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玉含混地应了一声。
她脑海中一片浑浑噩噩,亦步亦趋跟着他前往来时瞧见的山洞,看着他自己检查过有没有蛇虫后,又寻来一些干草铺在青石上让她坐下。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山洞里升起火,堆起他猎来的野兔以及寻来的草药,桓玉才啃着他在山泉中洗净的野果想起他到底是谁。
略带甜意的果子一时难以下咽,桓玉看着正用随身的薄刃处理野兔的谢衍,恍惚道:“阿爹一定会打我的……”
眼见她有了往日的神采,谢衍提起的心才放了回去,用她熟悉的言语答道:“那便不让他知道。”
可是不让旁人知晓不代表没发生过。
桓玉回忆起以往种种,只觉他待自己实在过于宽厚。若说是长辈待小辈的态度,可他对小七明明格外冷肃;若说是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可他分明憎恶男女之事,少有越界之举,甚至那次在常家故作亲昵也没太多不同的反应……
她对他,敬重有之,亲近有之,还有些信赖,可实在摸不清他对自己是什么态度……
炙烤的野兔发出诱人的油脂芬芳,桓玉顿觉饥肠辘辘,接过他切下放在树叶上的肉,小心翼翼问道:“您为何待我这样好?”
在阿爹口中,他绝不是一个待人宽和的人,甚至某些时候过于冷漠,只对格外忠心的臣子脸色好一些。可她无论是数年前进宫还是这些时日相处,都没有感受到那份冷淡。
是因为阿爹以及太傅的缘故,让他爱屋及乌么?
谢衍喉中有些干涩,捏着干树枝的手不自觉收紧。
为何待她这般好?
最初是因为知晓她是个乖觉又过于聪慧的小辈,带着些爱屋及乌的心思;后来发现太实在太合心意,还带着一身惹人探究的秘密;再后来……
他想起常家偏房里,她柔软的腰肢,颤抖的呼吸,故作娇媚的声线。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朦胧火光中看她,更有惊心动魄之感。只是她投来的目光有信赖也有亲昵,却没有半分情欲。
她似乎也没对别人生出过爱欲。
是因总觉自己会离开而不愿又太多牵扯呢?还是真的对男女之情没有兴致?亦或者……在他不了解的地方,她早已有了爱侣?
谢衍不知此时心中的酸胀之感是因妒火还是别的什么,只知不能将自己的心思透露出来。
透露出来又有什么用呢?男女之间的那些事,长久的陪伴,炽烈的情爱,亦或共同的子嗣……他似乎什么都做不到也给不了,更何况她根本没有动心。
于是他道:“因为只有你是这样的人。”
桓玉有些迷茫地想,她是什么样的人?
可以理解他诸多不同之处的人?可以凭自己那些微末本事给他些帮助的人?可以凭对后世史料的一点了解予他赞同的人?
桓玉垂首拨了拨干柴,低声道:“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多的是人与我相同。”
只是您只知道我一个。
“他们或许与你有相同的见识,受过相同的教导,可绝不可能与你是相同的人。”谢衍道,“天下只有一个掌珠。”
桓玉喉咙有些堵:“还有许多比我好千万倍的人,只是您没有遇到……”
“可是我遇到了你。”谢衍平静地注视着她,“你或许觉得我们相处时日不长,可我早就知晓你是怎样的人。”
在裴太傅的信中,在桓谨的只言片语里。
许是从前没入心,可此时稍稍一想,他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她是怎样从七八年前那个瘦弱的小娘子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的目光实在太过柔软了,谢衍忍不住伸手将她脸颊边的碎发拨至耳后,低声道:“所以掌珠,莫要怕我。”
桓玉轻轻嗯了一声,侧首将脸颊贴在他想要收回的掌心。
他的手掌有些僵,带着些许的凉,可却格外让她安心。桓玉全然不知自己的动作在谢衍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只是下意识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好孩子。”她感觉谢衍的掌心热了一些。他声音很低,似乎是在安抚她,“……好孩子。”
所有的心防都在这样的温声安抚中卸去了,桓玉感觉到睡意涌了上来,眼皮越来越重。在她看不到的角度,谢衍放缓了呼吸,将所有不合时宜的渴求全都压了下去。
可这实在太艰难了。体内生出微妙的热,他隐隐察出失控的迹象,于是收回手,在她愣怔的目光中温声问道:“先把药上了好不好?”
桓玉眼中是实打实的茫然:“为什么要上药?”
平日里要吃的丸药她方才便服下了,此时还用什么药?
谢衍看着她,心又渐渐沉了下去。
清晨她在山顶看到普度寺时,险些失足跌下去,当时他扣住了她的肩膀稳住了她。他清楚自己的手劲儿有多重,当时没来得及克制,必然弄伤了她。
今日折腾了那么长时日,她的肩膀想来疼得不成样子,可为何她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谢衍突然想起在雷元亮府中,她打斗之时手臂不慎脱臼,他正骨之时她也没表现出任何疼痛之意。彼时她说自己没反应过来,可如今想来……
他在桓玉困惑的目光中将手放在她的肩头,手指轻轻一按。
隔着衣衫,他都能隐隐察觉到她肌肤的肿胀,可是她仍旧面色如常。
不是伪装,不是迟钝,她是真的察觉不到痛。
难言的恐慌与不安将他吞噬,谢衍尽力维持着平静,可问出的话却让桓玉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掌珠。”他问道,“你是不是不会痛?”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三次导致断更,这本数据肯定不会太优秀,不过我真的很高兴有小可爱一直等着我【鞠躬】。谢谢你们的支持,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坚持写下去。我当读者时最怕坑文的作者,当了作者后肯定会努力保持良好坑品。
第27章 过夜
层层衣物剥落,桓玉看到自己白皙的肩头上青紫的指痕,肿胀又狰狞,在火光下竟显得格外骇人。
看起来就很痛,桓玉想。
于是那一处肌肤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点儿微弱的痛意来。
捣烂的草药放在一旁,她用指尖轻轻挑起药泥敷在其上。清透微凉的触感让她觉得格外舒适,可敷完后她却犯了难――肩膀处自己该如何包扎?
谢衍侧身坐着,并未看她。
可火光却将她的影子投到了石壁之上。于是他看到她流畅的肩颈,敷药时她会轻轻将肩头的帛带挑起拨向脖颈处。谢衍皱眉想着为何会有那样一条帛带,良久后才反应过来那应当是她肚兜的系带。
身体又生出细微的热,随后燃成了燎原的火。
他闭上眼睛。
布料撕裂声传来,应当是她在撕内裙裙摆用以包扎。谢衍克制着自己不生出旖旎念想,抬手用拇指揉了揉太阳穴,其余几指半掩住眉眼。
“到底怎么回事?”他再次问到。
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令人捉摸不透的秘密?
桓玉的动作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难言的心虚,似乎是做了什么错事:“……留在这里的一点代价罢了,不妨事。”
怕他继续追问,她又补充道:“就只有这一件,没有别的了。”
……事到如今还在隐瞒。
他就这样不可信么?
这次谢衍并没想再继续放任她,冷静追问道:“慧明给你的药和心法又是怎么回事?”
桓玉绷紧了背脊,只是谢衍并未看到。思忖片刻,她终于寻出个最不可能却又格外合理的借口:“治我自身病症,外加养魂安神用的。”
既然他已猜得差不多,那她干脆把穿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说,这样谎言也显得格外真诚。
她仍不打算把自己活不过二十岁的事说出去,至少目前不会。只有她一个人为此烦忧便够了。
这种说法似乎颇为合理,可谢衍只信了五分,继续问道:“你功法的口诀是什么?”
桓玉的指尖揪紧了衣摆。他实在太过滴水不漏,方才的说法仍搪塞不了他。沉默蔓延开来,桓玉低声道:“我不想说。”
“您若是寻到其中弱处杀……伤我怎么办?”
方才的欲以及惑此时被这句话激成了磅礴的怒火,谢衍宽慰自己她的确应当对旁人怀有戒备之心,可又恨那个“旁人”是自己。掌心仍残留着她脸颊柔软的触感,可那一瞬她显露出的信赖此时却荡然无存。
山洞前遮挡的枯枝拦不住冷风。火光明灭,桓玉仍未包扎好,一室静默中被这冷风勾出了一个喷嚏,将谢衍的怒火都惊散了。
他放下遮住眉眼的手,石壁之上影影绰绰,她仍旧在同肩上的伤纠缠。一只手难以动作,可用上两只手时肩上裹好的布条却总是滑落。
正当桓玉想放弃之时,谢衍侧过了身。
他再次合上了眼,浓密的眼睫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意味。
桓玉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于是沉默着贴近他。
他冷白的手上有着鲜明的青色脉络,指尖微凉,包扎的动作熟练又轻柔,甚至激起一股轻微的痒。可桓玉却知晓他的心情并不似手上动作这般柔和。
难言的愧疚与酸涩让她说不上话,在包扎完后她终于开口认错:“师叔,我……我失言了。”
OO@@的衣料摩擦声响过去,谢衍睁开眼睛,语气中也带了些冷:“怕我杀你还让我包扎?”
桓玉垂下眼眸不敢看他,闷声道:“我错了。”
认错认得痛快,可偏偏不说他想知道的东西。谢衍鲜少有这般气急又无可奈何的时候,又不愿逼她,于是问:“旁人知道多少?”
“谁也不知道,除了您。”桓玉道,“求您不要告诉阿爹阿娘……”
怎么桓谨夫妇什么都不知道?!
谢衍难得生出刻薄念头――他们到底是怎么养孩子的?
可又忍不住开始心疼她。这么多事自己一个人藏在心里,谁也不愿说,若非他发觉端倪那她恨不得一辈子守口如瓶……
“我不说。”他语气又温和下去,“只有我和你知道。”
桓玉提起的心放了下去。
方才的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又变成了一室平静。被惊散的睡意再次聚拢,似乎没有什么再能打破此时静谧,于是桓玉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她的心神损耗实在太重了,已经难再熬下去。
酣眠之中她听到了谢衍的声音,他让自己侧侧身以免压倒肩上的伤。茫然之中桓玉乖觉地侧过身,将肩头的伤压了个严严实实。
下一瞬有一股力道推着她倒向另一侧。随后有什么带着温和热度的东西裹住了她,一只手在她颈侧掖了掖,把她捂得一丝不露。
桓玉下意识用脸颊贴上那只手,含混道:“我错了。”
似乎有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不准有下次。”
于是她知晓这是原谅的意思,放纵着自己跌入更深的梦境中。
谢衍并没有收回手。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脸颊和温热的吐息,微凉的手热了起来,他的呼吸在慢慢凝滞。
外袍脱给了她,此时应当觉得冷才是,可他却从来没有这么热过。
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在静谧的夜里,在不设防的小娘子身边膨胀成狰狞可怖的模样。
是情欲。
很早以前他便把这种东西收敛进躯壳最深处,用最作呕不堪的回忆看守,自那以后再多的诱惑与勾引只能勾起厌恶。
如兽的丑态,不掩的恶念,下作的欢愉。
情欲只能带来这些,是以他从来提不起兴致,可这段时日却频频对着她……
这是种玷污。
他近乎恐慌地收回手,将随身的那一方薄刃擦拭干净,在火上烧红,然后垂眸看自己。
怎么动手合适些?
直接割了?
可明日还要赶路,这样做似乎会耽搁时日……而且身侧还有掌珠在。
即便她睡着,也不该在她身边处理这种脏东西。
烧红的刀刃在指尖旋转,触碰时生出的痛将灼人的欲念驱散了些。谢衍明白了该如何缓解此时下坠的欲,慢条斯理地卷起了袖口,打算在手臂内侧划上一刀。
在他想要落刀时,身侧传来轻微的梦呓。
手突然便顿住了。
他想起数日前他们乔装去哄骗雷元亮时,他仿造大同教手笔为自己弄了个“玉”字烙痕,将她吓了个不轻。
思及此处,谢衍松了松领口,手指探向锁骨下方。当时只轻轻刺破了一层皮肉用以伪装,此时那划痕早已痊愈。
心中生起别样想法,他微微侧身,冷静地审视熟睡中的桓玉。
她牵挂太多又太心善,肯帮别人却不肯让别人欠自己,厌恶那种带着奴性的烙痕……
倘若此时他留下一个字,日后是不是也能借此牵挂住她?
刀刃已经变冷,他嘲自己手段真是越来越下作,却没有丝毫犹疑将那刀刃再次烧红。
然后落下去。
皮肉与滚烫的利器触碰发出异样的烧灼声响,谢衍看不分明,只凭痛意与直觉落刀,刻下一个“玉”字。
桓玉的玉。
那字迹既像她的,也像他的。
可痛楚并没有让翻涌的欲念消退半分,反倒更加炽烈。谢衍放下刀刃,手指有着细微的痉挛。
他起身,走向冷风肆虐的夜。
真是疯了。
次日桓玉是在低声的言语中醒来的。
天光已经蒙蒙亮,透过遮掩着枯枝的山洞洒进来。洞口有着隐隐约约的人影,声音便是从那里传进来的。
“雷元亮及其下属百余人尽数斩获,绝无生还可能。”
“属下查探到翻过这座山便是金陵,从此处走比原路返回快上一些。”
“主子留下的破阵印记已被尽数消去,旁人绝无再来此处的可能。”
喉咙有些干,浑身上下都有些使不上力气。桓玉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并不热,那应当是在此睡了一夜浑身酸痛提不起力气。
察觉不到痛并不是什么好事,那意味着难以知晓自己受没受伤,也不能准确判断身体状况。
理了理有些皱皱巴巴的衣裙和杂乱的发髻,桓玉走向了山洞外。外面的人应当察觉到了她的脚步声,不再言语。
是何穆以及其他几个金羽卫。
谢衍的身上多了件披风,将皱巴巴的玄色外袍掩在了里面。桓玉一边分神想着他的睡相估计不太好,衣衫竟比自己的还要不整,一边接过何穆递过来的披风及油纸包,轻声道谢。
油纸包里的干粮还残留着热意,她不愿让他们多等,于是只草草吃了些垫了垫肚子,问道:“我们不原路返回了么?”
“翻过北侧那座山便是金陵,比原路返回更快些。”何穆道,“车队已提前向那边去了,还要辛苦主子和娘子多走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