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歌,”我忍不住出声问道,“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歌词。”
那小孩儿抬头朝我一望,又笑嘻嘻地唱了下去:“大家都又高兴又紧张,要为公主献上最美丽的四季和最明亮的太阳~”
唱着歌的同时,小孩儿高高伸出手臂,握住面前的门把。
——“可是有人站出来说,'不行,公主应该回家'。”
小孩儿眯着笑眼,手腕一拧,打开了门。
大家过年好! (从小年夜拖到大年夜还没更上的人悄悄溜走)
第61章
那小孩把门打开了。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束阳光从敞开的门缝里落到走廊上。
然后,悠扬清脆的鸟鸣从门后传来,还有许多人嘈杂但平和的说话声,小贩中气十足的叫卖声,小孩子追跑打闹的嬉笑声……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声音,我知道门后是哪儿了——对,新一天的太阳已经升起,镇上的人们又开始活动、劳作;春天才刚降临,花朵还要继续开放。
小孩儿站在门边,转身抬头笑盈盈地望着我。前一刻我还在琢磨那首古怪的歌,被这么一双漂亮的蓝眼睛一看,顿时所有的思考都停止了,我只觉得那门里吹来暖融融的春风,阳光柔和得像抚过脸颊的轻纱窗帘,我下意识就要朝前走进门里去。
旁边的人突然一把拉住了我。
我转过身,铁匠用力朝我摇了摇头,然后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他捂着嘴简直要把胸腔都咳碎了。
“别去……”密集的咳嗽间隙里,铁匠费力地挤出一个词来。我想问他怎么回事,还没开口,那小孩儿迈着光脚板走上前,纤细白嫩的小手抓着他轻轻一扯,就把他从我身边拉开。
“不行,你不能这样,”小孩儿一边拉着铁匠往前走,一边摇头晃脑地说道,“你不能代替她做出选择。不然就算你在这里把她赶跑,她还是会回来的。”
说完,小孩儿又伸手打开面前的另一扇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把铁匠推了进去。
“咚”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我惊呆了,冲过去要把那扇门打开。可小孩儿一下子抓住了门把手,不让我碰。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小孩儿说,“只要你还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他是不会放下你不管的。”
我不信,伸手要推开那小孩,要冲进门里去。然而伸出的手掌一下子穿过小孩儿的肩膀,我只觉得掌心一凉,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把皮肤打湿了。
我抬起手来,看到掌心蒙了一片亮闪闪的粉屑。
小孩儿又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好像刚刚欣赏了一出最滑稽的表演。眼前这张脸依然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长相,美得看不出性别,但这样的美丽开始让我感到有些心慌。我想到夏天时候会在花丛里成群出没的人面蛱,它们翅膀上的花纹看起来就像是一张人脸。
这漂亮的小孩儿,该不会……也只是看起来像人吧?
小孩儿不笑了,眯着眼咧着嘴,夸张地叹了口气,牵起我的手要把我从门口拉开。我只觉得那只手像浸在一盆要凉不凉的温水里,立刻站住,把手抽了回来。
“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我问,“还有你刚刚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呀,”小孩儿说,“青蛙的'呱呱呱'是什么意思?小鸟的'啾啾啾'是什么意思?公鸡看到天亮会打鸣,小猫被抱起来,嗓子眼里就会'呼噜呼噜'地响——你会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吗?”
没等我开口,小孩儿继续往下说道。
“当然啦,是你的话,肯定会啰啰嗦嗦地问。可是青蛙小鸟不会说话,公鸡小猫也不会说话,你只能从另一个人口中得到答案。这么一来,不管你问到了什么,都是单方面的猜测,都是别人告诉你的,搞不好和青蛙小鸟的本意完全不同——可是谁又管这个呢,”小孩儿说,“所以你可以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来理解那首歌。而对我来说,这只是随口哼起的小曲儿,你的解读只能影响你自己的看法。小猫打呼噜只是因为它想打,可不会管你怎么看它,喜不喜欢。”
这番话就像一团鲜艳又柔软的毛球,我忍不住开始思考,把思路汇入一条条彩色绒线,试图找到那个藏在里面的线头。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小孩儿牵着走到镇子那扇门前。敞开的门扇内,有几只小狗亲热地互相推搡着跑过。
“你可以继续探究你想要的答案,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像过去那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放弃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小孩儿说,“反正,只要你一直惦记着,你想吃的东西就一定会吃到,你喜欢的衣服一定能穿上,你想见的人都会回到你身边——这个世界是为了你存在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说着,小孩儿突然用力把我一推。我毫无防备,一下子往门里扑过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跌进门里的瞬间,前一刻还存在的街道、人群,追来跑去的小狗顿时消失,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再一看,这一片“白”似乎又有着粗糙而平整的,类似纸的质感。我刚想看个仔细,突然一阵大风迎面吹来,刹那间,视野中的白色“哗啦啦”飞起,如书页般一张张翻动。我被风吹得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风停了,我正站在镇子的广场中央,几只小狗绕着我的腿“汪汪”打转。
我回到镇上了,周围的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样子。头顶阳光和煦,脚下是广场新铺的花砖。不远处,街上店铺的招牌在风里轻轻晃动,碰出几声笨重但好听的钝响。
街道另一头,几个孩子发现了我,又大喊着“希尔芙”“希尔芙”朝我跑来。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叫我,“希尔芙”不是我的名字。不过,我的名字应该是什么?
我想起那首歌:“公主要来了,大家都变了模样”——这些孩子也是“大家”吗?他们在成为流鼻涕小鬼以前,曾经是另外的样子?
我也是“大家”,所以我才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
还是说……我是“公主”,因为世界为了我存在?
那个小孩儿说,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放弃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可那些古怪的歌词就像一群执着的马蜂,无时不刻在我耳边“嗡嗡”飞舞;'就算我努力忽视它们的存在,它们也会在我每一个走神的瞬间亮出螯刺,往我手上蛰叮出一串红红亮亮的血泡。
那些孩子已经跑到我跟前了,又伸出手来拉着我推着我,说着平时那些吵吵闹闹的话。我问他们为什么叫我“希尔芙”,他们“叽叽喳喳”地说因为我就是“希尔芙”;我问他们“希尔芙”是什么意思,他们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却没一个开口回答,好像那是句见不得人的脏话。
我生气起来,从小孩堆里抓住一个大声问他,“希尔芙”是什么意思,镇子以前是什么样的;他被我吓得说不出话。我又问一遍,他“哇”的哭了出来,从我手中挣脱逃走。其他孩子也跟着大叫着跑开了。
小孩子什么都知道,但小孩子不是什么都会说。也许小孩子口中的“希尔芙”就像青蛙的“呱呱呱”,小鸟的“啾啾啾”,他们叫我“希尔芙”只是因为自己想叫,并不是为了让我理解什么,也没想向我传达什么。人不可能理解青蛙,人连人都不能理解。
我在街上慢慢地走了一会儿,迎面而来的暖风吹得我昏昏欲睡,好像把脑子都要吹空了。我路过沿途的店铺和小摊,看到街上的人在讨论昨天的长夜,明天的天气,语气里有些克制的恐慌,和夸张的平静。真奇怪,长大之后,以前听不出来的东西,现在都能听明白了,是因为个子变高,离说话声更近了吗?街上的人看到我,和我打招呼,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镇子变得陌生了,我好像是第一天来到这里。
经过点心店的时候,我看到老板的女儿正在挂出新的gg牌。她说她爸爸感冒了,这两天的点心都是她做的,让我别吃,不好吃。我问她有没有在街上见过会飞的勺子,她反问我那是什么。
是吗,那太好了。
我也去巷子里看了裁缝铺和铁匠铺——没回来,我想见到的人哪一个都没回来。于是我回家去了,回伊摩的家。
我回忆过很多次,在入睡前,在醒来后,回忆我是怎么来到这里,又住进了伊摩的家——是我的父母把我送来的吗?是伊摩把我从家里接来的吗?我是坐马车来的,还是坐船来的?但不管我怎么努力,记忆的小细绳总是在手里慢慢断裂,像泡了水的面条一样化开。
与镇子有关的记忆似乎是从某一个清晨开始的。某一天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并不宽敞但非常舒适的小木床上,窗外阳光正好,楼下飘来饭菜的香气,于是虚空中的声音告诉我:快起床,去吃饭,楼下的女人叫伊摩,她是照顾你的人……而当时的我想必毫无察觉,这是我记忆的起点。
我摸了摸口袋。回声在我手中轻轻颤动,微微发热。春天来了,也许它也要孵化了。它的记忆起点会是从看到我开始吗?
我到家了,伊摩正在等我。她好像早就知道我见到了大祭司,也许是那个车夫告诉她的吧。我想把大祭司的泡芙配方交给伊摩,但摸遍口袋都找不到那张餐巾。伊摩问我在找什么,我说是大祭司的礼物。她露出意外,又有些惋惜的表情,但马上又说,找不到就算了,先来吃饭吧。
是呀,大祭司也说,想不起来就算了。
那个小孩儿也说,不想选择就算了。
不回忆,不思考,不琢磨那些奇怪的东西奇怪的话,我还是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春天采野花,夏天扑蜻蜓,秋天捡橡果,冬天和大家一起扫雪,在暖炉边吃蛋糕、唱歌、玩牌,然后沉沉睡去……四季会平静地轮回,而我已经长大,可以去更远的地方,见更多的花,摘更多的果。镇上的所有人都认识我,都对我热情又友好。那些离开我的人也会重新出现,我们会像过去一样高兴地玩耍。这就是我的生活。
——不对。
这是这个世界为我创造的生活。
这个念头突然在脑中出现,像横亘在溪水中的一块石头。紧接着,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小孩儿的歌声,马蜂开始飞舞,血泡又痒又痛。大祭司说,这个世界是为我存在的,但是这样想来,我又何尝不是过着这世界为我安排的生活?
就像我把回声放进我床头的抽屉,谁把我放进了这里?
伊摩突然轻轻推了我一下,问我怎么了。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呆呆地站在餐桌边,桌上已经摆好了午饭。我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太饿,但要出门一趟,有一本想看的书,想马上去图书馆。伊摩安静地听我说完,没有说话。我就当她同意了,转身走向门口。
伊摩又叫住我,用餐盒装了一些吃的,递到我手上。
“想去哪里就去吧。其实从你长大的时候起,我就觉得,你又要走了,”她说,“但希望你能明白,虽然我们能做的事很少,可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尽最大努力去保护你。”
第62章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尽最大努力去保护你”——我要出门的时候,伊摩这么对我说。现在我已经走了很久了,这句话还是清楚得像挂在我耳朵上,风都吹不掉它。
我不知道她说的“我们”是谁,是镇上的人们吗?他们保护我,因为这个世界为我存在,所以他们必须这么做吗?无论怎样,我觉得这没有必要。我已经长大了,我应该自己保护自己。
其实我也有想要告诉伊摩的事——我一直觉得她好像一个公主。但现在想想,我是因为她漂亮又聪明,才觉得这样的她符合我心目中“公主”的定义;而事实上,“漂亮又聪明”和“公主”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不管她是公主也好,是小镇姑娘也好,住在皇宫也好,住在小木屋里也好,她都会是这样。身份也许会改变称呼,但改变不了她本身。就像一捧清水,无论被装在杯子里,瓶子里,还是注入河流,藏在云里,它始终是水。
镇上的人也是一样。不论他们以前是谁,现在又是谁,在我看来,他们都是热情又善良的好人。但他们没有必要再保护我了,我已经长大了,我要去那个藏着全世界所有秘密的地方——我在那里看到过写着镇上的人的名字的书,封面上还有他们的画像,只是里面的书页是一片空白。我想,这些书也许和他们的身份,和这个世界的过去有关,也许和那些蛋有关。我要去弄个明白。
我不在意他们是谁,但我一定要知道我是谁。
我一路小跑着穿过街道,跨过小桥,终于又来到图书馆所在的那条街。冬天结束了,我终于看到这条街道没有被白雪覆盖的样子。这里的地面是青灰色的石板,两旁的房子也是用青灰色的岩石搭成,缝隙里填着石灰和泥浆,像干瘪的血管。我从这些石头房子中间快步跑过,鞋跟敲在石板路上“哒哒”作响,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匹小马。两旁有些商铺已经开张了。从它们门口经过的时候,我闻到纸张的味道,颜料的味道,清晰的松香的味道,不知哪扇窗户里还传来一阵钢琴声。这些气息和声音被编进这条街,就像花香编入春风。真奇妙,冬天的时候,这些店去哪儿了?冬天的时候街上也没有人,现在到处人来人往,他们看到我,都和我打招呼。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没在镇上见过这些人;难道这些人和店铺都是地下的种子,只有在春天才会破土而出?
因为这些缘故,春天的街道变得有那么点陌生。还好,图书馆没有变,依旧是那栋白色的小房子。它出现在视野尽头的时候,我马上加快步子朝那扇方正的大门跑去。不料眼前突然冲出一条小狗来。我差点被绊倒,连连刹住脚步。这一刹又让我碰到身后的什么东西。只听见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然后一股冷飕飕的寒气绕着我的脚腕淌过。我回过头,迎面扑来一团冰凉的白雾,我顿时打了个喷嚏。雾气被风吹散之后,我看到满地大大小小的碎瓦片,和一个目瞪口呆的小老头。
小老头的双手还保持着托举的姿势,愣愣的没放下。我顿时红了脸,一边道歉,一边蹲下/身帮他收拾地上的碎片。还没捡起多少,旁边忽的伸过一只手,把地上的瓦片都归拢起来,装进半个没碎的大罐里。
我转头一看,是奈特。他也朝我转过头来笑了笑。
“怎么回事,你回来了?”我下意识地大声说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奈特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把收拾好的碎瓦片递给老头。我反应过来,小声问这要多少钱,我打破的,我赔吧。老头看看我,又摇头,抱着那罐碎片走了。
周围的人也走了,街道的小河又开始流动。
“别在意,他是回收'冬天'的,”奈特说,“不是每次换季都能正好把一个季节过完,这次的冬天还剩下一点尾巴,需要有人去各处回收。那些罐子里装的就是没用完的冬天。本来是要带去没人的山脚下打碎的,你在这儿帮他砸了,倒省事了。”
说着,他又望向我:“刚才罐子里的冷气跑出来,是不是凉飕飕的?你没冻着吧?”
我摇头,想说没有,可还有很多别的话争先恐后地要从嘴里钻出来。我想问奈特才走了没几天,怎么这么快就又回来了;又想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铁匠,听说他是他最好的朋友;还有这条街的事,镇子上的人的事,那个奇怪的小孩儿的事……我有好多事情想要问他,可眼前的人却不开口,只是笑着看我。这样的眼神我很熟悉,他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从我还是个小矮子的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