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在前往金陵的船上。
秦访晴枯瘦成了旧部不敢认的模样,对裴N笑道:“曾经还答应雁柔教她的第二个孩子习武,如今看来做不成了……唔,那就把悯生给那个刚出生的小子抓周的时候用吧,如果他抓中了就给他,抓不中你就再挑一个合适的人送了。”
“不是不给你留念想。”她抓着裴N的衣襟,“你是个弱书生,好剑不能埋没。”
裴N忍住眼泪道:“我不管这个,你自己亲自等阿衍抓周时去。”
秦访晴手指颤了颤,继续絮叨:“你有治世之才,不能不做官……我看谢清当皇帝不是很够格,你还是要回去辅佐他。”
“我一定做成文臣里的秦访晴。”裴N颤声道,“你得看着我到那一天,是不是?”
她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快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
做秦访晴干什么?得不到权还短命。
“访晴,你就是最好的。”裴N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你会名留青史,百年后后人读到你,只会说世人有眼无珠……而能和你同在一册之上,便是我的荣幸。”
这个一直在与命运抗争,从未哭过的女人流下了泪:“对不起裴N,对不起……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不敢……我不敢信你……我胆子太小了,我不信自己能遇上你这么好的男人……”
我始终害怕你会背叛我厌弃我,因为我如此不容于世,和你是全然两个极端。
你出身高贵,声名显赫;而我半生潦倒,背负骂名。
直到此时将死,我才敢相信,你是真的爱我。
我也怕自己会拖累你,你是救我的人……果然,我现在已经拖累了。
“你把我烧成灰吧。”她亲了亲他的唇角,“一点儿洒在金陵,那里有我娘……一点儿洒在风里,河里,让我看看我保护过的人有没有好好活下去……如果、如果……”
如果还有剩下的,你也不嫌弃,那便带在自己身边罢。
因为我真的喜欢你……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对男人动心了,可我喜欢你。
声音发不出了,身体渐渐冷下去,意识消散前,她听见裴N问:“如果有下辈子,你愿意和我做夫妻吗?”
最后一丝清明湮灭,她一直高昂的头颅僵硬地垂了下去,像是在点头。
我愿意。
手底的悯生剑发出异样的嗡鸣,不知是因旧主的往事而哀鸣,还是因新主的悲痛而颤栗。
手指按在其上,绷紧到苍白,桓玉再一次心想,我配不上女将的剑。
那个与世俗抗争的奇女子,就连死亡都选择了最壮烈的方式。在世人眼里她最终被“挫骨扬灰”,连衣冠冢都没留下,似乎是害怕后人会指着她的墓碑骂上一句颠倒伦常。
可隐隐约约,桓玉也明白了为何谢衍会将这把剑给自己。
“掌珠,你总觉我想将权势给予女子是什么了不得的念头,可我只是将应得的东西归还罢了。”谢衍道,“有人早就挣来了这一切。”
这是谢氏皇族欠下的债。
桓玉心想,所以您早早便看到了我。
自秦访晴死后,天下女子不敢再对权势生出半分心思,安心活在后院里,只有远在陇右的镇北王妃麾下还有一队女兵。
而她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不同,胆敢在谢衍刚生出开科举的念头时便将后世科举之法去芜存菁上了折子,站在了士族的对面。
更何况后来她还陪着太傅四处游历讲学。
倘若要寻一个胆敢再次迈出那一步的人,那她无疑最合适,可这也意味着她将遇到万千阻拦。
即便如此,桓玉还是不可避免地心动了。
她生下来便面对着人世间最大的艰险――死亡,没有比死亡更难跨越的坎坷,是以在她眼中所有艰苦都不值得退惧。
更何况她要比女将走运得多。当年女将征战留下的余威仍在,而她又有太傅、阿爹以及当今圣上的扶持。
心动归心动,一切仍需从长计议。桓玉道:“女子势弱,一在千百年来世俗礼教男尊女卑束缚;二在国以农立本,并非人人都如女将一般,大多数女子力气仍不如男子……您也知晓这些,是以江南试行均田之时妇人虽可分得田地,但仍旧比不上男子。”
谢衍注视着她,微微颔首。
他很喜欢她此时这个模样,似乎所有的疏离飘忽都褪去,被凡尘琐事牵绊住,想他所想,做他所做。
仿佛再也不会离开。
……可也只是“仿佛”。
“此种局面,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桓玉支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我觉得,还是要先让女子能读书科考。”
唯有真正掌握权势之人才能打破世俗礼教,看师叔这般作为,唯有读书科考方为入仕坦途,再加上当年开科举时她无心掺了一脚,倒是可以在这方面加把力气。
以农为本的现状短时间内绝无改变可能,毕竟发展生产力是天大的难事,虽说她粗略知晓蒸汽机是怎么发明的,可这个世间还没有支撑起发明这些东西的技术。
但让女子读书也是难事,经史典籍被士族垄断,读书成本太过高昂,寒门男子都为读书发愁,更别说女儿家……
还是要先从降低读书成本做起。桓玉心不在焉地想,义务教育暂时不可能,那便想法子把书价纸价什么的降下去……对了,这世上是不是还没有印刷术?
阿爹当年还没给阿娘当上门女婿时似乎就是靠给人抄书养活自己的。
那种飘忽不定毫无归处的游离之感散去后,桓玉更为深切地看清这世间种种可变之处,一时庆幸自己杂七杂八读过不少书,又觉只会读书的自己太过无用,不由得喃喃道:“倘若来的是别人……”
倘若是那些各行各业的顶尖儿人来了这里,定能有翻天覆地的作为,她一个只会读书的短命鬼又能做出什么来?真怕白白糟践了旁人为自己求来的这这一命。
朱笔断裂之声将出神的桓玉惊醒,乌木笔杆在指尖留下一道深深划痕,渗出的血迹比朱砂留下的字还要刺眼。
桓玉对上谢衍冷到近乎尖锐的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似乎将她看得过于重了,桓玉想。
这于她而言并不是个好兆头,毕竟她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世间求得一个长久……或许最初她便不该牵扯进这世间,孑然一身地来,了无牵挂地走,全然将自己当个过客抑或看官。
可偏偏她又不是那样的人,于是纠缠越来越深,牵挂越来越多。
她不敢深究谢衍种种异状之下到底掩盖着怎样的情绪,只将满心酸涩抚平,撕下袖口一条干净布料为他包扎。
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却有着各种瘢痕、茧与伤疤,执剑、执笔或是手执书卷都是一道好风景。
伤不重,包扎起来也不费力。待桓玉想要收回手时,谢衍却反手将五指虚虚拢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
“你叫什么?”他问道。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涩情绪又涌了上来。桓玉低声道:“我……我就叫桓玉,是个只有书读得好些的学生。”
还是个活不长久的人。
所以方才的话并非什么无心之言,而是我真心觉得旁人比我有用得多。毕竟我生下来就是对爸爸妈妈的拖累,即便他们从未嫌弃过我。
“其他事你也做得很好。”谢衍仍唤道,“掌珠,我从未见过比你还要聪慧的小娘子。”
只有这个独属于这个世间的称呼让他觉得她仍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回到了什么他一无所知的地方。
桓玉勉强勾了勾唇:“那是您见得不够多。”
“我看不遍世间所有人,但在我看过的人里,你就是最好的那一个。”谢衍将所有的不安与惊惧压下,温声安抚她,“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总归有我在是不是?”
那一瞬桓玉意识到,他迫切地想让自己信任他,依赖他,抑或需要他。
她回忆起山洞里他复杂难辨却满是包容的目光,他说“只有你是这样的人”,那时他的姿态像是在求救。
可他偏又什么都不说,只约束又纵容着她,像在注定飘摇的风筝上拴了一根线,助她高飞又给她退路,似乎想要看着她奔赴一个再耀眼不过的未来。
但是他不知道她可能没有未来。
桓玉没有再打岔,只继续说下去:“可读书科考也不是朝夕之事,甚至在被准许之后有些女子也不敢去沾染这些事……她们需要一个表率来知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而她或许有幸能做这个表率。
“女将当年备受朝臣排斥,或许有一部分是因她的功劳太大。若真是论功行赏,那必然封侯拜将,他们受不了被一个这样的女人压在头上。”桓玉道,“我总觉若是按当年皇……太后娘娘说的那般,封个小官,他们未必不能忍受。可那样对女将而言又是个侮辱。”
她太刚烈了。
桓玉道:“就如同当年太傅让我在金陵州学暂代算学先生,最初州学司业也不乐意,但觉算学没那么重要便也允了。”
后来是她自己教得格外出挑,司业再见她时甚至露出笑脸来。
思及此处,她的神色有些柔软,谢衍忆起她在讲堂里的模样,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做先生?”
桓玉愣了愣,低声道:“……是有一些。”
毕竟爷爷和爸爸都是大学老师,如果她是个正常人,也有很大可能选择这个职业。
谢衍沉吟片刻:“国子监也有算学先生,可惜并非什么要职,算学助教仅为从八品……”
“从八品已经不错了。”桓玉苦笑道,“多少人一辈子都混不上一个官身。您若真想我走仕途,也要从最底开始啊。”
难不成还要一步登天到太傅那个位置么?
心中合计了一番,桓玉粗粗有了些如何服人的打算――总不能让师叔平白无故便给她授官,她自己得拿出些堵住悠悠众口的本事。
无论大小,能有个官身,便是迈出了女子入仕的第一步了。
不免得又想起称帝的武皇,可惜这世间没有此等人物。桓玉继续道:“这不过是个起始,倘若真想到您想要的那般,必须要有能……能把持大权的女人,并让后世不因此而对女子严防死守才行。”
桓玉又想起小七来。师叔选中了她,有让她当继承人的念头,可又让她继续扮成小郎君――这事还算能理解,总不能让朝臣接受一个并非圣上亲生的小娘子入主东宫。
但此行之前,他与小七都没有过照面,为何会选中她?
障眼的迷雾笼罩,桓玉犹疑片刻,终于选择直接了当问出来:“您为何会选中小七?”
这一问让谢衍陷入了沉默。
数月前他还没有寻一个继位者的念头,只是偶尔从埋伏在大同教的探子传来的消息里得知,有一个孩子两年前想在大同教容身,两年后在教主想要认他做义子时却闹了个天翻地覆逃走了。
莫名便想起十余年前的自己来,而且那孩子的年纪太小,小到他都惊愕她居然能有那样的手段。
于是便让人查了查,谁料却知晓了他……不,是她那格外惊人的身世。这孩子身世同他有那么几分隐隐约约的相似,正巧他想去江南查探一番合理到让他不安的均田之制,朝中又总爱拿皇嗣说事,便透露出些许风声扯了个谎。
见到后才发觉那孩子的确不错,才有生起历练栽培的心思。最主要的是她和掌珠……
某种黑而沉的东西化为藤蔓拖着他向下坠。马车停下,掀起车帘便是桓玉在金陵的那处府邸,太傅以及那孩子都在里面等着。
谢衍静默地看了桓玉一会儿,想起在明州与那孩子约下的事,方才出声道:“她有些地方与我很像。”
桓玉有些疑惑地偏过头,目光温和而专注。
车帘掀开,日光透进来,明明不热,谢衍却感觉自己要被灼成永不超生的飞灰。
语气中莫名便带了疲惫。
“你很快便明白了。”
很快我也会明白,你有没有可能真正容下我。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可爱们喜欢~这两天看到很多加更或者看不够的评论,心情有些复杂,作者本人也想多写,可实在是有心无力……毕竟手速奇慢,三次还有其他事。
在此祈祷我能变成一只时速10000+的章鱼!或者未来我能有全职码字养活自己的能力,这样就能花费大量时间写文啦(做梦而已,请勿过分指责,鞠躬)
第30章 小七
明明只分别了月余,裴太傅却觉自己已看不懂眼前这两个小辈了――他们二人之间涌动的情绪着实古怪。
可眼下显然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他铁青着脸将这两个不修边幅的人各自赶回房中梳洗,将人模人样的何穆单独留了下来,问道:“怎么他们两个比你们还不齐整,活像从哪里鬼混了一夜一般?”
小七抱臂冷着脸站在一旁,仰头看着他们。
她聪慧又认学,很得太傅这个当了数十年师者的人喜欢,在他心中隐隐有超过谢衍的趋势,不过比之桓玉还差上一点儿。
何穆僵着脸面对着这一老一小,万分悔恨自己没有李德那般灵便的口舌,只干巴巴道:“主子和玉娘子二人在山洞里过了一夜,属下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你是不清楚,可你又不蠢。”裴太傅冷笑道,“我都看出他看掌珠的样子不对劲儿了,你看不出?”
虽说没有太过明目张胆,但总分神留了一道目光,生怕人丢了一样。掌珠那孩子虽说不是这般模样,却也难掩亲昵姿态――这才多长时日,怎么谢衍这小子将他都比下去了!
何穆闭口不言,心说您都看出来了还问什么。
小七愕然道:“您的意思是他……阿玉……他喜欢……”
怎么可能?!
分明在明州夜谈时,他还说断不会害她!
不,在世俗之中,男女之情并非什么害人的手段,而是再动人不过的真心。
心中纷扰难安,直到阿婵张罗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府中人尽数落座之后小七才回过了神。
裴太傅看着谢衍那张脸,总觉比易容时还要堵心,出声问道:“你何时回长安?总待在金陵像什么样子。”
谢衍的目光在小七身上落了一瞬,淡淡道:“再办一桩事便走。”
满桌佳肴顿时索然无味,小七感觉自己的手渐渐冷了下去。
来了。
她想要立身于世,想活得堂堂正正,也有幸得了这样一条走通天道的资格,可她也要为此付出些什么――比如揭开自己最不堪的秘密。
太傅在和阿玉夸赞她的聪慧,阿玉在讲她离开明州后发生的种种……一切美好如梦幻泡影,可惜很快便会碎了。
一瞬间她心里竟对谢衍生出些微弱的恨。他不敢坦白自身,干脆便瞒下去就好了,为何要拐弯抹角让她剖白试探?可她也知晓若自己今日不说,旧事便会生出不安的心魔,终日让她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