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内心不断提醒自己。
别被他吓到,也别被他骗了。
一切都是早有预兆的,天空中的雨也同样。
走廊前的雨幕像是剪不断的珠帘,拨开后还是无休无止。恰巧落在较大的叶片上,略带韧性的茎杆弹了一下,随后又跌落路面的水洼,荡起一圈圈同心圆。
以往向春生总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保温杯也好,雨伞也好。在很小的时候,向春生的书包总是很重,书包和她半个人那样大,重量也压得她喘不过气,包里一直装着小黄帽、红领巾、保温杯、雨伞以及必需品。因为没人提醒她明天会下雨,也不会有人提醒她要多喝水。吃过苦头、吸取教训就会自然而然形成这样的万全之策。
第一次,忘记带雨伞。
向春生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情绪没有什么起伏,偶尔淋一次雨也挺新鲜。
卢瑞音经过教室她的位置顺口说了一句:“向春生,新校服到了,找同学带你去器材室领。”
“好的。”
新校服不过只是一件衣服,即便领到了这件校服也不能代表她融入了这个地方。于向春生而言,认同感从始至终都是自己给的,一件外物没那么大的作用。
她的反应平平,完全没有卢瑞音想象的那样兴奋。
等老师走了,向春生开始环顾四周路痴这件事看似很寻常,但在处理一些生活琐碎的小事上还是会给她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就比如现在需要寻找一个带她去器材室的合适人选。
她用按动笔圆润的那头轻轻戳了戳前方人的左肩,问道:“你知道周柏羽去哪儿了吗?”
最初感觉到肩头柔弱的力道,陈念荒的内心居然升腾出一股欣喜,想着她总算知道来问我了。
结果,结结实实地接了这盆冷水。
他的眼神瞬间冷却,嘴唇抿做一条直线,周身渗着寒气。陈念荒没有回头对着她,说道:“问他干嘛?”
语气完全带着个人情绪。
向春生看不到他的表情,光听语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便如实回答:“我问他器材室怎么走,去哪里领校服。”
身前的人沉默了好一阵,应该是内心纠结了好久。
陈念荒拆开一颗薄荷糖,生生嚼碎,败败火。
他不习惯含着,他喜欢放在口腔里直接嚼碎,那种从牙关到脑腔的微微震感能短暂地盖过太阳穴的疼痛。总归算一种解压方式,这些时间也足够他平心静气。
真不知道是谁帮她领的数学作业?是谁给她问题目的优先权?总之,在她这儿他不会被排到第一,陈念荒冷笑了一声,无奈地闭了闭眼。
用自认为足够温柔语气说道:“这么多天还记不住路?算了,我带你去。”
真是麻烦,不过不管怎样,自己这点耐心还是有的,他站起身就要走。
向春生这次的反应倒是快了一点,跟上他就走。
“不过他人去哪了?”向春生继续大胆提问。
陈念荒顿住了,嘴角抽了抽:“他训练去了。”
“哦。”向春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陈念荒一时间都怀疑自己穿越了,周柏羽体育生的身份不早就人尽皆知了吗?她的反射弧难道还停留在上世纪末?
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了一丝窃喜和侥幸,小企鹅并没有过多关注其他人。
陈念荒刻意放慢了脚步,向春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一楼走廊的雨帘是一层特别的防护,穿过去就到了另一个世界,雨下的很大不知疲倦,像是拥有无数增援。
向春生没带伞,还没等陈念荒说话,她就想一头扎进雨里。
结果却被揪住了命运的后衣领。
“你疯了吗?”陈念荒从来没对女孩子说过这种话,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这么大的雨。”
两个人只有陈念荒带了伞,如果共用一把伞,向春生觉得有点挤。并排走的话,水会溅到对方的裤脚上,如果前后走的话,又会不小心踩到后脚跟,总之是非常麻烦。
所以她就打算提前走一步,从这里到操场很快,当陈念荒拉住她时,向春生满脸疑惑地看向他,烫手山芋也拿得不稳当。
他强硬地把黑色伞柄塞进向春生的手里,语气里带着不由分说的霸道:“别动,拿着。”
那把伞足够大,伞骨张开就算底下站三个人也还是会有盈余,更不用说只有这两人了。
不过,陈念荒在一楼的川流的人群中碰到一个经常一起打游戏较为熟络的人,顺手拿过了他的折叠伞:“谢了,兄弟。”
他不舍得让自己淋雨,同样也给了向春生空间,不会不自在,看似刻薄无情实则心思细腻,表面上的疏离冷淡,会让不知情的人觉得那是嫌弃。实际上这些细微处的体贴,他都考量到了。
这下向春生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把伞,她四肢的血液循环向来很差,常年手脚冰凉,所以接过伞时,那伞柄上还传递着微弱的温热。
两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一前一后这么走着。
她不会让伞架下溅起的水珠冒犯到他,他也放慢脚步等她。
回头的那个瞬间,陈念荒莫名觉得自己的那把伞很大。
大到需要两只手才能勉强支撑起在自己看来很轻的伞架,大到完全遮住了雨幕中模糊的她。
轻叹了一声。
器材室的门一打开就有一股腐朽潮湿的气味溢出,生锈的钢铁架子上结了蜘蛛网,大理石地板在两人踏入后,才多出了泥泞丑陋的黑鞋印。
老师让他们自己找码子。
在钢架的空隙陈念荒只能看到她翘起的一组像是被伞骨勾起来的碎发,他这才对两人的身高差距有了实感。
小企鹅,腿好短,才到他肩膀。
坏笑中带着调侃:“你多高?”
“啊?”向春生踮脚艰难地寻找165的校服套装,“我165。”
她谎报了两厘米身高。
“165,才到这?”陈念荒又开始气死人不偿命了。嘴上说着,手里模拟着她的身高量了量。
向春生懒得理他,自顾自找校服。
向春生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底处的这两排架子上全是180、190这种超大尺码的,剩下的她也看不到。
“这个?”
陈念荒手里拿着的就是她的尺码。
“谢谢。”
向春生刚想拿过来。
他就把衣服和手一起举到高处,她够不着。
唇角微微勾起,得逞地坏笑:“跟你商量件事。”
第13章 白鞋・败北
向春生满脸警觉:“什么事?”
对于他这种利用身高优势谋私利的行为,向春生不大理解。
陈念荒的眼神瞬间变的正经,靠近她说:“这周末你在不在医院。”
向春生一脸懵:“?”
明明说的是中文,组合起来她却听不懂。
“什么?”
陈念荒的脸色明显变得不太自然:“就是成渝医院。”
“哦。”
向春生恍然大悟,那是她叔叔家开的牙科诊所。
语气里没有恳切,只有威逼利诱:“最好别去。”
陈念荒请求态度一直都很差,他不善于求人做事,他擅长用最简单的手段威胁人,亦或是最坦率的方式利用人。
向春生眉毛微蹙:“知道了,没空去,东西给我。”不就是害怕被她戳穿。
这人未免有些幼稚,不过长这么大还害怕牙医这件事放在陈念荒这种人身上,确实挺丢脸的。
向春生没忍住,笑出了声。
那笑声很轻,再轻就被雨声盖过了。
陈念荒的动作停顿了,那件套着塑料膜袋的衣服被她从手中抽走。
眼睛完完全全停留在她脸上的那个若隐若现的酒窝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牧区草原上随处可见的蒲公英,蓬松柔软,捧在手上,被风吹散了,破碎亦生动。
即使乱雨打湿发梢,覆在脸上,也丝毫遮挡不住眼里的光。
他似乎闻到了她周身若有似无的味道,像是咖啡液上搅打奶油的香味,近似乳木果香。
陈念荒意识到两人距离靠得过分近了,后退了两三步,腿不小心撞到了铁杆上,痛且狼狈。
向春生丝毫没注意到,她正在检查手中的校服。
两个人各站一边,狭小的廊道也显得异常空旷。以往电视剧总会上演一男一女被意外锁在器材室的离谱剧情,反正,陈念荒心里闪过了无数这样相同相近似的画面。
太可怕了。
“走吧。”他步子迈得很大,率先出门拿着自己的那把伞。
朋友的折叠伞相对来说比较轻。
雨下得大,向春生也没打算在器材室试穿校服,便跟了上去,走到门口才发现陈念荒把雨伞换了,那把大黑伞在他的手里,她没说什么慢吞吞地跟在了后面。
空中雨幕低垂,几乎要完全笼罩大地,不留喘息的余地。
在一楼的门廊前,她把那顶折叠伞沥干水,收好还给了他。
陈念荒接过伞就走了,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谢啦。”
“这有啥。”
“下次再聊。”他拍拍朋友的肩膀。
……
两人寒暄余下的向春生就没听到了。
一个人走回了教室,看着窗边划过水痕,也像指甲在她心上划了一道,留下印子。
向春生有点羡慕陈念荒,羡慕他能够随时遇上朋友,随地借到东西,不过也就停留在这个程度,主要还是震惊,以他为人处事的态度,还能有这么多朋友属实不易。
三节夜自修,向春生做作业只需要花费一节课,剩下的时间她都用来做练习题。
桌面上放了很多课本和习题册,按照不同科目、大小颜色排布地格外整齐,剩下的空间刚好够放下一张试卷。
对她而言,把书本理整齐不算增加负担,反倒格外解压。并且还能提高工作效率,看着也赏心悦目。
不像某人,桌上干干净净,只有一支笔。所有的书都放在课桌里,只有在用到的时候才会拿出来。
周柏羽则是另一个极端,他桌子上的书都可以搭一个枕头堡垒了,严严实实地把人挡完,美其名曰,老师眼不见为净,值得一提的是,那个书架是粉色的。
向春生每次尽可能地避开去看他的座位,以免糟心。
放学铃还未响,大家早已整理好书包,准备好倒计时。
窗外的雨还是很大,暗暗的色调像是丹麦电影那般安静,向春生想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篇文《关于螃蟹、桂花、睡衣和小笼包的十种解释》或许等场雨过去,应该就是渐凉的秋。她马上能闻到嚣张的早桂气焰、拆掉一只母膏蟹淋上醋汁随后吃干抹净、喝上一碗甜滋滋的鸡头米、穿上压箱底带着陈年气息的亚麻睡衣。
想想这场雨变得不那么糟糕,只是眼下有点棘手罢了。
好在家里距学校不过两三分钟的路程,不算路上避雨的廊,露天需要淋雨的距离也就一两分钟。
正当她在脑里计算回家路线时,桌子边上被放了一把黑伞。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擦干净还我。”
说完就走,陈念荒一向如此,从来不关注别人做何表情,是何态度,他只做自己想做得。
向春生的瞳孔放大,她只觉得惊恐。这人并不和同龄男生那样喜欢冒头淋雨耍酷,也不像那种会大公无私帮助别人,分享自己手中雨伞的善类,这样只会让人认为他另有所图。
向春生撕下一张便签,把伞放回了他的位置,脑子里已经筛选出了最优解:那就是淋雨自己回家。
其一,回家的距离很短淋不到多少雨;其二,明天如果不下雨这把伞从家带到学校会很显眼;其三,陈念荒人出了什么问题目前无从判断。
说服自己后,她的身影没入雨幕。
这双鞋子大概率是穿不了了,向春生进门把蓄满水的鞋子倒放在鞋架上。
蒋月华看着浑身湿透的向春生,无比懊恼:“哎呀!我忘记了,今天下雨,没提醒你带伞。”
向春生低头为那双报废的鞋子默哀了几秒。
这句话好陌生,不知道为什么恍惚间回想起小学。
记得那是小学三年级,学校组织了一场朗诵比赛,每个人的小脸被画得像猴子屁股,女孩们穿着白色公主裙,男孩穿西装,规定统一要穿白色的鞋子,向夏锦这人老是丢三落四,比赛那天也是,没穿白鞋。当时的她万分羞愧,六神无主,她的妈妈像是踩着七彩祥云的天兵天将,放下手头的工作,快马加鞭过来给她送鞋子,向春生依稀记得那是一双泛着柔光的缎面白色玛丽珍鞋,一边数落着一边帮她扮上。
向春生没想到自己在那一刻居然是羡慕的,羡慕她在闯祸时有人兜底。
可明明一个人就能够做好充分准备,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她的鞋一直就是白色的,即便那双鞋头的黄色胶快开了,因为这是万全之计,没有人会提醒她明天是朗诵比赛需要穿白鞋。
看似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实则是撑起她整个童年的白色帆布鞋。
所以在那儿之后鞋柜里总会有它的容身之地,因为那些弥足珍贵。
蒋月华递给她一块干毛巾,把那双鞋子从鞋柜转移到阳台:“洗了送人吧。”
沙发上坐着的人看上去有些疲惫,黑色的防水夹克衫上也还挂着水。
“爸,你回来啦。”
“嗯。”那个男人抬头看了眼又继续刷起手机。
“那个,吃夜宵吗?”
“不了。”
……
这样简单的对话应该就已经是这两个人的极限了。即便是共处于同一个空间两个人的血缘关系也只是蒙着一层浅薄的陌生。
她的一整个童年,父亲几乎是缺位的,模糊的人脸一直都被“爸爸这么辛苦是为了买大房子,让春生过上好日子。”的只言片语所代替,身边的所有人都具象化了这份父爱,只有小春生没有。
依稀记得,每次爸爸回家都满脸疲惫,不过回来时就会带她去超市买玩具。
那个时候幼年的她才能略微懂得了他所谓笨拙的付出。
向春生有点羡慕那个拿到点棒棒糖奖励就忘却一切的她,成长换句话说就是打碎骨肉后的重塑,懂事是她获得奖励最好的伪装。慢慢长大,等她与大人世界达到微弱平衡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伪装。
蒋月华对他翻了白眼,示意他说点什么与女儿拉近距离。
向成明不太自然地开口问:“最近学习得怎么样?”
向春生也是干净利落的回答:“还行。”
这样的你来我往根本没有要继续的意思,蒋月华便继续询问:“和同学老师相处的怎么样?有没有认识新同学?”她其实也不知道如何同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