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卫恒竟有遗书……那他知不知道卫恒是谢衍亲手杀的?
或许不知,卫恒再聪明也不敢确信自己最后定然死在谢衍手中,应该也不会在他心中留下对谢衍的不满。
卫恒应当巴不得谢衍活得长久些,一辈子都坐在皇位上。
桓玉踌躇着不知再如何开口,却听道成道:“不过我也是不喜他的。”
心猛地一沉,她听到这老太监尖声继续道:“不喜他认贼作父久不改回卫姓,不喜他竟想将大位让给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更不喜他娶了一个你这样连孕都怀不上的废物!”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生机
纵然桓玉有一副好脾性,此时也因他这番话生出怒火来,甚至想要同他争辩一番。
可如今口舌之争显然无用。她无法用三言两语改变他的想法,还极有可能激怒他伤及自身,何苦来哉?
桓玉心想,若道成真的厌憎士族厌憎皇权,恪守“大同”之心,她或许还能有三分敬意,可他不是。他以大同教义蛊惑教众纵容他们为非作歹,自己又信奉皇权与血脉。
强打起精神,桓玉开始思忖该如何脱身。
怀柔应当是行不通的,道成既出此言,应心知肚明谢衍对大同教的不喜,这些年未对其大动干戈也仅仅是因士族未除不宜动手。让他把自己当成人质求和也不大成,大同教教众不愿,道成本人说不准是乐意谢衍收服蜀中的。
他唯一不满的,是谢衍的身份、姓氏以及后人。
思及谢衍,桓玉心头担忧蔓延开来。
他应当很快便察觉到她出了事,她有点儿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他对蜀中这些路算得上熟稔,若无什么意外应当会很快赶来,她怕道成以她要挟谢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便敛眉低目,苦笑道:“您怎知他不想呢?”
她提不起多少力道,声音轻缓,看起来格外疲倦无力,出口的话也无端让人信服:“士族气数方尽,边关初定,天下看似已太平,可仍存有隐忧……您让他如今改国号、换旧姓,不就是让他被天下人群起攻之,将好不容易寻回的帝位拱手让人么?”
道成冷笑道:“若他真有心,早该找人诞下皇嗣,何必要拖到快而立的年纪还这般?”
喉咙里似乎泛起了血气,桓玉头一次知晓仅仅是说话胸腔中都会有沉重之感,讽笑道:“士族未除时便让他他有子嗣,您便不怕重走卫氏皇朝老路么?”
这话戳中了道成心中隐痛。
他还记得主子一出生后,刚长成青年有了点儿谋划的先帝便死在了宫妃的床上。明明几个月大的孩子,几大士族把控朝政的老臣还要装模作样问上一句“圣上可允”……
此时看桓玉终于顺眼了些,不过仍旧不信她方才所言,拉长腔调尖锐问:“那小七又是怎么回事?”
桓玉还没缓过劲儿,艰难喘息着,只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似是在嘲他为何这样简单的事都想不通。
道成面颊上的肉抖动了几下,身居高位让他已有数年没见过这样的目光。他常年服食丹散,双目浑浊微凸,脾性也愈发酷烈,此时下意识便想命身边人责罚桓玉。
在他身侧人上前时,桓玉终于又养出点儿说话的力气来,冷冷道:“旧主信任您,留您在世,必然想不到您会如此为难他的后人。”
“后人?”道成荒谬道,“你也配?”
桓玉心想,卫恒一个将所有事弄成那般模样的疯子,自然不配做她的前辈。
可口中却道:“为何不配?夫妻本一体,我虽未祭拜过他,但他终究……”
她果然听到意料之中的质问:“你竟没祭拜过主子?”
当初谢衍没将他鞭尸已是对得起他这个生父了,哪里可能会带她祭拜?她目光闪烁做出失言模样,听到道成悲怆痛呼道:“不孝子啊!”
道成格外阴狠地看了桓玉一眼,仿佛她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随后走向室内一侧墙壁。
他痴肥无比,步子也慢,于是桓玉清晰看到在走到某处时,他脚跟磕了一下地面,随后才落下步子。
墙壁上暗门轰然打开,如同她熟悉的那间暗室。眼前因乏力有些模糊不清,她只隐约看到跃动的烛火与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供桌。
供桌上的东西越来越清晰,桓玉被押了进去。明明不该分神的,可她却格外不合时宜的想,难怪她总找不到那暗室机关。
以她那点儿功夫,是看不出谢衍落下步子时有没有这种轻微动作的。
这下她知晓其中关窍,他没办法再关住她了……
心里生出些酸胀的难受来,她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只费力抬眼看向供桌上方那有些年头的画像。
画像中人是少年模样,只是并无少年郎的神采飞扬,反倒带着股阴鸷懒倦。面容其实只余如今的谢衍有三四分像,全都像在了眉眼间。
那是双同谢衍一般无二的眼睛,眸色如墨,难以看清。
是传出去会惹出不少流言蜚语的画,若有人当面质问,谢衍说不定会直接认下。
――也是看起来像名家之作,不会再有第二幅的画。这画没了,天底下怕是就没人知晓卫恒容颜了。
她实在不想跪这个人,可手脚被绑住无力起身。道成点了一炷香在她前头跪下去,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外头传来敲击声,有人惊慌道:“教主,有几人闯进来了!为首的似乎是那个姓裴的!”
是谢衍,他来得果然很快。
桓玉不知晓为何今日总是如此频繁地想起他。她不是容易分心的性子,手头有另外的事要做时总会将他抛之脑后,他为此生过不少闷气。
她不知晓自己方才被丹药激起的红润面色已慢慢转为青白,只觉得四肢沉重无力,哪里都不舒服。道成看了她一眼,只觉她翻不出什么风浪,径直离开了这里。
他要去见一见谢衍。
供桌离桓玉其实很近,她强撑着支起身,下一瞬又侧身重重歪了下去,靠在了供桌一侧桌脚上。
喉间萦绕不散的那丝血气随着这一跌,尽数呛了出来。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知晓自己已经要撑不住了――不会痛就是这里不好,她没法意识到自己身体到底怎么样。
旁人故事里的穿越是一场奇遇,怎么到她这里就格外不同呢?甚至还有这劳什子魂魄不合留下的不足……
双手被捆在身后,千斤般重。她费力抬起手肘抵住桌角,摇摇晃晃站起身。
不知是不是因她力道太小,低矮的供桌竟没有侧倾的迹象。
那画像就在眼前了,若没被绑着,她一伸手就能够到,可眼下她做不到。此时也不是在意雅不雅观的时候,她向前倾身,咬住了画轴尾端。
这动作让她眼前发黑,又跌了下去,掉落的画轴恰好覆在了点燃的那柱香上。火光在陈旧画像上轻微一闪,随后烧灼蔓延开来,蔓延过那与谢衍相似的眉眼。
桓玉终于放下心来,无力地伏在地上,喘息都微弱。神智有些不清明了,她担忧地想,谢衍应当不会出什么事罢?
应当不会的,他那么厉害,少年时便能孤身逃出这里。
似是在回应这个念头,她听见暗室石门轰然打开的声音。慌乱无比的脚步声传来,她听见他唤掌珠,是近乎撕心裂肺的语气。
他跪倒在她身前,玉山将崩一般,面色比长安的雪都要苍白。
谢衍手上全都是血污,此刻顾不得擦,颤抖着将桓玉一直服用的药取出来,倒出几颗喂她。
她只眼睫有微不可察的颤动,咽不下那药,谢衍便用手指压着她的舌头将药抵进去,手上新沾了她口中的血。
桓玉眼角被激出泪意来,竟泛出些许红晕。
轻微的泪意化作滚动的泪珠,她突然生出些说话的力气来,唤他:“……谢衍。”
“别开口了掌珠。”谢衍抱起她,像少时太傅说的那般,轻柔地像是握住手中雕琢的玉,“我带你去看太医……太医就在外头军中……”
可太医没有用处,他这几年寻遍各国各地名医,没有一个能看出什么。
唯一一个可能知晓些什么的慧觉还誓死不开口,说什么“不到时候”。
桓玉听见刀兵相撞声,似乎有人在不可置信地说什么“卫氏”,道成那老东西看来还是忍不住说了什么。
她靠在他肩头说:“……没什么卫氏了,前尘往事该散尽了。”
几具尸体映入眼中,脖颈奇诡地歪斜着是他杀人的手法。她其实没好意思说过,他那样干脆利落按住人的头骨拧人脖子的手法其实有股古怪的吸引人的感觉。
她意识到她其实很爱他,连杀人这种事放在他身上她都能觉出不同来。
“我好爱你。”桓玉喃喃道,“……我好爱你。”
似乎有水渍落在脸上,她以为是天要落雨,可随后又意识到那是他的眼泪。他只哑声道:“……别说了,掌珠,别说了。”
她没有说话的力气,不该开口了。
桓玉没有听他的,只断断续续道:“日后……日后别那么难为自己,好好爱自己。”
这话实在太像是遗言了。谢衍看到不远处何穆拉着踉踉跄跄的太医走过来,整个人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尽,抱着她,沾了一身尘土。
“我只会爱你,所以你得留下来爱我。”谢衍颤声道,“我以往不在乎这些,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你得永远陪着我……桓玉……”
蛮不讲理,桓玉想,明明是你先步步紧逼缠着我的。
可她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口了。
她感觉自己离他很近,似乎就在他的怀中,又感觉离他很远,远远看着太医颤颤巍巍试了试她的鼻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圣上节哀……”
他似乎没听到,只看着她垂落的手腕上那一串似乎与她融为一体的佛珠,试了好几次才勉强解下握在了掌中。
这下桓玉又觉得自己在他掌心了。
“普度寺。”谢衍怔怔道,“……我得去一趟普度寺。”
掌珠说过他是她的缘法,是她的生机。
她说的定不会有错,一定还有什么转机在。
第94章 质问
从蜀中到金陵,三千里路。
有人终其一生都不能远行至此,可他们却短短数日就走了这样远。算不清中途经了多少驿站,又跑死了多少匹马。
赶路时收不到消息,到了金陵见到这几年一直守在普度寺四周的金羽卫,谢衍才知晓了些许消息。
他因长日奔波消瘦了许多,袍角上尽是灰尘与污泥,却愈发显得冷厉且不近人情。手上被缰绳磨出了一层层血痕,以至于金羽卫不敢将密信递到他手上。
可他似乎并没察觉到手上的伤,如常接过密信,只是在打开信时却止不住颤抖。
那些因赶路而刻意忽视的恐慌与惧怕尽数翻涌了上来,几日没合眼让他头脑昏沉双目干涩,不由得将那信凑近了再看。
短短几行字,说桓玉气息全无,可又没有已死之人腐败之相,颇为神异,是以并未让旁人见她,只宣称受伤静养。朝中还算得上万事太平。
这话让他心里安定了些。
疲惫后知后觉涌上四肢百骸,面前的金羽卫似乎从他面上看出了点儿什么,低声道:“主子暂且歇上一歇罢。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谢衍恍若未闻,只饮了些水寻回了出声的力气,点了几个人道:“上山。”
没人敢忤逆他。
金陵刚落过雨,山中湿气重鸟兽多,他不得已拄了杖,想起上次走这条路时,掌珠还在身旁。
他们从夜幕深深走到天光乍明,旭日初生的那一瞬看到了依山而建的普度寺,而后他知晓了她最大的秘密,方生的爱欲里也掺了无尽的恐慌与不安。
此时并无夜幕,也并无日光,只灰压压一片阴云笼罩,让人心沉。
在瞧见那石阶之上寺庙之前的老僧时,谢衍心中陡然生出恨意来。
将近三载,这老和尚鲜少出寺,怎样问都老蚌一样不开口,问急了只言“不到时候”。此时却穿了赤红袈裟候在寺前,像是终于等到了他口中那个“时机”。
什么时机?他的掌珠性命不保的时机?还是他为此来祈求的时机?
面前一百零八道长阶布满青苔,他在想要踏上时听到头顶传来慧觉怅惘声音:“若仍旧执迷不悟,便莫要踏上此路了。”
心中生出万般戾气,谢衍冷声问:“我有何执迷不悟?!”
未有过错,何来执迷不悟?
身后几个金羽卫隐有响动,似乎是想劝他听慧觉的话,毕竟这应当是唯一的生路,可谢衍却想起桓玉。
想起某夜落雨时,她依偎在他怀中不眠听雨,而他从背后抱着她,手指置于她手背上,触及她手上那一串自己所赠的佛珠。
便低声道:“我以为你这样的来历,是该信神佛的。”
她随口道:“若我活这一世真是神佛怜悯赐予便信了,可慧觉说了是有人替我求得,那我信神佛有何用,还不如信为我求得一世的人。”
彼时他已经开始因惶惶不安而为她抄写佛经,闻言不由得蹙眉:“可求也终是求神拜佛……”
“佛家讲求善恶有果,报应不爽。”她听雨听到犯困,缓缓道,“善恶是自己所为,功德与罪业是自己所做,恩赐与奇遇是因功过而定,一切终归于自己,而非佛门。”
她的话与雨声融在一起,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像是上天给予世人的一场教化。他不太懂她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着参悟与揣度。
“倘若世上真有佛,也只该默然在上评判功过再降下果报,这是他们的道,他们本就该这样做,不该有人来求。”她意识有些不清,说话也囫囵仿若呓语,“世人并非拜佛,而是在拜自己所为造就的因果,只是佛门最先看透因果成了此道象征……香火供奉,私欲而已。”
本该践行己道别无所求,偏要世人俯首香火供奉,传道于世。
他们做到的神佛做不到,他们不谋的神佛有所求,纵使世间真有神佛无量,也不值得他们尽信。
这些高高在上又弃世俗不顾的神佛,这些视世人愚昧仿若皈依他们才走上正道的僧人,哪里比得过他的掌珠,哪里配左右她的生死。
谢衍终究还是踏上那青苔遍布的石阶。
“若你觉我是杀孽过重且执迷不悟,我不认。”他道,“我本就是以杀威慑止恶,唯一的过错可能是此种作为过于迫切,可我已知悔。”
不是因所谓神佛,而是因她所言所劝。
“若你觉我是轻贱己身自缚于世且执迷不悟,我不认。”谢衍已行了十余阶,衣角沾了湿润水汽,哑声道,“我早已得见天光,学得珍重。”
他已有所爱,为其而活。
慧觉只是默然,谢衍冷笑道:“你所谓执迷不悟,只是因我在佛前犯下杀孽,有不敬之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