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桓玉放下碗筷之时,小七看向她,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喉咙不那么干哑:“阿玉,我想……我想带你去看看我以前的……以前的亲人,可以么?”
别答应我,她心想,求求你别答应我。
你舟车劳顿刚回金陵,应该在府中多歇息……求求你别答应我……
可桓玉听不到小七心里在说些什么,只看出她隐有哀求的面色,温声道:“自是可以的。”
她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冬日。
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小乞丐一样的孩子开了口,求她帮忙买一副棺材,随后她跟着年幼的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路上,于乱葬岗捡出一具不成人样的女尸。
枯瘦,干瘪,伤痕累累,辨不清面容。
当时她隐约猜到那死相凄惨的女子是那孩子的母亲,不过并未多问什么。她并不擅长揭开旁人的苦难,而且那孩子看起来并不想让她问。
桓玉偶尔猜测她们是一对因穷困潦倒才过得如此糟糕的母女,可并未想过她的生父以及其余家人是谁,总归过得不是太好,不然一定不会抛起这样聪慧的孩子。
是以站在金陵谢家的门前时,桓玉有些恍惚。
她知晓这个谢家。传闻是前朝陈郡谢氏的后人,金陵数一数二的富户,当家的谢二爷还与她有一分交情――她当年看到芸娘被**时捡了块石头将他砸晕的那种交情。
而在明州借口去买珍珠时,她与师叔便借了谢二爷及其夫人的身份。
先帝当年建国之时,怕被士族鄙夷,硬是将自家与当年的陈郡谢氏扯上了些干系。桓玉总以为谢衍是因此才对金陵这个谢家知晓得如此清楚,可如今看来,他似乎是查小七时才了解了这个谢家。
桓玉在金陵还算出名,是以小厮并未有嫌恶之色,很快便进门禀报了。掌中小七的手有些凉,桓玉终于问道:“你的阿娘……”
“我的阿娘是……是当家的谢二爷谢元正的堂侄女。”小七声音打着颤儿,似乎在强逼着自己说出话来。
“我的生父是……谢元正。”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谢府大门敞开,谢二爷带着他出身常氏的夫人月娘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些疑惑又讨好的笑,却在看见桓玉身侧的小七时骤然僵住了脚步。
桓玉的心,轰然沉了下去。
茶是上好的龙井,清透的茶汤盛在细白的茶盏中,更显苍翠碧色。红木的桌椅质朴厚重,泛着天然的木香。
谢元正坐在主位之上,始终没有开口,反倒是他的夫人月娘一直面色如常与桓玉寒暄。
月娘二十出头,看起来和桓玉年纪差不多,在谢元正身边不像夫妻倒像是父女。她常氏蚌女出身,举手投足间带着股浑然天成的媚态,不过却有一把纤细的好嗓子。
“妾身听了些有关明州的传闻,常家行事天理难容,着实该死。”她微微一笑,“不过妾身早在七年前便与常氏毫无干系了。”
言外之意,这次常家的祸端与她无关。
桓玉面上仍旧温和有度:“冒然前来是我之过,不过夫人大可放宽心,此行与常氏毫无牵扯。”
这话让月娘紧绷的姿态放松了些。伺候的下人将月娘所出的谢家独子谢F领了上来,她将儿子揽在怀中,看向了小七:“那便是为这位小郎君来的了。”
若非像当初在常家那般有意验身,小七看起来与寻常小郎君没什么两样。
谢F显然不熟悉母亲的怀抱,略微挣扎了几下,在看清小七的面庞时霍然睁大了眼睛:“你个野种――”
与此同时月娘用手捂住了儿子的嘴,垂首轻声细语道:“阿娘是不是教过你不能出口成脏?”
这对母子相处着实古怪,谢F对月娘畏惧多于依赖,月娘眼中对幼子也没多少慈爱之色,倒像是――
像是在拿捏一个对自己有益的工具一般。
谢元正不知是被女色迷了眼还是真心觉得这对母子相处并无异样,只对月娘道:“夫人你无需对阿F如此苛刻,他说的本就没错!”
他显然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面上有股异样的青灰之色,看向桓玉的目光里隐隐带了些不耐:“既然娘子带这小子前来,那显然也是知道了什么。谢某便直说,他是我一房姬妾与人私通所生,是以我将他赶出家门……没杀他已经是我仁义了。”
“姬妾?”一直沉默的小七突然出声,直勾勾地看向谢元正,“你说她是你的姬妾?”
谢元正似乎料定了小七不敢说出些什么,嗤笑道:“不然呢?”
小七已经全然不顾了。
以往她的确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世,乱伦生下的孩子即便是乞丐见了也要吐一口口水,她甚至不理解为何抽丝剥茧查到此事的谢衍还会生出给她一条通天道的念头,只当他是个疯子。
那疯子说若她真的想走上那条路,便要依他所言去做一些事。
譬如让阿玉知晓她的身世。
他还说阿玉知晓之后有极大可能不会嫌恶她。
可明明越是读书人才越厌恶她这种人啊……
恐惧与愤怒在她的躯壳中燃烧,她已在桓玉面前挑明身世,此时也不惧在这满堂之中说出这些话。
“你明明只是上任当家人的堂弟,难道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坐上家主之位的么?你的堂兄和侄子到底怎么死的?你口中哀痛过度死去的侄女怎么会被关在后院柴房里那么多年?!”
月娘在听到前几句时无动于衷,听到最后一问时面色却带上了些不可置信。而谢元正又惊又怒,一巴掌甩向小七:“你在胡说些什么!”
可他并没有碰到小七。
悯生拦住了他的手臂,锋锐剑风留下一道血痕,最终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小七说出那些话后,悲剧便在桓玉心中成形了。
谢元正惊骇不已,咬牙切齿道:“娘子何必多管闲事……”
“人畜有别,你自然不懂我为何要管。”桓玉淡淡道,“若不想死,便别再乱动。”
惊呼尖叫声不绝于耳,似乎有小厮想要赶去府衙报官,却都被月娘喝止赶下去了。一时之间堂内只剩他们几人,谢F惊慌失措地躲在月娘手边,哭喊道:“阿娘,我怕……”
月娘并没有理会他。
她的目光在剑柄上的“悯生”二字上划过,最终落在早已被自己哄骗在掌心的夫君身上。
“谢元正,”她并未如往常一般恭顺地唤他夫君,但依旧是轻声细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桓玉的剑依旧横在谢元正颈间,却开始打量月娘。
听闻谢元正这位谢二爷满房姬妾却子嗣甚少,只有几个女儿,是以在月娘诞下独子后便将她抬为了正房夫人。外头只说她娼妓出身,肚子争气又知情识趣,哄得住谢二爷又不拘着他找别的女人,才将这夫人的位子牢牢坐了下去,手段很是了得。
如今看来,她果然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
谢元正早在月娘将下人遣散后就变了脸色,额头之上渗出些汗,面目狰狞地看向月娘:“我是你的夫君,你想干什么!”
“夫君”这两个字似乎逗笑了她,不过那笑也是一闪即逝。片刻后她道:“我能忍受夫君是头种猪,却忍不了他猪狗不如……所以谢元正,以前柴房里关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呀?”
柴房。
小七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任凭自己陷入昏暗无光的旧事里。
她记事格外早。从她有记忆起,她就一直活在那间柴房里,和一个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女人一起。
柴房并不脏污,反而称得上整洁,每日都会有一个格外古板的老嬷嬷来送饭食,并时不时给那女人和自己擦洗身子。
女人没法子自己洗,因为脖子上被绑了一条锁链,能走到最远的地方便是床侧的恭桶。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知晓了女人是自己的阿娘,也知晓了她的名字叫阿茹――因为她不喜欢自己叫她阿娘,有时在她疯癫时,一声“阿娘”甚至会让她掐住自己的脖子,好几次自己差点死去。
后来她就一直叫阿娘阿茹,也在她清醒时慢慢知晓了一些事。
比如阿茹是有爹娘兄长的,只是被抢夺家产的堂叔尽数害死了,而她没有死的原因,是因为长得好看,很得她那个堂叔谢元正的喜欢。
比如她其实不想生下自己,只是因为谢元正没有儿子对待子嗣格外慎重,没让她找到弄掉腹中孩子的机会。
比如生下自己后她看着自己与外祖及舅舅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便让接生婆――也就是给她们送饭的老嬷嬷谎称她是个男孩儿,因为若谢元正知晓自己是个女儿,自己可能活不下去。
老嬷嬷是从小伺候她的人,如今府中也只有她一人知晓她是谁了。但老嬷嬷也不敢做什么,因为她的丈夫儿子都跟在谢元正身边做事。
阿茹并不是一直都清醒,因此说话也颠三倒四,老嬷嬷鲜少开口讲话,于是小七用了好长时间才拼凑出完整的事。
最初阿茹被关在这里时,想过很多种办法求死。可谢元正似乎对她有一种格外疯魔的执念,一直靠着欺辱她来安抚自己比不上堂兄甚至侄子的怨气,是以她一直没死成。
即便绝食,老嬷嬷也会捏着她的下巴灌些汤饭进去。老嬷嬷可怜自己伺候过的娘子,可终究不敢让阿茹死,她怕自己和家人受牵连。
谢元正隔三差五便来,很快阿茹便怀有身孕。生育时这个老仆看着与旧主有几分像的孩子,终究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帮忙隐瞒。
敢这么做也是因为在小七出生前,谢元正纳入府不久的小妾月娘也有了身孕。他对月娘的孩子更为上心,只吩咐老嬷嬷阿茹若生下男孩儿便暂且养在屋里,生下女儿便直接溺死。
即便不能见光,男孩儿也要养着,那毕竟是他为数不多的香火。
阿茹有孕时谢元正也并未少来,他不愿伤了孩子,便拔了阿茹的牙齿。阿茹出月子后他来得更勤,这时候老嬷嬷便会把小七抱到侧屋里。
月娘诞下男儿后被抬为了夫人,谢元正本想将见不得光的小七掐死,可偏偏月娘的孩子体弱恐怕活不长久,他便一直没动手。
可府中那么多人,到底瞒不住什么,渐渐开始传老爷养在后院泄火的女人有了儿子,不过血脉似乎存疑,因为老爷不太在乎他。
于是小七一露面,便被指指点点,说“野种”“老爷真是心善”,渐渐她便不露面了,只和阿茹待在房里,在谢元正来时从墙角挖出的洞里爬到侧房去。
阿茹疯的厉害,有时会骂她打她,有时会害怕地检查她的衣裤看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更多时候会抱住她,口中含含糊糊地喊“阿爹”“兄长”。
那时候小七会张开双手抱住她。
孩子对母亲总有一种天生的依恋在,即便被打骂得再狠毒,一个带着温度的怀抱还是能把所有的伤痛都抚平。
阿茹的容颜在一日日的折磨中枯萎了下去,谢元正也终于不再来了。老嬷嬷也一日日衰败下去,终于有一天,没人来给她们送饭了。
然后小七学会了在天不亮时钻狗洞出去讨饭,天黑时再回来。
她慢慢摸遍了整个金陵城,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这样的人有多么不容于世。躲在州学的窗下听了许多似懂非懂的大道理后,她感觉自己变成了泥土里的蝼蚁。
肮脏,渺小,见不得光。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格外出挑漂亮的女人。州学里的那些人叫她“玉先生”,她看自己的目光里没有鄙夷或其他让自己喘不上气的东西,只温声问她需不需要吃些热的东西。
其实小七并没有听完她的话。
在意识到面前这个人与自己有多么不同后,她便落荒而逃了。
作者有话说:
本想多写点,但眼皮一直打架,今天就写到这儿吧。
配角戏份明天应该能结束,也快到换地图的时候了。
第31章 爱恨
那时阿茹已经鲜少有清醒的时候,小七用水将讨来的饭食泡软喂给她,一边给她擦洗身子一边絮絮叨叨说些话。
“我最近总是遇到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她是州学的先生……听说你以前也读过很多书,可是你都没给我起个名字。”
“我听那些老乞丐说了一些事,像我和你这样的人似乎都挺该死的……我不太懂,明明我们什么都没做错。”
“今天我被打了,那个教书的阿玉看见了我的伤。可能是我前几次不理她,她这次没靠近我,就在街角放了一瓶药。”
“我还是拿过来了……因为,因为我有点儿疼。”
“好像死了也不错,老乞丐说死了就不会冷不会饿也不会疼了。可我又有点不想死,这么辛苦活下来了,好像不能半途而废。”
“我感觉自己挺聪明的,今天阿玉讲的东西很多大人都没听懂,但是我听懂了,可是我不能去读书。”
“今天我遇到了那个畜生的夫人月娘,她说只要不和她抢家产她就留我们一命……那个畜生好像快把我们忘干净了,天天混在女人堆里。”
“那个月娘好奇怪,我感觉她不在意那个畜生和她儿子,只在意家产……按理说家产该是你的,算了,你还活着就好。”
“其实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和舅舅和外祖长得像才留下我,抱着我的时候你总在喊他们。”
“你什么时候给我取个名字呢?最近总遇到月娘的孩子,他学别人喊我野种,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这世上好像只有你会接纳我了……阿娘。”
阿娘两个字将阿茹刺激得不轻,她挣扎着将枯瘦的手指扣在了小七脖子上,含糊不清地嘶吼:“不准叫我阿娘,我没有孩子――没有!”
小七从她手底下挣脱出来,捂着脖颈咳得撕心裂肺。
混沌了许久的神思再一次清明起来,阿茹看着这个在老嬷嬷死后照料了自己许久的孩子,爱她,也恨她。
爱她对自己不离不弃,也恨她对自己不离不弃。如果不是她一直喂神志不清的自己东西吃,她用不了几天就能饿死,就能迎来解脱了。
既然她能逃出这里,既然她能自己活下去,既然外面还有人对她好,既然她想活着,那她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逃得远远的去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不抛下她这个疯到只会拖累她的阿娘?!
阿茹感觉又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喊道:“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不让我死!”
即便再想死,神志不清时她还是有求生的本能,会吃下小七喂过来的食水。于是在少有的清醒时分,她绝食,骂那个天理难容的孩子,想让她恨自己,离开自己,不再管自己。
小七心力憔悴,慢慢瘦下去,变成了一具小小的骷髅。
这世上唯一一个可能容下她的人也在恨她,她有些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了,可又真的不想死。她在州学窗下偷听了很长时日,听阿玉说陇右的草原和骏马,岭南的荔枝和海湾,鲁地的孔庙和泰山,还有各色各样的人。
还是很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