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菱凛捏着符,他倒是给她安排起以后了。
她想问他是笃定未来要去做什么吗?
氛围太沉默了,纠结犹豫中,她应了一句“那我等师尊回来”。
夜妄卿笑了笑,说“好”。
他眼眸里有清润的笑意,她很少看他笑得如此明媚,语调愉悦,声音温柔,尾音微微上扬。
或许正是因为比平常灿烂,以至于听起来言不由衷,话不从心。
仿佛正不遗余力地编织假话,缠绕出一个轻巧美丽的谎言。
……
上一次分别得太过匆忙,不知道师尊回去之后怎么样了。
他应该不会记仇她吧,岁菱凛郁闷地想。再一想到剑还在沈炽手里,烦恼皆化作长长一声叹息。
冰凉雨汽无情吞没整个世界,连绵不断,如同再也不会停歇。
岁菱凛仰着头看了一会,溯洄宗离得远,应该没有下雨吧。
希望师尊今晚也有月亮可以看。
同一片天空之下,溯洄宗最后一批人抵达落问宗。
暴雨不断,天空阴暗,雷声滚滚。
落问宗沿袭溯洄宗许多习惯,其中就有苛刻限制灵力使用范围,包括不允许以灵力躲雨,时刻提醒弟子仍然为普通人的生活习惯。
一把把油纸伞漂浮入宗,轻盈如水中飘荡的花朵。
落问宗领路人是个中气十足的男人,他热情介绍落问宗新增的石碑、天坛、炼剑处,语气里藏不住的骄傲与自豪。
经过一处问罪碑,夜妄卿停下脚步。
那领路人立刻热情道,“这也是咱们宗主上半年花了大价钱搞的!”
林知寒扯了扯嘴角,看一眼那黑色“问罪碑”三字,就嫌弃移开视线,嘟囔一句“晦气”。
他往前走,身边人没跟上来,他又倒退回来,问夜妄卿,“你看什么呢。”
夜妄卿若有所思,“原来它白天是这样的。”
林知寒莫名:“怎么?”
夜妄卿:“我一直以为是它是红色的。”
林知寒:“你看错了吧,人家说新造的,要是曾经是红色,就那家伙那张嘴,不得把来龙去脉个讲个清楚,肯定一直是黑色的。”
夜妄卿点点头。
林知寒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偷偷来过了?”
夜妄卿轻扯唇角,“梦里。”
“……”林知寒说,“行,成天敷衍我。”
夜妄卿伸手,雨水落在掌心,从指缝间滑落。
梦里的夜晚,石碑是血色的,天地间弥漫血腥气息,连落下的雨也是红色的。
第28章
三天后。
岁菱凛和易灵灵进入成府,门口三个小厮扫地,抬头看见他们就躲避开来,从正门到院落几乎没见到什么人。
两人加快脚步,以为出了事。
走到檐下,听见沈炽骂道:“三天了!还不肯走!”
棂:“可我父亲没有好起来啊,哎哟,哎哟,别砸,求仙长再给一天就好!”
沈炽:“明日复明日,你小子算盘打得可真好!”
棂:“我发誓,肯定走,再多给我一天,只要我父亲好起来――”
吵闹声越来越大,易灵灵两人进了房,岁菱凛赶紧关上门。
沈炽:“还真当我们好心啊,陪你三天了,我看你爹根本不想见你,就打发你!”
棂:“他是怕传染恶疾给我!”
沈炽气笑:“你这小子,你怎么不说是怕你传染给他呢。”
棂:“最后一天,就一天!”
“我们也是为你好。”明忱无奈扶额,“跟着我们回去,还能以人身修行,若吃了人肉喝了人血,就再无回头路了。”
沈炽挑过凳子坐下,睨一眼蹲角落里的棂,“你撑不了多久的。”
易灵灵也劝道:“活下去,才能更久地陪家人。”
岁菱凛看了眼床铺,移开视线,“而且这东西不宜久留,你赶紧毁了。”
棂委屈:“我只是每天抱着它解解馋,看两眼也好呀,而且我都有洗得很干净……”
棂相貌清秀,清瘦孱弱,光看这外表,谁能想到是被单底下藏白骨的狠人。
众人劝着棂,沈炽闲闲吃橘子,突然,他眼皮掀了掀,目光凌厉扫向门口。
静默片刻,他上前开门,一把抓过要逃跑的小厮。
小厮一头撞在门上,鼻青脸肿,“哎哟哎哟。”
见沈炽一脸凶恶,吓得直喊“饶命饶命!”
棂看清门口事情,快步走来把人扶起,诧异道,“丁六,你在门口做什么?”
“他发现了吧。”明忱幽幽掏出一根绳子。
丁六吓得魂飞魄散:“没、没有啊!”
绳子一扭,圈成圆形。
丁六:“发现了发现了!”
众人脸色一变,丁六慌乱道:“但、但我们都是担心啊!”
他神色慌张,“老爷夫人早发现公子不对劲,我们、我们都是担心公子啊!”
这话出乎意料,一下子大家都愣住了。
听说过杀妖捉妖的,没听说过家里人明知不可为还帮着隐瞒的。
棂最先反应过来,他笑容满面,“我就说了,我爹娘都是通情达理的。”
“行行行,就你有爹娘。”沈炽打开门,推着棂和小厮往外,“行吧,再给你一天时间,别出府就行。”
棂在小厮搀扶之下往院落外走,虚弱身体还有些摇晃,声音却是明亮的,“父亲今天好些了?可以见我了?”
沈炽看着,目光难掩艳羡。
棂回头看他,还得意道,“我跟我父亲说些贴己话,你们别跟着来啊!”
沈炽嗤笑:“你跑,跑快点,不然迟早让我抓到。”
“谁想跑了。”棂笑一声,不再理沈炽。
沈炽坐回桌边吃橘子,明忱打趣道,“你不担心他跑了?”
“他就是个二傻子,门敞着都不会跑。”
易灵灵撑着脸,“倒是没想到会是好结果。”
岁菱凛:“是啊,放在志怪故事里都是难得的好事。”
易灵灵:“人与精怪能有信任可不多见,要知道,人和人之间都少有信任。”
明忱:“幸亏咱们之间都挺信任的,任务合作起来也愉快。”
“是吗?”沈炽笑一声。
唰一声,他抽走桌边的剑,岁菱凛的手抓了个空。
两人对峙,目光凶恶,火花四溅。
活脱脱反面教材,信任崩塌现场。
沈炽笑眯眯:“又偷我剑?”
岁菱凛:“我的!”
她用力拍桌,认真道:“沈炽,我向你买,跟你换,只要你愿意把这剑让给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沈炽略一挑眉,盯了岁菱凛一会,像是来了兴趣,他慢吞吞问道,“要你做什么都行?”
“对!”
两人对视一会,沈炽唇边笑意越来越深,他声音压低,“那……”
他凑到岁菱凛耳边,轻声道:“也不行。”
岁菱凛:“……”
他笑道:“我可得把这剑带进棺材里。”
他一字一顿,故意道:“就不给你。”
岁菱凛:“……”
简直想掐死他让他现在就进棺材。
她耐着脾气,“一把断剑你要了做什么?”
沈炽:“你又拿来做什么?”
岁菱凛:“我有用,大用处。”
“不给。”沈炽拖长音调,“怎么,又要打我?”
他指了指脸上淡疤,挑衅道,“再来一下子?”
“砰!”
院落里传来惊天巨响,如重物从高空坠落。
随即是阵阵经文念咒声,刺耳尖锐。
四人都愣住了,回过神来,迅速往外跑。
美丽园林被砸了个烂,山石满地狼藉,一道镇山光压在“棂”身上,他痛苦扭曲身体。
屋檐上站了三个道士模样之人,正诵念经文。
别院的门打开一道缝隙,一老妇人哭诉,“他,就是他,他上了我儿的身!”
丁六大叫:“大仙们别放过他,他吃人!”
一中年男人咳了几声,“他房里有、有死人!”
“是我啊……”
棂俯趴地上,艰难抬头,“父亲、母亲……是我啊……”
老妇人哭诉:“道长,救救我们啊,就因为他,老爷的病才迟迟不好啊――”
话音落地,那镇山光向下压深,三道灵箭脱弓而出,直直扎进棂的背部,他身体一僵,眼睛瞪大,如同被钉死在地上。
第四道箭被握在手上,沈炽档在棂面前,用力掰断,“别太欺负人了!”
为首道士问:“何人?”
“你们问清楚事情了吗!”沈炽怒视老夫妇,正要破口大骂,肩上搭上一只沉稳的手。
明忱挡在沈炽身前,对三位道士作揖,一一介绍了四人来自何宗何派,解释此棂是他们此番的考核任务。
“如此。”屋檐上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客气道,“那这面子是要给的。”
“此妖就交由你们了。”
棂被岁菱凛和易灵灵搀扶起来,视线还看着别院方向,爹娘身影摇晃,他们追着三位道士,不愿他们离去,待人走楼空,他们看他一眼,害怕地躲回门里,关上了门。
棂昏了过去。
……
任务完成了,却没有人高兴得起来。
客栈里一片沉默。
易灵灵:“我给他送点饭菜上去,顺便看看他醒了没有。”
岁菱凛:“我也去。”
房间安静,棂还没醒,比之前更苍白虚弱,带血的衣服丢在地上,触目惊心。
岁菱凛还能回忆起方才替他治疗之时,他见气氛沉默,虚弱打趣道:“小伤,没事的。不影响和你们回去。”
连话最多的沈炽都沉默了。
岁菱凛:“疼的话,就喊出来。”
棂笑了一下,“不疼。”
伤口清理干净,她又听见他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好像还是有点疼。”
喃喃得像自言自语,“不过也就一点。”
……
或许是卜修缘故,易灵灵比常人更为敏感,感同身受棂的痛楚,眼眶红红的,推说困乏回房休息了。
打烊后的客栈冷清,岁菱凛坐回桌边,明忱推给她一盏热茶,叹了一口气。
他说:“我其实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些事儿了,家里是行医的,听过的离谱事多了去了,还有妻子为丈夫换药,找了三份生计,却被婆婆误会在外找人,问都不问直接推进井里的。”
他把玩杯盏,“人间这些事啊……”
“我当初上山修行就想学些改变法子,可到底什么也改变不了。”
沈炽意味不明笑了一下,“我后来还是去找那老夫妇算账了。”
岁菱凛和明忱看向他,沈炽笑道:“他根本不想听我解释,只一个劲问我,房里是不是有骷髅,骷髅又是不是那孽畜的。”
“这会儿倒是中气十足,活到百年不成问题。”
这事越说越难受,明忱也推说困了,上楼休息。
大堂安静,只剩岁菱凛和沈炽。
她看向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他当时也没给她解释机会。
后来也没有。
哪怕现在也不愿意用她的药。
或许因为信任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越在意越难有理智的判断。
只有毫不相干的人,才能心平气和,不带偏见地听完来龙去脉。
岁菱凛盯得久了,沈炽下意识摸了摸脸上那道疤。
岁菱凛移开视线,沈炽却盯着她,脑海中浮现了许多两人曾经的画面,破败屋子漏雨,就一人端个碗,比一比谁接的水多,他若是接的比她多,她就趁他不注意,把他碗里的水倒进她碗里。那些过去被冲刷得模糊不清,成为如今看似毫不相干两人的沉默无言。
“……”
断剑被卸下,沈炽把它丢到岁菱凛面前。
岁菱凛抬头:“做什么?”
沈炽:“给你。”
“……”
沈炽:“人生苦短,你想要的就给你。”
岁菱凛拿过断剑,此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目送沈炽上了楼,他回头看她一眼,“难怪那人总说,皆如浮云,确实都挺没意思的。”
岁菱凛问:“谁?”
沈炽懒懒道了句“明天见”。
房间安静。
断剑放在桌上,岁菱凛提起乾坤袋,从里面拿出一个灵块,琥珀色,透明状,里面是“虚妖”的灵。
这“虚妖”的灵,是棂给她的。
她回房前又去看了棂一眼,他靠着床,清醒了一些,一言不发地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但大抵是令人伤心的回忆。
岁菱凛确认了他伤口没有继续溃烂,他喊住要离开的她,把这灵块给了她。
这是拜树神献祭血灵后的化物,本是给他父亲治病,如今他们也不愿再收他的东西。棂说这东西饱含他最纯的灵力,交给落问宗不如给她,就当是感谢救治。岁菱凛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哪里都打探不到虚妖消息,而原文里沈炽却轻易得到了。
灵块搭上断剑,淡绿色的光芒亮起,逐渐融合成光点,合为一块传送令牌。
以灵力驱动令牌,将直接把她传送到虚镜所在地。
她打算等棂身体再恢复一些,他们回了落问,她再使用。
烛光摇曳,岁菱凛看着传送令牌,还有点不敢相信,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两件东西,就这么到手了。
她沉默看了很久,心中的躁郁与不安越积越多。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落屋檐,她推开窗向外看,这雨来势汹汹,如同要吞没天地。
今日发生在棂身上的事,和未来师尊会经历的痛楚是相似的。
魔宗察觉烟蓝秘密跟随,设计陷害,一行人落入包围,整个城池的百姓沦为人质,夜妄卿是意外收到烟蓝的求救信号,难以辨析是否是敌人所设陷阱,宗内上下还在紧急讨论,他担忧师妹安危,孤身一人闯入魔宗,将烟蓝与其他人救下,自身重伤。
他并不是贸然行事,对能力过于自信,而是本说好的应援迟迟没到,再厉害的人都扛不住苦撑。
溃败魔宗,安置烟蓝与百姓,他心忧援兵未到是因溯洄被落问控制,于是伤未痊愈就赶了回去。
一脚踏入问罪碑境界,道道咒文符由地面爬起,沿着他脚踝向上,尽是专门对付金系修士的狠戾符文,他不敌巨大灵压压迫,身形踉跄一晃,单膝跪地,口吐鲜血,浑身伤口向外冒血,乌云密布,滚滚雷声浩荡,天地间漫下瓢泼大雨,冲刷他一身腥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