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贵磕头回道:“回禀大人,小人与肖武二十多年生意往来,当初他刚到明州那会儿还是投靠他内兄起的家。”说着指了指前方的唐舅爷:“就这前边这位,肖武身子一向很健朗,家里生意也是日渐红火。五年前他内人离世后一蹶不振,成日借酒消愁,三年前一日突然摔倒,便卧病不起。他重病在床,生意由这两个儿子接管,我与他家原本生意往来密切,可自从这两个混账接手他爹的职位后,货物以次充好,货银一拖再拖,也因此坏了我好些生意。回回要找他们都得上赌坊里寻得到,这二人算是把肖老哥辛苦打下的家业给败尽了,到现在这俩还欠着我三十两银子呢。”
知府大人神色凌厉,看了眼底下不敢吭声的肖家兄弟,“哦?你的意思是肖武卧病是在三年前?”
贾贵:“回大人的话,确实是在三年前。”
知府大人:“那溺水一事……”
贾贵:“小人以全家八口人的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闻言肖成林怒目回头看向贾贵,“贾叔,他们到底给了你多少银子?这么污蔑我们!”
“污蔑?白纸黑字在这,你还敢说污蔑?”花岱延拿出信封里的一沓纸,“大人,这是肖武从摔倒那日请郎中诊病开药的方子和病案,上面明确记载肖武哪年哪月哪日因何所病,还有这几年都药方子,都出自这位郎中先生之手。”
师爷把花岱延手里的纸张呈上去给知府大人看了看,又拿着东西下来给郎中看看。
知府大人:“梁先生,这病案和药方可是出自你之手?病人是否为堂上躺着这的这位?”
梁先生看了病案和药方,又仔细瞧了瞧前方躺着的肖武,拱手道:“回大人的话,病案和药方确实出自草民之手,病人正是堂上这位肖老板。”
闻言惊堂木重重一响,知府大人指着肖成林喝道:“大胆肖成林,公堂之上竟敢口出诳言!来人,杖刑伺候!连同肖成松三人,一并罚十大板!”
四个人都慌了,老族长跪地乞求道:“小人是被逼的!不照他说的,他就要把我和村里几个寡妇的事都抖出去了。”
唐舅爷也磕着头哭嚷道:“大人,这俩混账大小就好惹事,不到三年败光了我妹夫的家业。他们本想找到肖宴,把妹夫丢给他再讹一笔银子,后来是看肖宴不好惹,扔下人就跑回来了。肖武从未有过溺水一事,更没有失魂症一说。”
知府大人抬手示意执刑的人退下,肖成林回头有骂唐舅爷:“舅舅,我可是你的亲外甥,你怎么还帮着外人说话?”
唐舅爷只顾着求饶,完全没听进肖成林的话。
花岱延:“大人,肖成林肖成松把亲爹扔下不管,这也算弃养吧?”
知府大人还没开口,肖成林着急道:“肖宴也是我爹的儿子,即便是他才卧病三年,我们兄弟俩照顾了三年,怎么也该轮到他了吧?难不成他不是我爹的儿子?他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花岱延轻哼一笑:“都说孝子不养弃家父,肖宴出生几天他就一去不归,二十几年了,你们一家吃香喝辣,肖宴和祖父母吃糠咽菜。肖武卧病,你们兄弟拿着家财吃喝嫖赌,怎么不记得还有肖宴一份?怎么这会儿要伺候老爷子吃喝拉撒想到他了?想把老爷子留在这儿可以,把你们家产拿来也分肖宴一份,以后兄弟三人轮着奉养。”
肖成林:“你浑说!我家小本买卖,平日我们兄弟都是节衣缩食。银子没有,要不叫他尽尽孝,把我爹欠的债还了吧!”
花岱延在信封里找了找,又拿出几张纸出来。
“这么多人都在这,到底是谁浑说?分家产那自然是从肖武卧病时算起,你家两所宅子、一间商行,还有钱庄和账房里的一千二百两存银。”
肖成林和肖成松相觑一眼,他们当初刚接手家业时,都没仔细算过家里的财产。隔三差五去商行看看,到后来什么一两月去一趟,去也是找账房拿银子。
两人正疑惑时,有一位老伯走上来,这正是在肖家商行里做了二十几年的老账房胡伯。
证人都到齐了,肖成林兄弟二人已经无力辩驳,最终被判杖刑十五,关押十日。
因为已经重病卧床,肖武也免去了弃养父母和儿子的罪责。和肖宴公堂上画押,断绝父子关系,从此以后肖宴再没有奉养肖武之责。
退堂后已临近中午,外头人们渐渐散去。
杜南秋看到肖宴他们得胜后也算心安了,她还得赶回仙乐楼,门口丁月梅他们一群人一直等着。
看到肖克岚和肖宴还是把肖老爹抬出来,丁月梅诧异道:“你们怎么要把他抬出来了?不是归肖成林他们奉养吗?”
花岱延:“弟妹别急,从此以后这人的死活与肖宴无关,你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但肖成林和肖成松服了刑后立刻押往明州大牢,知府大人的意思,是让你们把老爹送回明州去。”
人先接回了祠堂巷,虽说已经断绝父子关系,肖宴觉得还是要亲自把他送回明州。
恰逢连着几日下雨,雨天路滑不好走,肖老爹又在祠堂巷留了几日。
这天傍晚,雨总算是停了,肖宴和丁月梅收拾了东西,备好了马车,准备明日把人送回明州。
三更后,肖宴坐在北屋门前,望着南屋门口的方向发呆。
那个人,之前还会喊饿喊渴,从那天上了一趟衙门后,回来什么也不说。
马上入冬了,丁月梅怕肖老爹在外头冷,面上给他盖了一张毯子。
肖宴坐着呆愣了许久,忽然起身到堂屋里点亮了油灯走过来。
似乎感觉到一丝光亮,肖武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是肖宴后随即又把眼睛闭上。
他身上为臭味熏人,肖宴也不敢站得太近,拿着油灯想仔细再看看这张脸。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人是他的亲爹,他宁愿相信亲爹已经死在外面。如今他也有两个儿子,从他们生下来起便捧在手心里疼着,出远门的日子里,几乎日日都在想念两个孩子。他想不透究竟是什么缘故,让这个男人连自己的父母和亲儿子都不顾。
油灯拿近了些,看到了那张历尽沧桑的脸庞,看起来是那么令人心生厌恶,立刻又把油灯收回来吹灭。默默坐到了台阶上,隔着肖老爹半丈远。
院子四处寂静无声,他能听到肖老爹重重的呼吸声,这平日真正熟睡时有所不同。
“你是觉得我有何处对不住你吗?”
那呼吸声忽然紊乱起来,像是想限制平复下来,反而更加急促。
“我娘尸骨未寒,你便跟着别的女人离开,这一去就是二十几年。小时候他们都说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好羡慕文瀚有爹娘的疼爱。爷爷奶奶年迈,照顾我有些事难免疏忽,王爹王婶可怜我,在我衣不避寒的时候,王婶给我缝我衣服穿。上不了学堂,王爹让我到他家和文瀚一块儿念书识字。可我这人笨,王爹教了好多遍我都学不会,不管犯了多少错,王爹都能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教我。别人骂我是野孩子,跟人动手打起来,结果把人打伤了,人家爹娘找上门来要汤药钱。奶奶拿不出,钱是王爹给的,他过后还教导我做事别冲动,别跟人打架。小时候这巷子里的孩子都嫌我脏,只有文瀚跟我玩。我这人听不得别人骂,只要听到一句便想揍人。有时人太多打不过,文瀚就回来帮我,过后我俩会被王爹一起教训罚跪。但明知会被罚,文瀚每次都会挺身而出。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在了,不然我也会爹,就像文瀚那样从小到大都有王爹护着,没人敢欺负他。”
他说了半晌,声音已逐渐沙哑颤抖,可旁边的人没有半点回应。
沉默了片刻,他吸了吸鼻子接着说道:“我自认我肖宴从未愧对任何人,爷爷奶奶养我长大,我为他们养老送终。王爹临走前那段日子,文瀚在军营不能天天守在病榻前,我日夜伺候汤药,哪怕是擦身子、洗屎尿裤子,都是我心甘情愿!他们一家待我如亲人,为他们哪怕要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可你……我的血肉至亲,想起这些年我和爷爷奶奶所过的日子,我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你一眼。”
说完许久,肖武依旧没说一个字,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时缓时急。
肖宴起身回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隐隐约约听到院子里低沉悲痛的哀嚎。
第73章 明州
丁月梅和肖宴一块儿送肖老爹去明州,知道肖老爹荣养不足,还回娘家拿了几副补药回来,想着带去明州交给俞娘子,让她每日熬着给肖老爹喝。
走的这几日,虎子就带给了石慧英带着,肖聪上午要在孙家念书,就被肖克岚接了过去。
众人帮忙把孙老爹抬上马车,肖聪站在一旁,不知爹娘要去何处,呆呆的望着他们搬东西。前几日他听邻居大婶说,爹爹不孝爷爷。可是不管怎么看,那个老头都不像自己的爷爷。他那么脏,那么臭,也从未听爹爹和阿娘叫过他一声“爹”。
丁月梅昨日已经准备好了干粮,孙秀娥也准备了一些饼和肉干,带给他们路上吃。
花岱延把肖宴夫妇叫到一边,塞上一个钱袋。
夫妇二人接着沉甸甸的钱袋一愣,正要还给他,花岱延手推阻道:“又不是给你们的,到明州给你那同父异母的胞弟。你是没见过他们家那破烂不堪的样,银子给他们,也叫老爷子日子舒坦些。”
东西都搬上马车了,丁月梅不舍地抱起虎子,另一只手抚摸着肖聪的脑袋,温柔说道:“大郎,在四爷爷家里要听话,不许调皮,爹娘过几天就回来。”
肖聪乖巧地点了点头。
虎子还在玩手里的小木球,丁月梅亲了亲他的小脸颊后交给石慧英:“虎子这几日麻烦你了。”
石慧英微笑着接过虎子,“不麻烦,虎子在我这可乖了,你们路上小心。”
早上天刚亮,巷子里已经有不少过往的人。虽说肖宴已经没有责任再养着这爹,人们背地里还是会说他冷血,尤其是那几位上年纪的老人,提起肖宴便开骂。
马车缓缓开动,肖宴和丁月梅坐在驭位上,朝着南城门驶去。
入夜,肖聪躺在孙家东屋的床上,夜里北风吹得冷,肖克岚仔细地查看屋内的窗户有没有关严实。
“大郎,你一个人睡可以吗?”他过来掖了掖肖聪的被窝。
肖聪嗯声:“我可以。”
方才孙秀娥也来问过他,还给他拿了个恭桶进来。觉得这孩子还挺懂事,不像孙锦语,六岁了还隔三差五想挨着她睡。
三更后,人都已经熟睡,肖克岚还在书房油灯下看书。
“呜哇!阿娘……”
肖聪梦中惊醒过来,没看到丁月梅开始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孙秀娥被吵醒了,披上衣服出来,感觉书房里静悄悄的,心想肖克岚估计又看书看入迷了。
到东屋来,林婶已经到床边安慰肖聪,但都无济于事。
孙秀娥不由地上前抱住肖聪,一边给他擦干脸上的眼泪一边安慰:“大郎乖,阿娘过几日就回来了,四奶奶在这呢,不怕的。”
肖聪的印象里,阿娘从未离开过,尽管昨晚丁月梅已经跟他说清楚了,可半夜在这陌生的地方醒来,身边没有阿娘,悲伤的情绪一下就上来了。
安抚了许久,肖聪总算止住哭泣,孙秀娥轻轻地把他放进被窝里,守着直到他睡着。
从东屋出来,孙秀娥来到书房前,轻轻地推开门。
果不其然,肖克岚双眼注视着手中的书本,恨不得整个人钻进书里去。
正想关上门回屋睡觉,孙秀娥注意到桌案上敞开盖子的茶壶。平日这桌上的茶壶盖子是盖上的,只有茶水倒不出来的时候,肖克岚会打开盖子看看。
孙秀娥进去拎上茶壶到前院厨房帮他把水添满,她知道肖克岚有事看书能看到通天亮,夜里都靠着茶水提神。
回到书房,直到面前茶壶放在桌上的动静,感觉身边有人,肖克岚抬起头来,诧异道:“你还没睡?几更了?”
他感觉还没过去多久,孙秀娥看他回过神了,坐到了边上的高凳子上:“三更了,方才大郎哭了。”
肖克岚闻言一惊,站起身来,想去东屋看看,被孙秀娥拦住。
“我才哄睡着,你别吵醒了,才五岁的孩子,从小没离开过月梅,估计是想他娘了。明日下午,你带他回祠堂巷看看他弟弟去,晚些再带他回来,别叫他以为是爹娘不要他了。”
肖宴夫妇带着肖老爹到了明州,先上衙门问过后,肖家两兄弟还要两日才出狱。
这两日路上时不时地下着雨,肖宴找人问了路,来到城外顾家村。这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姓顾,还有像肖成林这样外来的门户也有几家。
马车一进村,消息传的很快,那日上了临安府衙的老族长听到消息,立刻出来相迎带路。
顾家村东面临海,肖家的几间茅屋在海岸边。肖宴他们来到茅屋时,俞娘子正在洗衣服,身边还有个两岁的男孩在玩泥沙。
天还下着小雨,肖宴和丁月梅不敢耽搁,把肖老爹抬下来,问俞娘子放在何处。
俞娘子开始没搭理肖宴,只顾着自己洗衣服。
老族长指了指最边上的一处猪圈棚子:“他们以前都把人放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