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传来一声啸叫,像生锈的叉子在毛玻璃上用力划过。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我的头皮一下子收紧,血几乎要从血管里挤出来。与此同时,大颗的黑水如冰雹般从空中抛落。它们砸在我的脚边,我的身旁,几乎贴着我的脸落下。地板被黑水腐蚀,腥臭的热气蒸腾而上,我像在沸腾的锅沿上跑,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滚水里。四周的书架接二连三地倒塌,如同泡了水的软趴趴的面包片。墙壁也倒塌了,但墙壁之外的不是走廊,是另一片同样的无尽的空间。我愣了一愣,步子不由得慢下,然而脚下的地面突然跟着一软,我的脚一下子陷进地板里。我赶紧往前扑倒,慌慌张张地把脚拔出来。回头的时候,我看到刚才站着的地方熔开一个大洞,像被蛀虫咬了的窗帘。透过洞口,可以看到地面之下,是层层叠叠的泛黄的纸张。
纸很多,很厚,也许大祭司把这个房间造在一本巨大的书上。黑水打湿腐蚀了纸面,所以才让地板……
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不能逃跑。
或者说,我不能往镇上逃跑。如果我跑出图书馆,回到镇上,肯定会把身后的勺子也引过去;但如果不去镇上,我还能去哪里?
身后又传来刺耳的叫声,勺子一直紧追不放。没时间琢磨这些,我只能抱着书继续往前奔逃。怀里的书又厚又硬,硌得我的肋骨疼极了,但这表示这本书还活着,我不怕疼,我只怕弄丢它。
一粒黑水如炮弹般重重砸落在我身前,差一点就要砸在我的脚上。我赶紧收住脚步。那明明是团液体,可一落地就仿佛变成煤炭,地面转眼就被烫出一个焦黑的大洞。地板之下,我看到纸张紧紧地叠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像个深深的地洞,不知通向哪里。
又一个古怪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了。
我飞快地回头一望,勺子已经离我很近,也许它的翅膀再鼓动一下就会碰到我的脸。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回声——它很好;又抱紧怀里的书——它也还活着;然后我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纵身跳进地板上的洞里。
瞬间,视野被黑暗覆盖,全世界都消失了。但也只有这么一瞬,我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我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滑,在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这里很狭窄,但正好能容纳我通过。我的身下触碰到的是纸,伸手摸到的也是纸。它们脆弱又柔软,温柔地包裹住我,让我在无尽的坠落中能得到一个安全的缓冲。有什么东西扑簌簌地掉在我的脑袋上,肩膀上。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是某种黑色的碎块,摸起来手感十分怪异,粘稠,却又粗糙。我搞不懂这是什么,用手捻了捻,顿时,一股焦臭味从碎屑里冒出。我赶紧捂住鼻子闭紧嘴巴,同时明白过来——那只勺子跟着我跳进隧道,又在那一瞬间的黑暗中死去,掉在我身上的这些就是它的尸块。一想到这里,我拼命掸掉身上的碎屑,恨不得把肩膀都拍碎。
时间的感觉变得奇怪了,我好像已经在这里滑了很久,但下坠一直没有停止,我试着低头朝下望,也望不见隧道的尽头,眼前只有无数泛黄的翻卷的书角飞快掠过。我腾出手,试着揪住一片,不料“哧啦”撕下一页来。同一时间,被撕开的书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她在哼一首让我感到熟悉的歌,尾音又长又软,仿佛阳光落在我的眼皮上。然而下一刻,我就远远滑开,什么也听不到了。
隧道里有水的气息,还有被打湿的植物纤维的味道随着气流灌入鼻腔,让我想到雨季的树林。又不知过了多久,坠落的速度开始变慢了。起先我以为这也许意味着终点就在不远处,但很快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隧道开始变窄,开始收拢,周围的纸张也变厚变硬,它们逐渐变得像巨大的松果张开的鳞片,在我滑过的时候摩擦我的手臂,割出红印,割出血印。隧道越来越挤,我的每一根骨头都被蛮力按进身体。那本书像铁板一样坚硬,书角几乎刺破我的肚皮。我想把它拿出来,但根本没有空间让我移动手臂。我害怕极了,又疼得直流眼泪。书上说,人在察觉到危险的时候,先会尝试自救,然后会下意识地呼唤能帮助自己的人,所以在困境中,有些人向神灵祷告,有些人向敌人求饶。我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空气也越来越少,也许我会变成一粒被卡在茧里的虫蛹吧;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喉头颤动着要说什么,胸腔里仅剩的空气却可能只够发出一声哽咽。意识即将模糊的前一刻,一个音节从我的舌尖蹦出,那是在恐惧中,在痛苦中,在每一个难过失落的时刻都会在我脑中出现的名词,在更久远的记忆中,也许也是我生来学会的第一个词——
“妈妈。”我对着昏暗的世界呼唤。
也许是当下,也许是很久之后,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掌心传来粗糙但柔软的触感。意识渐渐回到身体。我试着睁开眼睛,看到视野中浮现一个苍白的人影。
像在发光,又像是挡在我和光之间;像一团雾气,又像天边的云霞。
“妈妈。”我无意识地重复道。
人影没有回应。有一股力量牵起我的手,让我从隧道的坠落中抽离。我好像变成了一只风筝,光芒温暖,风也柔和,我就在这一团明媚的暖意中轻轻慢慢地摇晃;虽然记不清了,但这样的感觉我并不陌生,过去我也曾经拥有过。
“妈妈。”我又一次脱口而出。
人影还是没有回应。拉着我的那股力量让我慢慢往前移动。莫名的,我有些开心起来,也许是因为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终于从那狭窄的甬道中解脱。许多画面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可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又在光芒中消失不见。我动了动嘴巴,又有许多话像气泡一样从我的嗓子里簇拥着浮起。拉着我的人是谁,是我的妈妈吗?她回来救我了吗?为什么她不和我在一起?她是不要我了,才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吗?
她是因为喜欢我,所以生下我的吗?
我看不清人影的轮廓,但掌心的触感随着我的意识逐渐变得清晰;是纸。
拉着我的那只手,是纸。
这不是我妈妈。
意识完全清醒了。我看到在我身前,一直拉着我前进的人影——或者说,看上去像是人影的东西。那是由几千张几万张纸叠在一起组成的形体,勉强能看出人形的头部,躯干,和四肢。纸的边沿并不整齐,有的还有被撕扯的痕迹,最外沿的纸已经翻卷了,在微风里发出“哗哗”的轻响。牵着我的手的是一卷发黄的书页,再往下,无数纸张交替蠕动起来,让人形徐徐往前。它的脚步声是“沙沙”的,像小虫在啃食叶片;而我正与它一起,走在一条像是用旧纸搭建的小路上。
我曾经见过它,但也许它没有见到我。
人形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它停下脚步,拉着我的那卷书也从我掌心滑落。它皱缩起来,周身的纸张快速翻动,胡乱地拢在一起。它在害怕,或是紧张?我喊住它:“你是谁?是你把我从那里带出来的吗?”
人形没有回答,也许它不会说话。
“我觉得你很熟悉,”我说,“你是我在创造士的宫殿遇到过的那个人吗?大祭司说,你是一个老灵魂?”
人形依旧没有回答。它慢慢朝我靠拢,作为手臂的书卷向上举起,碰到了我的脸。它凑近过来,泛黄的纸脑袋贴上我的鼻尖。我闻到一种温暖的香味,像被太阳晒足了一整天的被子。我又听到那个女人的歌声了,但同样只有那么一瞬间。下一刻,人形在我面前消失,歌声和晒被子的香味也消失了。
我站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怀里抱着那本从书库偷来的书。刚刚发生的一切,勺子,隧道,人形……如同一个黎明时分的梦境,清晰可见,却又无迹可寻。
脚下的地面突然颤动了一下。我四下望去,发现这里并不是原野——我站在一本翻开的书上,书页大得无边无际,而我站立的地方就是中间的书缝。有风从侧方吹来,书页便一下一下轻轻翻起。
我想起那条结冰的河。当时也是如此,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在我眼中,只要越过那条河,就能到达另一个国家,就能找到这里没有的答案。
又有风吹来了,风里带着花香,还有歌声和说话声。我朝风吹来的方向用力望去,什么也看不到。我又退开几步,脚下的书页翻开了,墙一般朝我倒落下来。我刚要逃跑,那页纸又穿过我,好像一层面纱似的雾气,轻轻落到中缝的另一边。
书被翻开了,明亮艳丽的色彩从纸面之下浮现。
第65章
“勇者就要出发啦。”
“他背着行囊,骑着骏马,斗篷上印着国王的徽章。”
“他的路途中会有深林,会有激流,会有长满荆棘,黑雾环绕的山崖。”
“勇者就要出发啦,勇者就要出发啦,他是全国最勇敢的青年,定会把胜利与和平带回家乡——”
书页翻开的同时,鲜艳的色彩像云朵般涌出,一个女人的歌声飘飘荡荡地落进我的耳朵里。
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从半空中?从书页底下?从我的骨头缝里?她的声音就像一张柔软宽大的纱巾,一下子把我包裹起来,上下左右都是她在歌唱。女人的声音很软很长,歌词好像被她的唇舌慢慢磨捻,揉进皮肤里,融进呼吸里,让我感觉像在读一本被水泡糊了的书。她的声音亲切又熟悉,也许我曾经听过,这首歌也是我曾经听过的,但这个“曾经”遥远又浅淡,和她唱的故事一样,被水泡糊了。
女人继续唱着。我脚下的书页上,那些翻涌的色块渐渐汇聚成型,它们被粗黑的线条归拢,勒出轮廓,组成画面,在她的歌声里拼合成一幕又一幕的图像。我看到排列整齐,蘑菇似的可爱的小房子,人头攒动的街道,一双双高举着挥舞的手掌,还有在人群中穿过,骑着骏马,身穿铠甲的勇者……这些画面的笔触非常粗糙,线条也歪歪扭扭,但色彩明亮饱满,像是孩子握着蜡笔画成的。我才刚刚看清图像的全貌,女人唱完了一段,书页翻动,新的图像又出现了。
“姑娘们唱起歌谣,赞美他的勇气,为他献上鲜花,小伙们摩拳擦掌,拿起武器牵上马,请求跟随他的步伐。”
画面上,形象简陋的小人们围成一个鲜艳的花边圆圈,勇者被拥在中间。他的五官只是一些简单的直线和曲线,但眼睛是明亮的水蓝色,这让我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他,是我熟悉的那个年轻人。
“勇者说,快回家,快回家,家人同样需要你们的保护,不要让爱你们的人惦念牵挂。”
直线和曲线动起来了,勇者劝告年轻人们不要涉足危险。鲜艳的人群也动起来了,色块像水波一样颤动,然后分开,一个灰黑色的人影从圆圈外慢慢走来。
“他最亲爱的伙伴,带着满身的炉灰前来。他说,朋友,这是我亲手打造的宝剑和铠甲,比闪电还要锋利,比陨铁更加刚强,这是与你最相称的武器,它们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也不会在魔王面前颤抖害怕。”
女人接着唱了下去。勇者伸出由粗糙的线条组成的手臂,接过好友的礼物,转身离开了城镇。歌声里,我脚下的书页接连不断地翻动,勇者独自踏上征程。他骑着马经过大块大块的连绵的绿色,起伏的褐色,凌乱的蓝色,星星点点的粉色……他的身影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不知不觉间,女人的声音也在发生变化。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唱歌,柔软的吟唱变成了诵读,发音是短促的跃动的,歌词仿佛被搓成圆溜溜的小豆子,一个个在地上蹦跳。这样的变化让我想起了什么,脑中似乎有齿轮渐渐咬合起来。突然,女人的声音一顿,她打了个浅浅的嗝,我下意识地笑了出来——“咔哒”,齿轮发出脆响,但我想循着这声音继续回忆的时候,那一点模糊的画面又被风吹跑了。
脚下的纸面上,勇者正慢慢走进一片暗沉的色块,像干枯的血迹。那些线条有着张牙舞爪的棱角,也许代表一片深林,他背着的长剑如同电光,为他破开眼前的障碍。女人的讲述进行到了关于魔王的部分:他住在密林深处,那座黑雾环绕的山峰上;他的城堡是用人骨搭建的,每到夜晚会从高高的塔楼里传来凄厉的惨叫;他有着沥青似的皮肤,和火炭一样的眼睛,只用注视就能把人烧成粉末……勇者继续往前走去,他的轮廓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小,他像一粒被逐渐晒干的葡萄,周围的黑暗渐渐包围他,压倒他。一想到这是奈特,我顿时紧张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女人的声音压低了,小圆豆子们不再蹦跳,故事在她的讲述中缓慢地向前滚动。勇者遇到了一位女巫,她为他指明能走出森林的小路。勇者救下了一只青蛙,它许诺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终于,勇者来到了魔王的城堡——那是一团凌乱的黑色,像是被焦躁的手指用力涂抹出来的。城堡占据了画面中几乎全部的空间,勇者在它面前就像一个不小心按下的指印。他身上的衣着,牵着的马,都缩小得几乎看不清了,只有那把剑,被用纤细的笔尖格外认真地描绘,在昏暗的画面中像一粒永不熄灭的烛火。
女人继续讲了下去:勇者到达了旅途的终点,他要为家乡的人们挥起长剑;魔王比他所听说的更加残暴,更加凶险,他与他展开厮杀,魔王唤来了数不清的部下,勇者能依靠的却只有手中的宝剑和身上的铠甲。
“但是到了故事的最后,太阳一定会升起,浓雾一定会消散,荆棘会开出花朵,柔软的藤蔓和鲜艳的小花会爬满山坡。”
女人的语调轻轻上扬,像被一片风托起的羽毛。剧情发展到了最紧张的时候,她的声音却变得温柔又欢快。故事中的勇者逐渐精疲力竭,在魔王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中受伤、倒下,但是他遇到的女巫,他救下的青蛙,还有所有他在旅途中帮助过的人们纷纷赶来了,家乡伙伴们的祝福也在风中响起,他的长剑焕发出光芒,在故事的最高潮给予魔王致命一击。
然后,魔王被打败,城堡被摧毁,所有人都跳起来,线条变得轻松又活泼,画面上涂满了膨胀的红色,膨胀的粉色,膨胀的金色……书页明明不能发出声音,我却好像听到他们的笑声。女人也笑了,我也笑了;虽然没见过她的脸,但是她为我讲完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我们的笑声叠在一起,仿佛她就坐在我身边。
她是谁?是我曾经认识的人吗?
女人轻轻地咳嗽一声,念起最后的结局:“于是,正义战胜邪恶,勇者打败魔王——”
从她口中说出的句子戛然而止,在某个词语的中间,仿佛纸片被剪刀“咔嚓”断开。
她的讲述停止了,故事也停止了。我低头去看地上的书。书上的画面还停留在勇者获得胜利的那一幕,依旧是满眼的红色、粉色、金色;但那些线条组成的小人不再大笑拥抱,他们仰起脑袋,睁大眼睛,齐齐望着上方,仿佛一丛偎着树桩的蘑菇。
怎么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杂音从半空中传来,像无数把生锈的叉子用力刮过毛玻璃,难听极了,我赶紧捂住耳朵。紧接着,一声怒吼猛地炸开,有男人在大叫。他的声音又粗,语速又快,我想听清他在说什么,灌进耳朵里的却只有暴躁的嚎叫,仿佛面对一头发狂的熊。
他是谁?是魔王?魔王还没有被打败?
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哧啦”一声,书页突然从中间被猛力扯开,一只大手从虚空中伸来,把所有的色块和线条捏紧、揉碎、撕烂。女人的声音又响起了,她在抽泣,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可这声音混在男人狂暴的怒吼里就像雷雨中摇摆的草叶。他们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清,男人吼得我脑袋“嗡嗡”地疼。我想走了,他的声音让我害怕。然而又是“哧啦”一声,我脚下的整本书被一下子撕开,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