来的,还是单纯追着我?”
铁匠没有回答。这么看来,应该是冲我来的吧?虽然很想知道原因,但现在也没时间琢磨这个。
“我去做诱饵,”我说,“既然这些东西只能在阳光下活动,失去光线就能让它们瞬间死掉……那我去做诱饵吧!这里的破洞和窗口都已经堵上了,就是个大箱子,我去站到磨盘上,然后你打开一扇小窗,把它们放进来——”
“不可能,”铁匠大声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这可不是捉麻雀!”
他的话音刚落,头顶上突然传来“咔咔咔”的声音。我循声转头去看,然而屋子里没有光线,视野是黑的,我什么也看不到。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墙壁,墙壁在震动。
“磨盘在转。”铁匠说。
下一刻,巨大的碎裂声在头顶骤然炸响。我还没反应过来,铁匠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我听见瓦片从房梁上“稀里哗啦”地落下,就砸在我身旁。与此同时,耸立在屋顶的风车发出干涩的转动声。一股烂木头的霉味在屋子里散开。
风车带动磨盘转起来了,瓦片掉下来了。磨坊的屋顶敞开巨大的豁口,阳光长驱直入。 “嗡嗡”的振翅声在头顶上方汇聚成巨大的轰鸣。
然而阳光没有照到我,我还在阴影之下。我瞪大眼睛,看到为我撑起这片影子的人痛苦得皱起了眉头。
他的脸离我近极了。逆着光,我都能看清他每一根眉毛的形状。
“躲起来……”铁匠喘着气说,“我不是赶你走……快去躲起来……”
他的肩背正在迅速皱缩。他逐渐变得瘦小单薄,就像一张洗皱了的羊毛毯。
各位老板小年快乐(某个说过元旦完结的人低着头溜走)
第60章
一直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为了我的愿望存在的;凡是我希望的事,就一定会发生。
这是真的吗?眼前这些疯狂飞舞的勺子,它们尖利的交错的细牙,雨点般从半空落下的黑水,恼人的嘈杂啸叫……也是因为我希望,才会出现在这里吗?
这怎么可能!
——铁匠推了我一下。他大概想要把我推到磨盘下的阴影里去,但他的右臂自肩膀以下飞快地干缩,像一团被揉皱又展开的纸,推我的那条胳膊也只是轻轻一晃,使不出更多力气。他颤抖着动起嘴唇,要对我说什么,可是从他喉头发出的声音还没此刻我惊恐慌张的呼吸声来得响亮。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了。我看到血色迅速从他脸上褪去,褐色的瞳孔转眼便失去光彩。我想起那个创造士,他被勺子泼到之后,变成了干瘪的纸团。
“嗡嗡嗡”的振翅声越来越重,勺子们从屋顶的破洞疯狂涌入,飞快占据了磨坊的每一个角落。它们的躯体迅速变大变长,身下裂缝似的嘴里发出啸叫,如同无数生锈的门轴被来回推拉。这声音和“嗡嗡”声混在一起,非常刺耳,让我难受极了。铁匠努力抬起单薄的胳膊,试图帮我捂住耳朵。他的额头快要抵上我的眉心,可我依旧听不到他的说话声,只有一阵阵虚弱的呼吸吹在我脸上。
他用身体为我遮蔽阳光,让那些勺子不能靠近我。然而现在他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了。我拼命喊他,用我听来的名字,可他对那个名字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皮像纸片一样逐渐下垂,嘴唇也变得如纸片般苍白单薄。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要是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躲起来就好了,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逃跑就好了……这个世界不是根据我的愿望运行的吗?为什么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这些可怕的东西不会自动消失?
如果这个世界是为我而存在的,为什么我还会遇到危险?
突然,一声尖利的噪响在耳边炸开,如同钢叉被按着使劲划过毛玻璃。我抬起眼,看到一只巨大的勺子悬在半空,正缓缓张开它的嘴。它几乎和房梁一样长,翻卷的嘴唇是半透明的黑色,交错的牙齿像插在它口中的尖钉,牙缝有拳头那么宽,浑浊的涎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我顿时控制不住地尖叫,朝身边一阵乱抓,抓起什么就朝它丢过去。但没有用,这里是磨坊,我能抓到的只有谷屑、灰尘,稻草和泥巴——
手指突然摸到了什么冰凉光滑的东西,似乎是一个环。
一个尺寸和质地都让我十分熟悉的环。我立刻左右一看,然而它在我的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我暂时看不到它。
但我非常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吸一口气,握住那个视野外的圆环,使劲一拉,只听见“哗啦”一声,我们身旁的地面打开一个口子,正好能让两个人通过,好像它从一开始就在那儿,只等着我去发现。我赶紧喊铁匠,可他紧闭着眼,似乎已经失去意识。没有时间思考,我立刻抱住他,朝身旁的小门用力滚去。
——我们掉下去了。落入黑暗的刹那,耳边一片静谧。然而紧接着,“嗡嗡嗡”的振翅声再次在头顶响起。我抬头一看,我们来时的入口还亮着光,就像一个悬在半空的方正的月亮,那些勺子就从月亮里蜂拥飞来。我几乎停住呼吸。幸好,它们还没接触到我们,便在黑暗中化作无数闪光的碎屑,仿佛被磨碎的星星,逐渐熄灭,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再没有看到听到任何让我恐惧的东西了,我在黑暗中安心地坠落。我望向铁匠,明明没有光,我却能依旧看到他的睫毛在风中颤抖,头发飞舞着融入黑暗。他的脑袋还倚在我手臂上。我从没有像这样抱住过别人,这是从前那个小矮子的我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受,和抱娃娃完全不一样……还好他晕过去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试着松开抓住他的手,他一下子被气流冲开,几乎要从我身边飞走。我赶紧又抓住他,再不敢松手。我们就像两片结在同一条梗上的叶子,被风吹着落入一个长长的漆黑的井口。
铁匠的眼皮颤动起来,他睁开眼睛了,只是视线一时没能聚焦。我看到他的嘴唇缓慢地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我说你别怕,这里很安全,那些勺子都死了,我们马上就会落地——
这句话刚从我口中说出,重心突然一顿,下坠感随之消失,我的双脚碰到了地面。在我的注意力停留在脚上的时候,四周亮起了光,视野中一片澄白。
我回过神来,要松开铁匠,他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臂完完全全变成了纸片,我差点没把他的胳膊抓破。我赶紧换了个姿势搀住他,问他疼不疼,但他皱着眉头,视线涣散,呼吸急促,对我说的话也没有反应,好像还停留在一个未完的噩梦中。
“你别怕,这里我来过,不是什么可疑的地方,”我看着他说,“等会儿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孩子过来。我们跟着那孩子走,就可以从一条走廊回到镇上。”
这句话好像终于传入了铁匠的耳朵。他愣了一下,呼吸稍微平缓下来,目光直直地投向我的身后。
我转头一看,那个漂亮的小孩儿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蓝眼睛一眨一眨的,比雨后的天空还要干净。
“你怎么把别人带来了,”那小孩儿说,“我可没答应你,可以带客人来。”
我一愣,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我现在答应了。”小孩笑嘻嘻地说。
我又一愣,也跟着笑起来。我转向铁匠,说这就是那个小孩儿,是不是长得很好看?铁匠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那表情的意味我一时看不明白,也许就像我还没识字的时候,看到书架上那些书的样子?我小声问他怎么了;铁匠张了嘴刚要说什么,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又很快变成剧烈的喘息,他没法说话了。
“他是不是受伤了?”那孩子看着铁匠说,“这可麻烦了,要是变成纸,就很难再变回去了。”那孩子说话的声音明明像山泉一样清脆澄净,语气却冷淡至极,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是的,我们遇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我说,“但现在它们好像已经不见了……我们想尽快回到镇上去,你能不能带我们找到去镇子的门?”
漂亮的小孩儿又“嘻嘻”笑了。
“你今天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小孩儿问我。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一直问我这个?我有些生气,又觉得奇怪,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小孩儿又“咯咯咯”地笑,好像发生了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我被笑得发毛,转头去看铁匠。他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捂着嘴,死死地盯住小孩儿的方向。
“你怎么了?不舒服?”我小声问他。他朝我一望,摇了摇头。
“是什么样子的~是什么样子的~”那金发碧眼的漂亮小孩儿在我眼前蹦来又跳去,“今天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
我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还是个漂亮的小孩子。”
小孩儿“啪啪啪”地拍着手,大声笑起来。明明是一副天真可爱的样貌,但不知为何,我觉得眼前这孩子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原本水润明亮的眼睛变得更大更亮了,眼眶里像嵌了两片厚重的玻璃;嘴唇红得要滴出血来;金灿灿的卷发发尾尖硬,像钢针;连手脚都变得又细又长,接在圆圆的小肚子上,不似人类的形体……乍看之下,好像哪里都变了,但再仔细看去,又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我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是谁?”
小孩儿停住大笑,眨了眨眼睛:“怎么了?你看到的我变样了?”
我不知该不该点头。
小孩儿又“哈哈”笑了两声:“你看到我变样了,但还不知道我是谁,说明还没到时候——没关系,你下次还会再来的。”
说完这一句,小孩儿一转身,迈着光溜溜的脚丫“啪嗒啪嗒”地跑远了。
——虽然似乎有些变化,但目前为止,还是和前几次一样。我搀起铁匠要追着小孩过去,他伸手拦了一下,像要阻止我,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追吗?可是,如果不追着小孩儿去那条走廊,我们可能就会一直待在这里了。我尽量简单地向他解释了一下,铁匠不再拦我。他的身体就像一片干燥的落叶,我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就算是搀扶,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
说话间,那个小孩儿已经跑没影了。我怕跟丢了,就喊了几声。很快,走廊上传来一阵悦耳的歌声,那孩子就在前面不远处唱起歌来。
——“啦啦啦啦公主要来啦~”
——“啦啦啦啦快挂起星星,贴上鲜花~”
——“把天空打开,把山脉延长~让小河绕过森林,不要把公主的鞋子打湿啦~”
……这是什么歌?曲子是我曾经听过的小调,但歌词却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我追着歌声走去,又不能走得太快,怕铁匠跟不上来。我看到那孩子的影子在墙上闪过,又消失在前方的拐角。
歌声还在继续。
——“公主要来啦~公主要来啦~”
——“大家换上最好看的衣服,把头发梳得整齐光亮~”
——“有人说,我来为公主准备房子和床铺,让她能夜夜睡得甜香~”
——“有人说,我来为公主烹制饭食和点心,再点起永远燃烧的暖炉,让她再不会饿也不会把手脚冻得冰凉~”
我追着歌声走过一列列门扉,那些门上有的描了黄金,有的镶嵌了宝石,整条走廊被各色美丽的光华照耀,像铺在彩虹上。但那孩子没有停留,依旧蹦蹦跳跳地走着,唱着那首奇怪的歌。
——“有人为公主裁制新衣,有人为公主栽种小花,还有人辟来山石,为公主筑起过河的桥梁~”
——“公主要来啦~大家都变了模样~只有月亮看到了世界在夜里悄悄变化,但它不会说话~”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慢下来了。我搀着铁匠加快步子,刚绕过一个转角,就看到那孩子站在一扇门前,摇头晃脑地唱出剩下的歌词。
——“公主要来啦,公主要回到这里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