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无法对阿娘说明一切,只道:“我永远是您的女儿,我会一直记得您。”
这话听起来竟像是在诀别,她顿了顿又道:“我会一直来看您。”
俞瑛并没有听出她话中那一丝停顿,含泪笑道:“还算你有良心。”随后又忧心忡忡地问,“他会不会不允?”
“不会的。”桓玉垂眸,眼角描红格外清晰,“他……他有时候可能会有点儿疯,你们莫要怪他。”
俞瑛哼了一声:“我们怎么敢。”
一旁的韩瑶适时递上果腹的点心,桓玉接过,见她手上细碎练武留下的伤口,真诚道:“还未恭贺嫂嫂近日升任。”
韩瑶道:“还要多谢你当初请圣上留情。”
几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儿话,直到黄昏吉时,天地交泰,右仆射及中书令持节前来迎亲。皇后仪仗停于街上,桓玉拜过几位同朝为官的老臣,在宫人簇拥下登上那垂着金丝幔帐雕有飞鸾凤凰的承舆。
她听到笙歌鼓乐,百姓山呼恭贺。本就是上元,街上花灯陈设,被艳丽霞光衬出别样韵致。
突然生出恍惚之感。
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路,曾经皇权于她而言是格外陌生的东西,她无法接纳又知晓它于这世间必须存在,因此敬而远之。
可如今她却在一步步走向它。
她想起先帝,想起裴太后,想起卫恒。他们都曾是王朝的主人,却都被权势腐蚀成残忍可怖的模样,甚至将余留的痛楚延续到了如今高居皇位的那人身上,让他无法真正成为他们那样的君主,又让他因责任与良知被困在那个位置上。
可他终究没有沦为被权势占据躯壳的魔鬼,而她也永远不会。
他们居于皇权之上,身份不过是为更好实现满腔赤忱。
在沿着太极殿石阶步步向上,看到谢衍对自己伸出手时,桓玉心中终于有了一丝实感。
碧玉指环箍在他修长手指上,她将手搭上去,那碧色便成了交相辉映。她抬眼撞入他眼底,见他目光竟是少见的澄澈。
映出她娇艳面容,艳红裙装及天边赤色晚霞。
她与他并肩。
一瞬之间钟磬长鸣,皇城内灯火伴着霞光点燃,朝中百官、诸国使节与观礼百姓共同俯首。
刹那间桓玉知晓了自己心中隐约拒绝成婚立后的另一重原因。
极轻的蹙眉也瞒不过一直注视着她的谢衍,心猛地揪起,他低声问:“是不喜欢么?”
是不喜欢这世人钦羡而你却不屑一顾的俯首么?
可他终究不能免去这一遭,不然落入世人眼中便是无礼与轻视。
桓玉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有些担忧。”她带了几分怅然道,“此身微末,去日苦多,我所作所为是否值得今日受众生跪拜,又是否能使他们在千百年后不再跪人。”
如同谢衍担忧他所为是否能洗去身上罪孽,是否能居高位而心无愧。
谢衍心想,你已经做到了。
可最终只是执起她的手在唇边落下一吻,许下对日后的期许。
“那便多留些时日,多做些事,直到你觉得值得。”明明众生俯首,可在她眼前、在时光与生死面前,他却只觉自己与众生皆蝼蚁。
若只我不能,那我希望此间世人能将你留住。
若天地有灵,认为只我一人所求是痴念,那听过西蕃圣宫渺渺佛音,闻过长生天苍野祷歌,看过中原百姓心悦诚服,又是否能将她留住。
能否看到世人爱她,又能否留她爱我。
又过了两三个时辰,拜过宗庙游过街市宴过群臣,才回了紫微殿饮尽合卺酒。桓玉毫不例外他没有为她另辟宫室,只神色萎靡埋首于他怀中,无力道:“好累。”
忙了这些日子,谢衍应当也是累的,可大宴时饮多的烈酒此时竟在肺腑间烧得灼烈,化作了无从排遣的热。
他不知晓那滋味名为醉,只如常亲手为她宽衣。在她身上只余轻透中衣,白皙肩颈露出时,残存的理智终于被热意烧断。
长指抚上去,在那线条上一遍遍摩挲,直让她在惺忪睡意中清醒,才毫不留情落下唇齿。
醉玉颓山般压下,像是急切想要吞噬和笼罩什么。
迷茫见桓玉听到他道:“终于不必遮遮掩掩了。”
她昏昏然想,难不成你以往就遮掩过么……
翌日,晌午。
大婚有三日休沐,眼见第一日便过去一半,桓玉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
照理说清晨便该去望云阁见裴太后,可他都不记得昨夜桓玉几时才睡,只自己去了。母子二人实在没什么话可说,直到谢衍请了裴太后身边伺候的女医,太后才顺势出言让谢衍待桓玉好些。
谢衍默然想,倘若没瞧见今晨掌珠身上那些痕迹,他此时定然不会如此问心有愧。
殿中女医极力忽视桓玉腕间那不知是指痕还是其余什么的痕迹,木然道:“只是体虚加之太过劳累,并无什么病症。”
于是谢衍瞧了瞧天色,迟疑问道:“……劳累能让掌珠睡这样久么?”
女医在裴太后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算是看着谢衍长大,当初桓玉出生时也是她前去帮衬,此时语气中带了些不客气:“圣上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么?”
谢衍有些僵硬道:“朕……不胜酒力。”
夜间种种只余些许片段,实在记不太清,他甚至没想到自己会醉酒。
可只那些片段就够让他难堪的了,他有些不敢信那是自己能做出的事。他知晓自己有时下作了些,可没料到能下作到那种地步,像是他曾经嗤之以鼻的那种被情欲操控毫无理智的人。
调制了药膏帮她涂抹,从红肿泛着血丝的唇到淤青的肩颈,再一直向下。触及小腹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竟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向后一躲,哑声道:“……别碰我。”
平日里他定然受不了她如此明显的抗拒与躲避,可今日即便受不了也做不成什么,只顿了顿哄道:“掌珠,我给你涂药。”
见她想拒绝又道:“你自己看不到,涂不好。”
她终究不再躲,伏在他膝头抹药。当指尖一寸寸划过那些不该留下狼藉痕迹的地方时,他终于慢慢记起了所有事,本能顷刻间又被唤醒。
桓玉已经无力再躲了,只含泪质问:“你是禽兽么?”
谢衍无力辩驳道:“掌珠,我有些醉……”
“醉了还那么会骗人。”桓玉强忍着泪意道,“又是说怕我离开想早些试试别的,又是让我信你不会伤到我……”
她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你就差把我捏碎了吃掉了,还好我不痛,不然我就恨死你了。”
谢衍呼吸都滞住。
“这里,”她指了指红肿的唇,手又移到胸口,“这里,还有……”终究说不出口,问,“这些是能……的地方么!”
可谢衍却记起她夜里缠绵依赖的姿态和情迷之时出口的句句动人之语。
她应当不是只有难捱的,只是被情|欲操纵的感受退去后生出浓烈的不安与后怕。她对欲求坦诚,可也仅是坦诚到恰好满足以及包容他一些不算过分的要求与癖好,当被拽进漩涡里时,她还是想逃脱的。
谢衍承诺道:“日后不会了,掌珠,我不会再饮醉了。”
她警惕道:“不醉你也会揪我的错用昨夜那些法子折磨我。”
折磨这个词实在太重,他心中都生出痛意来,抚上她鬓角道:“不会了,若下次我再这般,你便说这样就不要我了。”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日后也不会让你不能出声。”
桓玉犹疑道:“可这话是不是太伤人?你会不会一生气就更过分……”
谢衍思忖片刻,又道:“那你就说爱我。”
“你说爱我时,我什么都不会做了。”他道,“我只会停下说,我也爱你。”
肉|体欢愉与心中满足总要有一个,才不至于让他不安。
是以爱便是纾解渴求的灵丹妙药。
休沐过后,王朝迎来了帝后同朝共治的新气象。
皇后提拔了一众科考入朝的女子,作“凤阁”处理政事,其余人也并无什么异议。
因为他们发觉皇后在时,圣上格外好说话。
也听人劝了,也不一意孤行了,也不以严苛到近乎折磨人的条理苛责重臣了。许多事似乎一下有了可转圜的余地,不比急于求成,不比酷烈见血,而是以温和又坚韧的手段解决。
这下上朝都不必那么战战兢兢了,臣子们几欲垂泪,仿佛迎来了曙光。
至于皇后要提拔几个心腹?那必然要应允!皇后没有心腹那还是要用圣上的人,用圣上的人就意味着做事还要依照圣上那严苛的条例……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可皇后温和归温和,却并不好欺负。不说圣上,有个百官之首的桓谨在,便谁也难为不了她。偶有桓谨也没注意到的地方,她身侧状若对朝中事兴味索然的圣上便会淡淡望过来,让本想谋求些什么的臣子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便知晓了温和归温和,有些事还是不能碰。
期间也有皇后身体不适未能临朝的日子,百官要进谏的事总会陡然少上许多,因为知晓进谏也无用。这么两三次后圣上突兀道:“怎么皇后在时你们就那么多话。”
而后万事不理退朝了,徒留百官纳闷地留在殿中,围住桓谨这个天子近臣及国丈揣测圣意。
桓谨讶然道:“这样明显你们都听不出来么?圣上是嫌上朝耽搁的时辰越来越长,有些累罢了。”
说完便施施然离去了。
累?
百官或许有累的时候,但圣上绝对没有。除去离京的时日,他甚至没有过一次因病或累不上朝。
于是他们琢磨过来这个怕累到的是谁。
东宫内,桓玉看着谢悯和谢怀近日的功课,听到他们询问今日为何没去上朝时微微叹了口气。
“前日上朝,我足足同他们说了两个时辰。”她心有戚戚然道,“这比讲学都要累,我得缓上几日。真不知晓明明一道奏折能解决的事为何他们喜欢在朝堂上说……”
谢悯与谢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因为奏折不一定能落到你手中批,可朝堂上却一定能同你说上话。
归根到底,还是你脾气太好了。
第91章 机关
大婚近一月时,谢衍下令围剿占据蜀中数十载的大同教。
蜀中地势艰险,易受难攻,四周百姓又多被大同教义迷惑,不信朝廷,因此极难收服。
不过自从天下均田,甚至连士族土地都大多被收回后,蜀中不少百姓与教众都有了松动意向。他们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教义中的大同在这世间实在是可望不可即,甚至比不上寻常百姓如今都有田可耕,于是陆陆续续向蜀中四周的官府投诚。
这实在是收复蜀中的大好时机。大朝后桓玉待在御书房,依照后世攻占蜀中的几场大战在舆图上标行军路线,以用作参考。
“这里有一道峡谷,可以先派斥候查探有没有埋伏,再……”感受到肩头一点被抵住的力道,桓玉微微叹了口气,侧首时唇正好触碰到谢衍的侧脸,“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他轻嗯了一声,语调低且缓:“在听。”
这些时日桓玉被养得很好,面上看不出半丝病气,姿容丰盈顾盼神飞,着朝服居于龙椅之上时恍若高居宝座的神仙妃子,给人不可逼视之感。
而谢衍却奇异地消瘦了下去,五官都多了几分冷厉,眉眼间也总带着挥之不去的郁结,显得更为迫人。百官都有些不解,只一个刚娶了十八小妾的老臣看了眼出落得愈发清丽柔艳的皇后与明显心有郁结的圣上,生出些感同身受之意。
某日与同僚宴饮时,便玩笑般说了。
最初臣子们也只当这是个玩笑,甚至觉得自己都敢开圣上的玩笑了,胆量实在有所长进。可这样一日日下来,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他们都看得出圣上离不开皇后。她在时他的目光从未投向过别处,上朝时总会不自觉侧身偏向她。大殿上或是御书房内有哪位臣子同皇后议事耽搁得久了,他那平静却让人惊惧的眼神便会缠绕着几分戾气压下来。
可他们不能因此便对宽和的皇后生出什么猜忌来,毕竟她实在做得太好又太得人心,于是只能归因于是圣上动情太深。
桓谨倒是私下问过一次谢衍是不是染了什么病。
桓玉只是平静笑道:“他只是太担忧围剿大同教的事。”
可这着实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一切都顺遂无比。桓谨心里嘀咕着,又拉不下脸问小夫妻的房中事,离开时撞上了谢衍,他便轻易看到了圣上刹那间蹙起的眉头――那是格外不喜的意思。
简在帝心十余载,如今明明该亲上加亲,可如今他们君臣间却仿佛生出了什么裂隙。桓谨实在不解,又实在找不出原因,干脆不去想。
他不知晓谢衍只是厌倦他不明白即将失去什么的模样。
可谢衍并没想过告诉他。他不想让他们知晓一切后来占据属于他的掌珠为数不多的光阴,而掌珠也对此默认――她不想多一个为自己担忧的人。
谢衍已习惯随时抱住她。
他知晓她远远没有看起来那样康健。她像是春日开到极致靡艳的话,芬芳四溢,却轻轻一碰便会跌落枝头软烂成泥。她夜间睡得越来越沉,呼吸却越来越轻,似乎会长睡不醒下去,直到呼吸也停滞。明明已是春日,她却依旧畏冷,紫微殿内仍成日烧着炭火,他这种天生体凉之人都会在夜间热醒,她却浑然不觉。
而他也只是看起来消瘦了些,骨骼与肺腑中仍旧埋藏着力道,像看似枯瘦却可以轻易绞杀人的藤蔓。
他纠缠着她,时时刻刻。他越来越迷恋她情动时急促的心跳、颤抖的喘息以及面颊上身体上泛起的大片红意,那让她看起来格外真切地活着。
可那又像是在汲取她的生命,于是他总中途克制压抑下去。她敏弱又易满足,并不会觉得难捱,只会静静看着他,带着难以察觉的垂悯又悲哀的意味。
有次他中途停下时她看起来格外难过,用那种平和的、包容他一切的口吻轻轻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不避不让,终于生出些困惑来:“掌珠,你这话像是在找死。”
桓玉心想,可我总觉得你在说,与其丧命于注定跨越不过的生死中,不如死在你的怀里、你的爱中。
她甚至学会在他想要抽身时挽留,开始放纵以往她接受不了的轻慢与下流的缠绵,像是在提前回应他余生所有的爱。可他总会在她迎合时用那种让她心悸的目光注视着她,哄道:“掌珠,说你爱我。”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爱你。”
于是他便只吻一吻她的唇角,抱住她。
春三月,岭南传来消息,竟是几年前依照桓玉所绘航行图出海的商队回来了。
他们带来了各种世人闻所未闻的东西,最珍贵的是包括长绒棉在内的诸多农作物种子。桓玉在户部待了很久,借商队之名当幌子告知他们如何播种又应在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