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柏羽接过了毛巾,惊慌失措地道了声谢。
这样细小的举动却落入了林致优的视线之中。
作为班长林致优是整个班和卢瑞音交流时间最长的人,她已经不止一次觉得不对劲了。不管是从眼神也好还是语气也罢,她都感觉这个班主任似乎不怎么关注女孩,有些过分在意男孩。
卢瑞音看着她们拧眉:“你们别摆动自己那两撮刘海了,都说了把头发全部梳上去方便。”
这句话无疑证实了林致优的猜测,她确实有些偏袒男生。
青春期的女孩被套进肥厚的校服里,无可抵抗的激素,额头长痘的烦恼,时兴的八字刘海,能尽最大可能帮助她们隐藏羞涩复杂的内心,让随身携带小镜子中悦己的心思有处可去。
面前的刘海似乎在天热时流汗时大风吹过时,变得难熬、无状、狼狈不堪,但却是她们努力爱护经营自己的证明。
底下就有女生小声反驳:“你不是每天都穿高跟鞋,我们留个刘海怎么了。”
这种类似的话自然是在她离开后小面积爆发的。
宋写宁也气忿地从口袋里掏出梳子,狠狠地把翻卷的刘海梳平。
向春生没有刘海,也没有被雨淋湿,她专注于笔下的数学题。
“向春生,你这次考试大题都写完了?”曾萧问她的时候头都不带转的,一直保持梗住脖子的状态。
向春生有些反感这种突然打断别人思路的行为,但还是耐心告诉他:“嗯,做完了。”
曾萧略有惊讶地看向她,在他的刻板印象中那些英语好的学霸,数学会稍微弱些,这次的数学大题筛选的性质较多,有些人看到图就已经望而却步了。
向春生这么有把握应该考得不错,曾萧自顾自揣测着。
等到下午公布了成绩,所有人都是傻眼了,包括陈念荒。
像是他们原本满心雀跃地拆开包裹,却发现里面不仅是空的还带着刺鼻的气味。
年级第一不再是陈念荒,他是第三。
向春生觉得自己的分数有些难以置信,语文108,数学121,英语143……年级排名第九十四,她退步了。
她一直盯着那串数字。
明明我很努力了,为什么成绩不进反退?我可曾在某个时刻懈怠了?或者说我还不够努力?她一遍遍反问自己:向春生你是不是过分自信了?水满则溢,你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向春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她不断抚摸着右手中指指缘的厚茧寻求安慰。
横卧在她面前的不是并非其他,而是那张自认为满意的数学答题卡,冰冷厚实,边缘锋利带着割伤手指的风险。
她握着红笔看着答案批改,直到最后一道大题,她顿住了,红笔笔尖停留的地方晕开鲜红的可怖的一圈。
能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在轻微颤抖,五官不断发烫。
向春生可以接受成绩不尽人如意,能够不计较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她却很难缓解自己信誓旦旦填下的答案被判错的瞬间,哪怕已经验算了无数次,可参考答案分明地警告她,她出错了。
这种挫败感无法比拟无可救药地在角落滋生。
“向春生,你大题做对了吗?害,就说答案有两个。”曾萧的数学也算是稳定发挥,没心没肺地问道。
向春生回答地有气无力:“没。”一场考试抽空了她所有的社交活力。
“我这次英语考得也很烂”曾萧想要安慰向春生,“明明单词背得都很认真,为什么考试看到了一个都不认识?就好像加密了一样。”
他为此也十分苦恼。
向春生只是认真地回了一句:“背单词不是自我感动,不会就是不会,不熟就是不熟。”
向春生十分大方地给曾萧分享背单词的方法,教他步骤。
……
看到成绩后的陈念荒沉默了。
这次他的态度没有问题,也很认真地填完了每一张答题卡,他也不是每次百分百都能成为年级第一。
陈念荒担心的是她。
一中自然是卧虎藏龙,他拿不到第一很正常,毕竟题目难易、考试状态甚至运气都会对成绩有微弱的影响,所以陈念荒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排名。可向春生好不容易学习慢慢步入正轨,这样的打击应该不会好受。
夜自修的这三节课,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向春生,想找个机会和她说话。
结果向春生居然一直在耐心地教同桌题目。
他不免一阵心寒:对我有对别人十分之一的耐心就好了。
“小春,我们走吧。”宋写宁和往常一样挽住她的胳膊。
三个人并排,能把台阶占满,陈念荒只好默不作声跟在后面。
宋写宁敏锐地注意到了,拦住向春生快步往前走。
等她们在路灯下分离时,他才找到机会,凑上前。
向春生试探性地问他:“你跟着我干嘛?”
那么高大一个人就是一个移动的灯罩,光是投影就能把她全部盖住。
陈念荒紧张地挠挠头,组织好语言后,装作漠不关心地回答:“请你吃关东煮。”
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向春生看到了校门口那家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小摊。
“那我不客气了。”向春生回头朝他一笑。
请客哪有拒绝的道理,何况天冷,一杯热乎乎的关东煮正好吸引了她。
向春生艰难地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对老板说:“我要吃萝卜和鱼籽福袋。”
陈念荒没有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侧头对老板说:“加上这些一共多少?”
“25。”老板看着男孩子掏钱,笑出了褶子。
她的小摊总有不少情侣光顾,看面前这对也不像是情侣,不过她就喜欢赏心悦目的。
他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两个纸杯,没有递给向春生:“我来拿。”
因为刚出锅的关东煮还很烫。
向春生从里面抽出一串,吹了吹风,嘴巴一鼓一鼓像极了河豚。
在陈念荒的眼中好像她不管做什么都很可爱,哪怕是呼吸。
他从未有过的温柔,那是侧颈到耳际的红。
“你不吃吗?”她少见地关注到了单纯充当便携式餐桌的陈念荒,莞尔一笑。
陈念荒轻笑了一声摇摇头。
明明一举一动都很正常,过分和谐,可那是向春生,如此警惕的她怎么可能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
她不正常,她在用笑用关注别人的情绪来极力扭转自己悲伤的视线,她在强撑。
他的表情慢慢僵硬,内心某处地方有一道清脆断裂的声响:“向春生,哭得时候哭,笑得时候笑,一边哭一边笑,很丑。”
陈念荒希望向春生坚强,却又不想让她独自承受破碎,他罪恶地想要弄哭她。
那一刻的向春生正在咀嚼与她口腔大小不太符合的萝卜,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如鲠在喉。
陈念荒把纸巾包在关东煮纸杯外,递给她,转过头去。
“我挺开心的,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想哭?”她冷笑了一声。
她不喜欢这种状态,这种轻易就被人看透的状态,她像是应激般竖起了满身的刺。
向春生无所谓别人喜欢亦或是讨厌她,她希望他们恐惧她。
向春生直视他的眼睛,只一道灼热的视线就能烫穿肉体凡胎。
她冷峻的声音,像是震去浮尘的钟:“陈念荒,你是不是过分关注我了。”
陈念荒一怔,他的灵魂逃无可逃,回过神来,亦是不让分毫:“我以为你会是我的对手。”
霓虹广告灯映着瞳孔毫不掩饰的真诚。
向春生听到这话明显呆住了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得到的会是陈念荒一句不要自作多情的嘲讽,没想到是这个,这是她获得过最好的评价,曾经的年级第一说她是他的对手。他没有否定她的野心,轻蔑地认为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白日梦,他肯定她每一次的向阳生长。
“可我……”她不自觉地低头,球鞋头上的微笑标志好像也在嘲讽着她,“我可以接受自己努力付出没有收获,可我不想被现实一遍遍提醒,它凭什么折损我的自信。”
扪心自问:她真的能接受吗?向春生变得强词夺理。
她的脸上诡异地并存着苦涩与兴奋,脆弱地像是已经碎掉摇摇欲坠却仍靠仅剩张力悬挂着的玻璃窗。
“当动机水平和任务效果成倒u型曲线时,你要允许它发生。”陈念荒柔声说道。
他没有想要规劝,告诫向春生不要怨天尤人,而是耐心地引导她,不要在效果主义的陷阱中越陷越深。
陈念荒看着她的双眼,认真说道:“真正的强大并非对抗,而是做完一切努力后,允许任何结果发生,允许遗憾、愚蠢、错误……允许付出没有回报,允许不尽如人意。”
他补充道:“或许我们这一生会路过踌躇满志,路过困顿怀疑,路过傲慢无礼,路过幡然醒悟,路过接受理解,这样从无中来到无中去,剩下的命题应该就与存在主义相关。”
陈念荒的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尾,他知道向春生喜欢研究这些。
向春生浑身上下竖起的尖刺软化成了柔顺的毛。
“是啊,我一直喜欢三这个数字,三山,三角形,三段论,三位一体,第三空间,三生万物。其实我只是喜欢秩序感,喜欢一切都遵循我的逻辑,我所预想的轨道运转。”她看向陈念荒。
可现实又不是棋盘,熵乱和无序才是常态。陈念荒没有资格评价向春生,他只是不想让她继续消沉下去。
陈念荒:“你不要把成绩看得太重。”
太过在意结果,会变得患得患失。
向春生:“不,我只是盲目地相信着天道酬勤。”
她的眼镜下只剩冷静、清醒、无人能挡。
第38章 方糕・获胜
“好一个天道酬勤。”
好有分量的四个字,他的双手握紧又放松。
向春生走在前面,他就在两米左右她影子的末端默默跟着,好像雪地里他一步一步踩着向春生留下的脚印,安静地把她送回家。
向春生回家的时候,已经九点五十了,和陈念荒居然聊了将近十几分钟。
家里的灯关着,她把钥匙插进了黑洞洞的锁孔,拧开。
沙发正对着玄关,向春生在那两人的视线之内无处可逃。
蒋月华只开了一盏灯,侧光挂在她的半张脸上,半明半暗的,茶几居然成了审判台。
向成明出现的时机总是不妙,或许和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有关,看到他时向春生总是觉得心虚。
“月考成绩出来了。”
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向春生知道,自己难逃此劫。
向春生把成绩单拿到了他们面前,小时候的她格外聪明,不是那种偷偷模仿签家长姓名的聪明,而是在爸妈看到她成绩之前就酝酿好情绪,先把自己带入失望之中,期盼那样父母就能心疼她。
如今的她面对这一切都很坦然。
蒋月华先是叹气,随后便开始喋喋不休:“你是不是最近没怎么花心思在学习上,马上就要分班了,你现在再这样退步下去,是进不了重点班的。”
向成明只是看了眼成绩,他根本不管好坏:“这么晚才回家,你去干什么了?”
他的音量足以震痛向春生的耳膜:“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在外面瞎晃悠什么!知不知道外面很危险。”
那一刻向春生有些不可思议,他居然是关心自己的:“对不起,我去买了关东煮。”
他的瞳孔明显放大,扔下一句:“下次别这么晚回来了。”就背着手离开了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蒋月华,但她的气势没有丝毫的削减。
她早就收到了向春生的成绩单,通过学校发短信的形式,美其名曰加强家校联系的成绩单。
蒋月华给向春生的婶婶打了电话:“喂,噢,真的假的?哦,这样啊……”
明明还在气头上,蒋月华和别人打电话时却总是笑得出来,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向春生看到那样的笑觉得格外讽刺。
她挂掉电话,拧紧的眉暂时放松:“我问过了,这次考试确实有难度,小夏也才考了一百出头,你稍微好一点。”
向春生扯了扯嘴角:“所以,那又怎么样?”
在别人面前略胜一筹你就有把握有谈资了吗?向春生讨厌被拿去做比较,讨厌任何形式的捆绑关系,她不喜欢蒋月华这种事事都要强调竞争意味的行为,伤人伤己。
真可笑,她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暴雨,所以提前打开了雨伞。
“怎么样?说明你一直有这个实力,中考的教训你应该最清楚吧,小夏从小就没你乖,她这次排名不高也很正常,你退步这么多有什么要和妈妈说的吗?”
“没有”向春生的冷冷地回。
蒋月华刚熄灭的火焰又在瞬间被一句话点燃,“你现在和妈妈说话都是这个态度?”
她看见向春生那副不服管的样子,气得连成绩单都捏皱了:“向春生!你知不知道我托了多少关系才找到的葛老师!花了多少钱才把你送进精英班!每天累死累活给你做饭送你去补课班,你现在这样对我!”
“哦,谢谢妈妈,对不起妈妈。”
她是如此真诚又如此虚伪。
“嘭――”
没关系,只是碎掉了一个烟灰缸。
蒋月华反应过来,向春生已经转身去洗头了。
她也是气到了极点,居然不管不顾地扔出了烟灰缸,好在她力气不大并没有扔准,它砸到了地上。
四分五裂,溅出水晶的碎片。
蒋月华在扔出手的那一刻,后悔到了极点,她实在是气昏了头。
向春生一个人走到了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手背一凉,这好像不是水槽溅出来的水。
可她今天不想洗头,她为什么要洗头?她不是才洗吗?她不想洗!为什么都是她掉下的头发?
满地鬼魅一般的黑色发丝恐怕会慢慢攀爬缠绕上她的小腿。
从卫生间里出来,蒋月华就走了进去,不带任何过激情绪,就是平静自然地两个人擦身而过。
她一边拖地一边埋怨道:“头发怎么掉了这么多,早点睡觉。”这是属于蒋月华的台阶。
向春生没有回答。
她端着中药和或许是放在茶几上许久的话梅糖,走进向春生的房间,柔声道:“喝完药,早点睡。”
向春生看着那颗融化了的与糖纸外壳粘合在一起的糖,轻笑了一声。原来喝中药还能吃糖。
“哦。”
那只剩黑色底渣的白碗,是属于向春生的台阶。
床上那坨圆滚滚小山是手脚全缩进被子里的向春生,她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麻木,床头那盏小灯总是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