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抬眼望向桓玉。分明他还没问什么,桓玉却已经吞吞吐吐地解答了他的困惑:“我还以为是哪个学生的……没有详尽写出解法,我不清楚……”
不清楚学没学会,是不是用了别的解法,或是偷看了他人的题卷。
无需动笔便可心算得出答数的能耐放在她这里倒是不管用。谢衍有些啼笑皆非,将题卷放回桌案上,手指在上面轻叩了几下。
“这才叫委屈。”他道。
桓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回方才自己那句话。吃她做的甜到J的点心不算委屈,题卷得了乙等变成了委屈了。
心中升起无措,偏偏对面的人继续问道:“可还用我再订正一遍写出详尽解法?”
耳根似乎腾起了羞恼的热意,桓玉欲哭无泪道:“不……不必了。”
她又在他眼中捕捉到了那种细微的笑意,终于忍不住夺门而出:“我去膳房给阿婵打打下手!”
真是什么理由都说得出来。
裴太傅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讶然道:“你居然都有逗人的兴致了?”
谢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那一问实在促狭,抬手揉了揉额角:“无心之言。”
他自己也没料到能说出那样的话。
裴太傅笑了几声:“看来掌珠很得你喜欢,那你说鲁郡那几个小子有没有配得上她的?”
一言落罢,他看了看谢衍的表情,失落道:“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没有能配上她的……这样好的孩子,可惜落不到我们家。”
谢衍沉默以对。
可何穆却知晓圣上这是赞同的意思。心中一时翻江倒海,他恍恍惚惚到了夜里,才对看着圣上长大的李德表明自己的猜测:“我觉得主子想要一个玉娘子那样的孩子。”
李德啐了他一口:“你明知主子格外厌恶子嗣,说什么晦气话呢!”
想要一个玉娘子那样的人继位还差不多。
谁料面前这只长武功不长脑子的家伙说:“……那主子可能想要一个玉娘子那样的夫人。”
李德无言片刻:“我复阳的可能都比主子想要夫人的可能大。”
何穆很是不服:“主子只是憎恶敦伦之事,又不是断情绝爱。”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道理。李德叹了口气:“倘若他真有那种想法就好了……”
州学的算学课安排得并不多,可经史却几乎日日都有,是以桓玉比裴太傅清闲许多。闲暇时,她或是如往年一般将金陵城逛个遍,或是同阿婵在院子里练武,或是干脆在讲堂里寻一张桌案一同听裴太傅讲经。
这时候,讲堂里的小郎君们脊背总会挺得更直些。
听着听着她便会出神,想起长安的阿爹阿娘和兄长,想起另一个世界明明不算老却已经两鬓斑白的爸爸妈妈以及已经去世了十多年的爷爷。
爷爷是大学的国学教授,和裴太傅很像,是个平日里有趣讲课时却很严格的老顽童。在桓玉很小的时候,他总爱让她坐在自己膝头,在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用温和的口吻给她讲或许她一辈子都无法见到的人与事。
在快要上手术台的前几天,爷爷拿了一本诗集给她读李白的《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
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度湘水。
读到这里他停下,说:“等做完手术你也可以去楚山,去秦山,白云也会跟在你身后――因为我们家桓玉是天上来的小仙女。”
然后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如果做完手术发现自己见不到爸爸妈妈和爷爷了也不要怕,那是你回到天上去了。”
彼时她还不明白这背后的意义是死亡,但这却成了她瑰丽幻梦的开端。在术后神志不清的那几日,她总会梦到自己坐在一朵云上,飘过万千山水,然后在飞到最高时落下,落到爷爷的怀里。
醒来后她看到爸爸妈妈,却看不到爷爷了。她问:“爷爷是和云一起去度湘水了吗?”
爸爸哽咽着说:“对。”
在更大一点,爸爸妈妈终于不再害怕教育她死亡是什么的时候,她才明白爷爷到底去了哪里。其实他的心脏也很不好,只是没有桓玉这样严重。在小孙女险些挺不过来手术时,他先一步因为恐惧和不安倒下了。
可是在她心里,爷爷仍然只是和白云一同隐逸山林去了。
后来她来到金陵,在渡口听到人们称呼“随君渡”时最先想到了那首白云歌,随后在听说这称呼的由来后看向身侧的裴太傅。
他牵着自己的手,面容有那么一瞬间与另一个世界的爷爷重合。
桓玉心想,居然已经到了女将的忌辰了。
阿婵提前做好了一桌好菜,还从金陵最好的点心铺子里买了女将爱吃的点心。裴太傅招呼着他们都坐下,说访晴喜欢热闹――可也热闹不到哪里去,因为只有他们四人。
谢衍前几日带李德与何穆去了临近的常州,今日没能赶回来。
裴太傅身侧的圆凳上放着小小一盒骨灰,那是他出于私心留下的。按女将临死前的交代,她的骨灰会在太傅游历四方之时被洒在江河湖海,飘荡着看数年的征战有没有换来国泰民安。
没有恸哭,没有祭拜,裴太傅将一双碗筷摆在骨灰前,仿佛这不是在过忌辰,而是在过生辰。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
他们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
就像鲜少有人理解太傅会终身不娶,带着一捧骨灰游魂一样游历四方,也鲜少有人理解桓玉一个小娘子为何不相夫教子反倒天南海北飘荡,甚至阿爹阿娘有时也不能。
难言的孤独将桓玉淹没,可她却只是同往常一般对太傅道了声早些歇息。回房之后,她看着蜡烛一点点燃烧殆尽,如同她的生命一般。
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桓玉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她敛好思绪打开门,却看见略有疲态满身烟火气的谢衍,以及他手中很是熟悉的桂花酥。
桓玉有些愣怔地唤了声师叔,愕然道:“……这是您做的?”
谢衍没有回答。
风尘仆仆赶回来,原以为他们都歇下了,谁料房里竟都还燃着灯烛。烛火暗黄,他突然便想到了前几日的桂花酥,于是同当时旁观的文思那里问来了做法,做好后一半由他端给了太傅,一半竟被自己无意中端来了桓玉这里。
待到缓过神来,桓玉已将门打开了。
谢衍看着她轻轻捏起一块,随后送入口中。
“很好吃。”她的声音有一点含混。
他听不出那是因为吞咽,或是哽咽。
作者有话说:
唉,感情之路刚刚起步,作者就很想搞晋江不宜了【沧桑点烟】
两个冷清又孤单的人,就应该用彼此的体温温暖自己【暴言】
第12章 观雨
州学的学生们发觉,今日的玉先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她与旁日里并没有太大不同,只是讲课时语调缓了些,让他们不至于像前几日那般紧绷。这样松散下来后,前些时日忙于功课无心提及的事便在心中翻涌了上来。
于是桓玉在将要离开之时,被自己的学生唤住了。
唤住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郎君,明明正是活泛年纪,却一脸清正端直,颇有老学究的风范。他规规矩矩对桓玉行了个礼,低声道:“学生有一事想请先生帮忙。”
是柳潜,州学里学问最好的生徒,太傅曾和桓玉打赌他科考之时定能位列三甲。
看起来他并非想请教学问,那便是私事了。桓玉心下了然,问道:“你是想问芸娘?”
芸娘是金陵名楼满庭芳的花魁娘子,同桓玉有些交情。柳潜涨红了脸,低声道:“我明年春就要进京省试,她怕节外生枝,一直不肯见我。”
桓玉看了看天色:“左右我今日无事,便顺道去看看她,过两日再同你说她过得如何。”
面前的小郎君目露感激之色:“多谢先生!我定会好好读书,不辜负芸娘和先生的期待!”
桓玉“嗯”了一声:“去吧。”
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学生同青楼花魁有交情,是在两年前。
那一日金陵城落了纷纷的雨,桓玉拎了一壶酒撑伞在街上赏雨,路过满庭芳时瞧见一个清瘦的少年被打了出来。艳色逼人的女子在门口冷笑着骂:“哪里来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折辱我!”
桓玉认出那是州学刚入学的生徒,于是出手将他救下了。
那少年就是柳潜。
后来她便分了些注意在他身上,果不其然又一次撞见了他和芸娘。那是在离渡口不远的一个拐角,芸娘一巴掌甩到少年脸上,语气里满是尖锐的愤怒:“大好的前程不要,妄想带着我一个贱籍女子私奔!你想没想过后果!”
柳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阿姊,你同我走罢……阿姊……”
芸娘怫然色变:“谁是你阿姊!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我滚起来!”
第三次见芸娘,是在一处开得正盛的花丛中。她远远看到芸娘被绑着脖颈拉扯过来,面上是故作镇定的苍白。拉着芸娘的那个男人她认得,是金陵一位姓谢的富户,据说同曾经的陈郡谢氏有些干系。
他手上拿着一条马鞭。
桓玉此人,对别人向来是能帮一把便帮一把,不过各人有各人的苦果和缘法,她也不会滥好心。只是那日她实在是忍不住,在谢二爷甩起长鞭时随手找了块石头,对着他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他身下的芸娘有些错愕,随后低声道:“娘子快走。”桓玉满头雾水地走了,随后听到重物落水的声响和芸娘凄厉的大喊:“快来人啊!有歹人欲抢夺财物将二爷打晕了!”
这样一来一往,她们便有了交情,桓玉也知晓了芸娘和柳潜是早年走散的姐弟,只是她不幸被卖,而弟弟却幸运许多,能在爹娘故人的帮助下继续读书。
芸娘不似其他青楼女子,已在金陵有了自己的小院,往来间也多是文人富户,甚至有人家设宴时会重金请她弹上一曲。在“救下”被歹人打晕的谢二爷后,金陵唯一一个喜欢为难她的人也没了。
桓玉甚至问过是否需要她帮忙脱籍,可芸娘面色却有些哀恸,似乎不愿再说的样子。
她便没有再问过。
到那处小院时,芸娘刚送完客,脸上还带着那种声色过后异常倦怠的冷然。不过倦怠在看到桓玉的那一瞬尽数褪去:“玉娘子!”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探出,似乎想要为她理一理鬓角被风吹散的发,可最终还是略带畏惧般放了下去。芸娘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在看她是否瘦了,随后笑道:“我在成衣铺子里瞧见这烟青色明光缎的襦裙便觉得衬你,没想到上了身却比我想的更好看。”
天上的谪仙也不过如此了。
桓玉仿若没有看到她的避让,含笑牵起她的手:“柳潜让我来看看你。”
掌中的指尖有些轻微的颤动,芸娘垂下眸:“我好得很……娘子记得叮嘱他好好读书。”
“他明年定能高中。”桓玉同芸娘并肩走向内室,“你信不信我?”
“自然是信的。”芸娘的眼里有种面对他人时不曾有过的温柔,“你说什么我都信。”
红泥小火炉中炭火未熄,芸娘净手煮上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随后如往常一般拨起琴弦,为桓玉弹一曲庄周梦蝶。
袅袅茶烟氤氲了两人眉眼,桓玉听出她生涩了许多的琴技,只是静静听着,没曾想曲罢却是她先开了口。
“这些时日一直练为常家老爷子贺寿的曲子,”芸娘苦笑道,“没想到最拿手的曲子却生疏了许多。”
常家?桓玉偏头问道:“可是那个靠养珍珠起家,凭河运海运立足的明州常氏?”
看来寿宴操办得颇为隆重,竟然都来金陵请了芸娘。
芸娘道:“就是那个常氏。倘若您再晚来两日,我便要动身去明州了。”
这话竟带上了些小女儿家的埋怨。桓玉一时失笑:“我要在金陵待到冬月,总会来看你的。”
小娘子的体己话似乎怎么也说不够,待到茶都饮尽之时,桓玉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落雨声。芸娘看出她的失神,问道:“你是要走了么?”
桓玉颔首道:“来金陵已有数日,这还是头一次撞见雨天。”
芸娘自知留不住她,只为她拿了把伞。待到桓玉踏出门的那一刻,她又喊了声“阿玉”,随后拿了件披风过来。
“天冷了,你要记得添衣。”她将桓玉颈下的衣带系好,垂下的眼睫像振翅欲飞的蝶翼。
桓玉道:“此去明州,你也要多珍重。”
来往的车马行人都纷纷寻一个避雨的去处,生怕沾上这秋雨便惹来一场风寒。偌大的街道,竟只剩了桓玉一个踽踽独行的人。
水色织成了一层薄薄的雾,将天际都模糊。远处群山隐在云中,自身的依稀秋色便看不分明。
恍惚又是二十岁生日那天,她和妈妈撑着伞去普度寺拜佛,走过有些年头的石板路,所有细碎声响都温柔。
另一个世界的金陵是她的故乡,这一个金陵又是哪儿?
这一个与故乡毫无相似之处的金陵,又是哪儿?
倘若这真是一个梦,那你真的会将故乡都扭曲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数次来金陵都寻找不到家和爸爸妈妈的影子吗?
既不是梦,这一段注定超不过二十年的逆旅,又何时才是归期?
当死亡真正到来之时,你真的能抛下这个世界的阿爹阿娘吗?你真能再次见到另一个世界的爸爸妈妈吗?
平日里那种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淡然薄如蝉翼,被一场雨尽数剥去了。思念将她缠绕成茧,她曾以为自己是梦蝶的庄周,如今才发现自己是这如梦世界里格格不入终会醒来的那只蝴蝶。
快到中秋了。
在每年都会来金陵后,她就再也没有和阿爹阿娘一起过中秋。其实和他们一起时也过不安生,她总是会克制不住地在他们身上追寻另一个世界父母的身影。
这对他们都不公平。
在这个世界,她还是一个人最好。
……还是一个人最好。
茶楼之上,谢衍正端坐在窗边的桌案旁,面色冷淡地听对面的金陵刺史奏报。贺刺史仍不知他真实身份,只以为这位太过孤寒的大人是金羽卫的指挥,额头上冷汗涔涔。
“两年前苏州李刺史亲自拿了圣旨给我,说金陵人少,为保均田之制试行无碍,从其余各州、尤其是苏州迁一些户籍来金陵……那些人原本也是几十年前从金陵流亡到其余州郡的,也很愿意回到金陵来……”
这便是他察觉到的异样之处了。
金陵数十年前被大同教屠戮最重,在灭国之时那疯了的前朝末帝又放了一把火想让留在金陵的百姓和他一道殉国。即便吏治再清明,也不该如同当下这般繁华,甚至人口有赶超周围诸州之势。
更何况周围的常州明州等地人数并没有变少。前几日去常州,百姓说多了的生面孔是那些小士族放出的佃农,他们不愿再被压迫,想同寻常百姓一般由官府授田,为此还同他们闹出了一些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