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对面那格外稚嫩的孩子,察觉出她的心不在焉,于是打算了结这场问话,最后问了句想要什么赏赐。得到的回话也不出所料,大抵是“别无所求但求父亲若不慎犯错还请圣上宽恕”之类的话。
是个格外聪慧的孩子,比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要强上一些。
于是他又忍不住道:“舅……太傅也看了你的折子,很是赏识。他近日有辞官游历讲学之心,想要从各家中挑一个后生陪着,你若有心可试上一试。”
这话许是合了她的心意,谢衍瞧她离殿时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整个人都活了起来,像是染了烟火气。
屏风撤去,那孩子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谢衍似是想起了什么,吩咐道:“从金羽卫里挑出两个来送桓家的马车回府去――只怕宫外有士族的探子跟着,伤了人就不好了。”
而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料。
桓玉并非独自前来,桓谨与府中几个护卫也跟着。只是谢衍存了几分考校之心,并未宣桓谨进殿。当时桓府并不在太平街,而是要偏僻些,路上着实算不得万分安全。
马车行至拐角处时,他们受到了死士袭击。桓家的护卫敌不过这些士族精心训练出的人,好在金羽卫来得及时。只不过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有一个死士趁乱闯进了马车。桓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做的只是挡在女儿身前,可桓玉却在慌乱中摸到了马车上以备不时之需的匕首。
在死士扑过来的瞬间,她的手也从父亲身侧探了出去。
她听到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黏腻的血液顺着匕首淌到了她的手上,泛起令人作呕的腥气,随后她意识到自己刺穿了死士的心脏。
没有人比她更知晓心脏在哪个位置。
毕竟二十年来,爸爸妈妈都在为她那一颗脆弱不堪的心脏奔波劳碌。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因此活得格外小心。
她珍视生命,热爱生命,从未想过自己会亲手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即便这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心中知晓自己并无过错,可却仍旧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即便在以往的梦中,也没有过。
那死士没有想到一个小丫头竟有内力,能使出这样又快又准的刀,倒下去的时候眼中还残留着错愕。在他倒地的那一瞬,桓玉终于捂着胸口干呕出声。
桓谨颤抖着伸手拍打她的脊背,不住地安抚着她。随后有个格外年轻的金羽卫进来收拾尸体,还同桓谨说了几句话,离开时用惊讶又敬畏的目光看了桓玉一眼。
在那之后,她病了一场。
之后她便不愿意进宫了。一是因为宫中礼节繁琐,她实在不喜,怕出了差错惹得桓谨被士族攻讦;二是那次着实留下了一点阴影。而桓谨也总是用“女儿八字不好,恐进宫冲撞贵人”之类的话来搪塞那些很是纳罕的同僚。
小李公公显然是知晓这件事的,于是道:“圣上并未吩咐,进不进宫全凭相公娘子做主。”
虽说如今桓玉已不怎么抗拒进宫了,但听了这话到底松了口气。
第4章 拜佛
小李公公走后,俞瑛对着悯生剑看了又看,还拿出自己做的剑穗比划了一番,蹙眉叹道:“这剑穗配你原来那把剑还成,配悯生却着实俗了些。”
桓玉却觉得并无不妥之处:“得了一把宝剑,又有阿娘的剑穗来配,我倒觉得很好。”
“这是随女将上过沙场的剑,用剑穗来衬脂粉气就太重了。”俞瑛拿着悯生在桓玉身侧比量,“最衬这剑的还是我家掌珠。”
桓玉正被夸得不好意思,却听俞瑛话锋一转道,“不过女将同你这么大时已经同夫家和离了,我同你这么大时俞翊都会满地爬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考虑一下自己的亲事?”
这话将桓玉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很是茫然道:“啊?”
按照大成的习俗,同她一般大的娘子即便没有成亲也有婚约在身了。她从未想过成亲之事,毕竟在她看来自己这个年纪和成亲这件事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阿爹阿娘也没催过这事,她以为他们是想把自己再留上几年,没想到却突然有了这么一问。
桓谨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几张纸递给了俞瑛,俞瑛在桓玉面前将其甩得哗哗响:“你看看,这是我同你阿爹列出来的长安城青年才俊。世家子没几个,毕竟他们和咱家不是一路人;王御史家的王言之不错,咱们也算知根知底,不过身份还是太高了些……要我看这几个不错,都同你爹年轻时候像,才学好,品德好,样貌好,家室也低。”
她拿着这几张纸,挥斥方遒气吞山河道:“――适合入赘!”
入赘这两个字被她说得荡气回肠,不由得让桓玉想起阿爹官越做越大后,不少商户家的娘子都和穷书生结亲,许下“我出钱供你读书,你日后许我诰命”的诺言,不过并没有几个成功的就是了。
她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忙祸水东引道:“阿兄都没成亲呢,我也不急!”
俞瑛哼了一声:“他前几日七夕时偷偷摸摸跑出去了,可见已无需担忧。话说回来,你过些日子是不是又要同太傅去金陵州学讲学?那里有没有什么合眼缘的少年郎?”
这样一说俞瑛越发觉得在理:“州学的学生也不错,你在那边待过几年,也算得上了解。而且学生嘛,年纪也不大,再适合不过……”
端坐一旁的桓瑾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道:“那可不成,掌珠是他们的先生。”
“先生又怎么了?”俞瑛有些不悦道,“太傅听了你这话都要斥一声迂腐!而且先生和学生,多么有趣多么不走寻常路,不是同咱家的家风很相称么?”
什么家风,一个赛一个奇葩的家风么?桓玉叫苦不迭,推脱道:“我生在中元,这样的八字……”
这下连桓瑾都不悦起来:“什么八字!子不语怪力乱神!”
其实大多数人家子女的八字都格外的漂亮,尤其是官宦之家。不过这也不是因为他们生得好,而是多会让产婆对外说一个吉祥日子,日后联姻也好得多。
但桓玉却不同。俞瑛生育她时难产,桓瑾慌乱之下去请了许多大夫和产婆,最后甚至闹到了宫里,想瞒也瞒不住。
无奈之下,桓玉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俞翊。俞翊闻弦音而知雅意,忙说道:“阿娘,我的生辰礼还没送给阿玉呢!您尚且等上一等再同她说这些!”
话还未落,他便拉着桓玉溜之大吉,丝毫不在意俞瑛不满的斥责。桓玉跟着兄长七拐八拐到了他的房间,才松了一口气:“总算逃过去了。”
俞翊笑嘻嘻道:“你也到了考虑成亲的年纪了,也别怪爹娘多嘴。要我说,王言之的确不错,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独怕同你谈书论道。”
要是他真同阿玉成了,自己也不用总烦心他那张嘴了――他总不能成日挑拣自己的大舅子吧?
桓玉有些心梗,反击道:“先不说这个,我那素昧谋面的嫂嫂又是何方人物?品性如何?长得如何?家世又如何?”
一向没脸没皮的俞翊脸上竟透出几分红意,显得整个人更为俊秀。他支吾了半天:“……什么嫂嫂,八字还没一撇呢。”
眼见妹妹又要发难,他赶忙摸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她:“快瞧瞧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
布袋里装着一捧稻米种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桓玉想起离京前兄长随口说的一句“从岭南出海的商队传信来说收获不菲”,愕然道:“……占城稻?”
俞翊面上浮现出得色:“没错,就是占城稻!”
他摇了摇手中泼墨山水的折扇,兴致盎然道:“我已让人将其培育之法学了个十成十,打算先寻合适的地方种上一些。若这占城稻当真同你说的那般早熟耐旱,便呈交圣上,大行推广。”
桓玉捧着那捧稻米,活像捧着一把金子。俞翊有些忍俊不禁:“还是多亏了你给我的那本航海图纸。”
航海图。
桓玉静默了一瞬,问道:“那图纸可同商队远航所经之处对得上?”
俞翊道:“有些差异,不过大体还是对得上的。”他越说越心神澎湃,“也不知将航海图卖给你的那位波斯商人是何方神圣,竟有这般宝贝,仿佛天下都在那图纸上一般!”
桓玉垂眸不语。
哪里有什么波斯商人?
那航海图是她自己画的。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上辈子……姑且说是上辈子,她出生在一个不错的家庭,爸爸是大学老师,妈妈是一名作家。按理说这样的家庭应该一辈子和乐顺遂才是,可一切都在她出生后打破了。
她患有一种较为罕见的,据说活不过十岁的先天性心脏病。
在刚有记忆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在一直因为她的病奔波。从南京到北京,找遍了无数专家,终于在五岁那年成功做了手术。这下活过十岁应该是没问题了,可像正常人那样健康长寿还是很困难。
毕竟病情因人而异,而她恰好是格外孱弱的那种。
她离不开药,不敢远行,不能做剧烈运动,即便手术后去学校也不敢和其他人玩闹。同学们也都把她当成个瓷娃娃,生怕说话声音大点就把她震碎了。
这样实在是很没有意思。
好在上天还算公平,给不了她健康的身体,却给了她格外好的记性和学习能力。她没有选择跳级,毕竟提前修完学位也不知道未来该干什么。她只是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阅读、看纪录片以及电影上,想借这些东西去看自己注定摸不到的缤纷世界。
在很多个晚上,她会坠入一个又一个多彩的梦里。在梦里她没有病痛,可以去很多地方,做许多事。只是潜意识里她一直知道自己会死去,于是在梦里也从不会活过自己的真实年纪。
十五岁的梦里,她总会在满十五岁之前死去。二十岁的梦里,她自然也活不过二十岁。
阅读和做梦,其实都是极其耗费精力的事。有时爸爸妈妈想开口劝她少读些书多休息一会儿,可又开不了口――毕竟她就那一点儿爱好了。
她就这样活到了二十岁。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衰弱下去,而医生毫无办法,只能说放宽心、多休息。就像一朵花注定会腐败一样,她的生命不能逆转。
在二十岁生日那天,她突然感觉自己身上有了力气,像是书里写的“回光返照”。她央求妈妈带她出门走一走,妈妈笑着同意了,只是眼底又怎么也散不去的泪光。
她们去了离家不远的一座佛寺。
说来也巧,她的农历生日和这辈子一样,也在中元节那天。妈妈因此总爱去佛寺给她祈福,甚至还花钱为她点了一盏长明灯。
细雨纷纷,她们撑着伞踏过一百零八道石阶,像是真的把佛门所说的一百零八种烦恼都弃在了身后。
她在那里见到了住持,那是个一看就很平和的僧人。住持对她们施了一礼,突然说她与佛有缘,然后送上了一串碧玉佛珠。
佛珠上镌刻着诸多经文,走笔有种奇异的美感,而且像是直接刻在佛珠内里的。桓玉辨认了许久,认出了“普忧贤友,哀加众生,常行慈心,所适者安”几句,其他的也多是些祈求平安轮回往生之类的语句,寓意倒是很好。
只是不知为何只有四十九颗,有些不伦不类。她在脑中搜寻许久,死活想不出四十九这个数字在佛门有什么寓意,只想起《易经》中的“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这东西看起来还是贵重的。妈妈想要推辞,住持却道她在寺中花费的香火钱早就超过这串碧玉的价值了,直白得让她们惊讶。于是桓玉便收下了那串佛珠。
微凉温润,戴在腕上倒是很舒适。
收了东西不拜佛就不合适了。于是桓玉跪在佛前颇为心诚地求了求,希望在自己死后爸爸妈妈不要难过。
可这终究不可能。他们只有自己一个女儿,半辈子都耗在了自己身上,怎么会不心痛?于是她又换了个祈求。
让我活下去吧。
让我像爸爸妈妈希望的那样活下去吧。
身体健康,能够四处走走看看;有一份满意的工作――当个老师或是作家;未来遇到一个称心的爱人,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
悲伤将她淹没,她却没有哭,只是挽着妈妈的手臂回家去。然后像每天晚上那样,吃饭洗漱,和他们道一声晚安,回房间写一会儿日记――或是遗书,然后睡觉。
那天她写的东西格外多,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钟还没有睡。天气很闷,落笔之后她习惯性定了两个小时的空调,然后关灯陷入一场不知道会不会醒来的睡眠。
再睁眼时,就是在大成了。
她被人抱在怀里,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细微的哭声。有个很好听的男声哽咽道:“没事了夫人……没事了,是个女儿,很漂亮的女儿。”
桓玉安静地想,看来这次的梦是从婴儿时期开始做起的。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梦境
只是这次的梦格外细致又格外真实,仿佛是佛祖怜悯,真的让她重活一次。可桓玉却仍旧认为这是个梦。
原因很简单。
她的身体感觉不到疼痛。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失去了痛觉。在不慎摔倒或是端起一杯热茶时,她的大脑明白“这样是会痛的”,于是大脑便在相应的地方模拟出疼痛。在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伤时,她并不会产生任何痛觉。这是她仍在做梦的最有力证明――毕竟痛应由身体传给大脑,而不是由大脑杜撰。
也许是因为这样,她并没有察觉出自己生了病。直到某天她突然无知无觉地晕了过去,醒来后听到大夫说这是心悸之症,药石无医。
她有些愣怔地摸了摸心口。
……怎么在这个梦里也有心脏病?
熟悉的疼痛感后知后觉地漫上来,压得桓玉喘不上气,一向爽利的阿娘抱着她失声痛哭。她安抚地摸了摸阿娘的脸,心想,看来日后要活得精细一些了。
即便是在梦里,她也是想多活些时日的,活到就是赚到。
五岁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的病该有转机,于是果然有个和尚找上了门,给了阿爹阿娘一副方子和一本秘籍。药喝下去后心口不再痛,阿爹阿娘欣喜若狂,她却私下偷偷找到那个和尚,问自己能活多长时间。
估摸是活不到二十岁,桓玉心想。
那和尚便道:“若参不透心法最后一重,怕是活不到二十岁。”
居然还有参透心法这个选择么?桓玉很是愕然,颇有些急切道:“那怎么才能参透最后一重呢?”
和尚默然了一会儿才道:“按心法上所说,须得死过一次才行。”
桓玉同他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麻木地问道:“那死了还能活么?”
和尚道:“小施主真是说笑了。”
……所以说还是活不过二十岁的吧。她虽然一直都知道自己会死,但还真没死过。
算了,不想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