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还是同她在的二十一世纪的历史很像的,只是在三国后出现了差异。桓玉算了算,大致推测出如今的大成放在她知道的历史里应该是南北朝时期,不过两者极其不同。
她又在家中养了几年身体,时不时向父母提出些新奇又不至于太过出格的点子。直到听闻圣上有开科举之意时,才兴冲冲写了封折子。
许是因为爸爸是大学教授,她自己在来大成前是个在考试制度下长起来的学生,又知晓科举的确有诸多益处,才办了那么一桩事。进宫之后她才察觉自己的行为其实很不同寻常,也不知圣上是怎么接受良好没审她一番的。
当然圣上的思维也很不同寻常就是了。但这是梦嘛,梦难免会有疏漏之处。
不过这次却意外得到了一个同太傅有关的好消息。太傅虽出身儒学大家鲁郡孔氏,但却是个厌憎陈规的性子,据说当年那位女将同夫家和离就有他的一番手笔在,后来太傅的父亲甚至因为他不愿娶妻生子将他逐出了家门。不过他当时已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父亲弥留之际还是同他和好了――有一半缘故是因为除他与太后之外的其他裴家子孙都不太成器。
桓谨同太傅有师生之谊,桓玉本人又着实争气,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让太傅收下了自己。太傅带着桓玉和女将的骨灰走过了许多地方,在他年纪更大些走不了太远时,桓玉自己又走过了许多地方。
去的地方越多,她越心惊。
一路上所见之人都太过鲜活,相貌性格都各有特色。桓玉忍不住问自己,你上辈子见过的那些同学亲友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能够在梦中投射出这么多人么?
他们有的眼眸相似,有的唇形相同,可却没有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脸。这个梦实在太过诡异了……在以往的那些梦里,她见过的面庞大都模糊不清,分毫不似现在。
在见过许多奇观之后,她更加怀疑自己不是在做梦。梦里不会出现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但也不排除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可能。
思来想去,桓玉决定去一趟西蕃。
这个世界的西蕃是她知晓的西藏,听说那里有一座圣宫。桓玉本以为那是布达拉宫,可后来却想起按照自己推测的时间线,布达拉宫还未建成。她并不清楚布达拉宫是什么模样,甚至在书上看到时都会下意识跳过不去看它――因为这一看就是个不适合心脏病人去的地方。
太过恢弘却不能触碰只会让人痛苦。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对佛教了解并不算多。她死活想象不出圣宫会是什么模样,觉得大抵也不过是一座类似皇宫的建筑,有高高的台阶和各色佛像。
她带着阿婵越过陇西,救下了一个西蕃奴隶,以朝圣之名让他带着自己去了圣宫。
当看到那座宏伟的建筑时,她不禁因震撼而失语。她的手指抚过转经筒,听僧侣用梵文讲述着闻所未闻的佛经。佛像庄严肃穆,浮雕精美繁复。她在众佛垂眸之下陷入茫然之中,深切知晓自己着实梦不出这般景象。
可如今兄长却又说她绘制的航海图有用处。
这算什么?平行世界?
可若是穿越到了平行世界,为什么自己会和做梦一样不会痛?
俞翊神采飞扬,讲着他已派人建好船从南海出发去更远的地方,想必定能带来许多不凡之物。桓玉出神听着,不时应上几句。
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现在这般,也可以称上一句好……
与此同时,皇宫。
夜幕阴沉沉地垂下来,落下蒙蒙细雨。刚从皇陵祭拜回来的谢衍并未让马车驶进宫门,而是撑着一把油纸伞径直下了马车。
李德和随行的金羽卫指挥使何穆只远远瞧着,并不敢跟上。
中元。
又是一年中元。
恍惚忆起十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夜。他撑伞行至此处突闻喧哗之声,便去看一眼发生了何事。
他那几日头疼得厉害,侍卫的话也没怎么入耳,只零星听到“太傅学生”、“难产”、“不合规矩”的字眼。人声针一般刺入太阳穴,他吩咐身后人到:“快去请轮值的太医……还有母后身边伺候的女医来。”
后面的声音他已经听不太清了,只站在那里片刻装了装样子便转身离去。
方才自己想要做什么?
似乎是觉得今夜宫中格外闷,想要出宫去……可是出宫后又能到哪里去?
还是去昭庆殿寻母后吧。
中元的夜色浓黑如墨,伺候的宫人也忌讳这个日子,小心翼翼立在灯火下,站成了一道道彩色的影子。不见月辉却仍见树影,张牙舞爪似无间地狱中的恶鬼。他穿行其间,只执素伞并未提灯,神思渐渐清明起来。
也不知方才是谁家的人……舅父的学生?敢自称舅父学生也不怕被他挑拣的就那么几个人,约莫是那位在国子监做事的桓谨?
那孩子生在这样一个夜里,还招致母亲难产,估摸着日后会惹来许多非议。
这样想着,他慢慢走近了昭庆殿。宫门开启发出脆响声,不过却并不是迎接他――在这个角度,宫人还看不见他。
昭庆殿里走出那个熟悉的男人。
他身量极高,气定神闲,芝兰玉树。有那样的身份在,即便在宫禁之中仍有睥睨神态。只是不知为何脸上落了一个巴掌印,唇色也比往日红。
那红像前些时日他送给母后的胭脂。
和温良谦和的兄长相比,他其实很古怪。对他来讲,那些经史典籍、人伦天理或是帝王心术都无趣极了。闲暇之时他总爱自己亲手做些东西出来,省得总是用那些精美华贵的御制或是进贡之物。
将胭脂送给母后时,她的眉头皱得极紧,斥责道:“功课做完了没有,又做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如今看来,母后当时虽然嫌弃,但还是用了的。
男人向这边扫了一眼,似乎看到了他,又似乎没看到,只是古怪地笑了笑,随后转身离去。
他心中一空,游魂一样跟了上去。
指尖的刺痛将谢衍从旧梦中唤醒,他这才惊觉自己已将伞柄捏碎,竹片刺进了皮肉里,而眼前已是昭庆殿的大门。母后早在十年前便移居望云阁清修了,如今只有守殿的宫女惊恐地注视着他。
油纸伞被扔在青砖之上,远远观望着的李德终于撑着伞拿着帕子小跑过来。谢衍漠然拔出指尖的竹片,接过丝帕拭去血迹,吩咐道:“回千秋殿去。”
受伤的手负在身后,李德眼睁睁看着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在伤口上碾来碾去,却不敢出声提醒又有血迹渗出。他听到谢衍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舅父回京了没有?”
李德道:“太傅月余前动身去鲁郡就是为了祭祖时不碰上其他族人,按理说早该回来了。但您也知晓如今的裴家家主太过……太过废物了些,硬生生哭得太傅又留了几日帮他处理家事,估摸着明日才能到长安。”
谢衍又问何穆:“去陇右的车马备好了没有?”
何穆答道:“备好了,还额外准备了去河东的。”
准备的还算齐全。谢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迟疑道:“……再准备些易容的东西。此去金陵的还有桓家的阿玉,她是个聪明孩子,还是做些遮掩为好。”
李德和何穆四目相对,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李德试探着开口问道:“圣上,您能不能帮奴才两个也易上一易?”
谢衍顿住了脚步:“她见过你们?”
李德讪讪道:“几年前桓娘子进宫时,屏风只遮住了您,奴才还在外头露着脸……虽说她可能不太记得了,但总得以防万一是不是?”
谢衍颔首,又看向何穆:“那你呢?”
何穆道:“当年属下还不是指挥使,那天夜里出去护送桓府马车的便有属下……虽说当时桓娘子刚杀了人吐得天昏地暗,但据说她过目不忘,还是防备些好。
“杀了人?”谢衍怔了怔,“刺杀的探子?”
何穆点头称是。
算下来,桓家的阿玉那时候也不过十岁出头。他十岁出头的时候在做什么?似乎是前去陇右伯父麾下,刚习惯了战场的生死无常,还没有亲自上过阵。
那孩子竟比他学会杀人的年纪还要早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能写到见面【搓手】
第1卷 江南好
第6章 师叔
七月十七,朝会之后。圣上很是寻常地安排好了诸多事宜,下旨太后监国群相辅政,随后便不知去向。
士族费尽了心思盯着,还是摸不清圣上是怎么离京的。
他们也不敢有什么异动――十六卫不是吃素的,那位温和端庄的裴太后,更是个轻易招惹不得的主。
然而他们并不知晓,圣上还没离京。
他乔装打扮,住进了刚从鲁郡回京的太傅府中。
太傅裴N年过半百,却依旧精神矍铄中气十足。他饮着不知哪里的学生送的大红袍,看着谢衍那张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冷白的肤色略黑了些,虽依旧比寻常人白,但怎么也比不过平日里顺眼。眉尾略微下垂,鼻翼也大了些。再加上怎么也掩不住的衰飒消沉,活脱脱变了一个人。
其实还是好看的。只是裴太傅见惯了他真实样貌,自然瞧不上这虽然只是略微改动却只剩了四五分的颜色。他饮尽一杯茶,怒斥道:“府中又没有外人,你顶着这张丑脸糊弄谁!”
谢衍眼皮都不曾抬上一抬:“以防万一。”
裴太傅道:“哪有什么万一!掌珠要廿二才来,还有两日呢!”
谢衍不答话,只自顾自打磨着手中束发用的木簪,其上设有机关,藏了几根毒针。裴太傅瞧着他,捻了捻自己的胡子:“若是想寻一个继位的皇嗣,你该去陇右才是,去金陵做什么?”
毕竟如今的皇室谢家发迹于陇右,镇北王还仍旧驻扎在那里,皇室旁支大都在陇右。
木簪已被打磨得极其光滑了,可谢衍仍旧不满意。他淡淡道:“金陵也有姓谢的。”
裴太傅疑惑道:“皇室还有旁支在金陵么?先前我竟毫不知晓。”
“不是皇室旁支,是当年陈郡谢氏的旁支。”谢衍嗓音平平,“不过也差不多,当年他仿效士族修家谱,不是将祖上同陈郡谢氏扯上了些干系么?”
族谱上有没有关系另说,问题是皇室同陈郡谢氏一点儿血缘都牵扯不上,这是世人心知肚明的事!
他简直是疯了!
眼见舅父气得发抖,吓得身后伺候的小厮文思欲哭无泪地望过来,谢衍终于又道:“江南两道试行均田之制,西道尚好,东道瞧着过得去,但我却总觉古怪,索性去看上一看。”
裴太傅冷笑道:“我管你去做什么!反正皇位是你的,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室内一时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裴太傅身后的文思和谢衍身后的李德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缝里。不远处,何穆急步走了过来,禀报道:“桓家的娘子来了。”
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谢衍打破了沉默:“这不就是万一么。”
裴太傅气得咳嗽了几声:“你还不如不开口说话。”
话音刚落,谢衍就听到了轻巧的女子步伐,于是便望过去。
院中竹影斑驳,桓玉一身青衣负剑而来,也像一棵亭亭的竹。时下女子所以衣衫艳丽华贵,妆容繁复精巧为美,她却粉黛未施衣衫简洁,像端坐高台上肃静优雅的神女像。
日光这般柔和的照过去,她身上只有鼻梁一侧的小红痣泛出暖意,可这一丝暖却添了千分艳,让秋水般微凉的眸也化作了春水。
谢衍心想,桓家的这个孩子……不,这个娘子,竟生得这样一副好皮相么?
他在看桓玉,殊不知自己也成了桓玉眼中的风景。玄衣男子懒懒散散倚坐在桌旁,如醉玉颓山,抬眼看过来时眸子像是扰之不浊的深海,让原本五分的容色成了十分。
称一句霞姿月韵,仙人之姿也不为过。
……竟有倾盖如故之感。
桓玉在太傅府邸如在自家般闲适,也没向太傅施礼,而是对着谢衍弯了唇角,问道:“敢问您是?”
“我姓裴,裴敛之。”谢衍道,“是太傅的远房子侄,与令尊也算师出同门了。你若不嫌,唤我一声师叔便是。”
于是桓玉便道:“师叔。”
一旁的裴太傅阴阳怪气道:“没准备见面礼就自称师叔了,你真是好大的脸面。”
谢衍的目光在桓玉腰间的佩剑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摊开了手掌。沉香的木簪被打磨得极其光滑,镂空的祥云图样古朴素雅,倒是同眼前的人格外相称。裴太傅这才瞧见那发簪是女子样式,一时有些哑然。
“素未谋面,不知……”谢衍想了想该怎么称呼桓玉,干脆沿用了裴太傅等长辈的叫法,“不知掌珠喜欢什么,干脆做了个暗器,倒也适合走南闯北的小娘子防身用。”
掌珠。
心中又泛起那股古怪之感,仿佛这两个字不是长辈的亲昵称呼,而是她真的如珠似玉,值得这样两个字。
上次她有这种感觉,是七年前的那个夜里,圣上开口称呼的时候。
桓玉想起据说三日前就已离京的圣上,心中一时有了些猜测,于是姿态也放得恭顺了些:“多谢师叔。”
只是她也并未恭顺得太过分,于是这份神情落入谢衍眼里变成了谢意。桓玉小心拿过那根木簪,很是仔细地没有触碰到他的掌心,但还是留心观察了一下他的手掌。
掌心是冷白色,青色的脉络格外清晰,与手背的颜色相差较大。不过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毕竟人的手心本就比手背白上一些,且他的肤色过渡得很是自然,并不突兀。
只是疤痕和茧都格外多,甚至指尖还有刚愈合不久的伤口,桓玉甚至能想象出触碰之时轻微的摩擦之感。
听闻圣上少年时是跟随镇北王上过沙场的,只是这些细弱疤痕实在不像是刀剑磨出的,倒像是匠人做工留下的。
桓玉这般走近了,裴太傅才看清她身侧的佩剑,一时间又惊又喜:“悯生?”
闻言桓玉颔首:“生辰时圣上赏的。”
裴太傅并未看谢衍,只是面色稍霁:“还算他有眼光。”
从太傅这里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桓玉有些挫败,却听见太傅又问:“不是说廿二才来么,怎么今日就离家了?”
桓玉眉眼之间顿生愁色:“阿爹阿娘催我成亲,我若是今日不来,怕是就要被捉去同王言之见面了――天知道他们为何觉得王言之同我好,明明我们见了面俱是辩口利辞。”
一旁的谢衍心想,敢情桓谨前几日说王御史该升一升还是有私心在的,是想结亲家……
裴太傅道:“可你阿娘不是一心为你招赘么?王家那小子看起来可不是能入赘的。”
“阿爹说只要我相中了王言之,他就有法子逼他入赘。”桓玉道,“我还不知他有这么土匪的一面。”
哦,看来也不像结亲。谢衍想,是想给王家一点儿甜头然后结仇――要是独子入赘,王御史八成要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