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沙边的狼崽子,根本养不熟。既然你不肯开口,”世子拍了拍叶星的肩膀,轻声说:“动手吧,叶星。”
宴离淮损毁药人的真正目的是帮助他们的朋友解脱。小叶星在心里默默地说。
世子清朗温润的声音如魔咒般在耳边飘荡:“只要你动手,以后就再也不用来这里了,也不需要再去和外面那群人比武过招。”
宴离淮做到了其他训练者都做不到的事。他们是一堆木头,一群行尸走肉。
“为什么不动手?”
我杀了他,那么这世上唯一一个和我有着相同观念的人就死了。我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就会永远被掩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南阳王府里,直至彻底湮灭。
“你在犹豫什么?”
他或许是助我离开南阳王府的唯一可用之人。
刑架上的少年掀眸看着她,眼底闪烁着不以为意地嘲弄:
“动手啊,你不是他最得意的一条狗吗?”
我不是狗,但我要与你这头恶犬博弈。
小叶星静静回视着少年,埋藏在意识深处的野心急剧膨胀,如一团阴影般迅速笼罩理智。短短数秒间,却要比在炼药场目睹那一切时还要久。
她几不可察地轻呼一口气,倏地转身一撩衣摆,跪在地上,道:“我不会伤他。请世子殿下责罚。”
叶星其实不太想去计较自己那日究竟是因为一时血气冲头,还是脑中早已深思熟虑数遍 ,才决定选择去走顶替宴离淮做药人的险路。
但她知道,这一选择,就如同拨弄棋盘的神来之手,生生将一场死局推翻重启,让两个命运既定的训练者,因共同的目标,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七年之后。十七岁的少年执剑立于大漠之上,黑袍随风烈烈翻飞,尘沙漫天飞旋,却挡不住少年挺拔俊朗的身姿。
“我说过,我可以为了离开南阳王府,牺牲任何代价。”少年轻轻一笑,“包括利用你。”
叶星手扶刀鞘,獠牙面具下眉宇寒峭如霜,“当年我能把你从世子殿下手里救下,如今也能让你葬身在这无名荒沙之地。你觉得你今日真能活着离开这里?”
宴离淮不置可否。他剑锋一抬,遥遥指向叶星心口处,面上却散漫一笑:
“师姐,我们俩从没在练武场上碰到过,因为宴知洲把你当成心腹,知道你处事果决,武功至强,怕你一剑真把我杀了,引得皇上猜疑,毕竟明面上我还是皇城那个不学无术的南安王幼子。”
“但他却从没想过,如果我在练武场上把你杀了,会是个什么结果。”他说:“宴知洲这些年来把我当成毫无用处的废物磋磨,只为了让皇上彻底对我失望,然后借机除掉我。但我要是杀了他着重培养数年的亲信,他当如何?会发疯杀了我么。”
他无声一哂,自顾回答:“他还没这个本事。”
叶星冷道:“你自然也没这个本事。”
宴离淮看着她,“宴知洲如今派你来寻我,多半是怀疑你故意放我离开,想要测试你。你若提着我的脑袋回去,他日必会平步青云,最起码,等宴知洲谋反诡计得逞,你也会当个国师什么的。”
“而相反,宴知洲不会留得任何背叛他的人,更何况是他倾尽数年培养之人,那可是他一生的污点。”
“所以,又是一个生死选择。”双刀铮然出鞘,自掌中打旋一圈,被稳稳握住。叶星迈步上前,“你不妨猜猜,我究竟会不会像七年前一样,再帮你一次?”
第017章 017
画卷合轴,那些浮在眼前的记忆画面戛然消失。叶星面上未变,向前走着,“既然侥幸活着,就别继续作死了。”
宴离淮笑着道:“毫无波澜的人生,有何乐趣?”
叶星看他一眼,“外面那群豺狼算不算乐趣?”
“和畜生玩没意思。”宴离淮双手向后一背,走在叶星身侧,意有所指地道:“和人斗才有趣,你不觉得么?”
以宴离淮的行事手段,能跟他斗上几局的两只手也掰得清,而和他有宿仇的,眼下一个在皇城南阳王府里,一个就站在他身边。
叶星懒得去思考他指的究竟是哪个。
“那真是太巧了,”两人这时走到楼梯口,叶星站住脚步,朝楼上一抬下巴,浑不上当:“正好,上面有个现成的人等着你呢,你的乐趣来了。”
“不打算一起?”
叶星偏头顺着木栏往下一望。此刻一楼桌席已坐满大半,店小二正端着盘子在人群中侧身穿行而过,闹腾的喧嚷声在三楼也能听见。
既然人群毫无异动,那就说明图坤并没什么大事。叶星说:“你的手下办事不力惹了祸,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平淡地活着。”
宴离淮毫不避讳地自上而下扫了叶星一眼,看着她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挑了挑眉道:“这是你新编的笑话?”
“不先扫清危险,怎么平淡生活?”叶星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走了。你自己找乐子去吧。”
宴离淮没动,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和其他人作乐没意思,楼上若是小少主,我倒愿意一辈子都待在上面。”
叶星手摸刀鞘,才发现刚刚和御大光打的时候刀掉楼下了。她没再搭理他,继续下楼了。
苍月高悬天穹,绿洲湖泊上泛着银白的波影,此时几位妇人正陪着孩子在附近荡秋千,孩童稚嫩灵动的欢笑声随着晚风拂向远方。
白小星和凌息早在这里等候多时,见叶星过来,忙上前将两把已被擦净的弯刀递给叶星,“我们方才下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一坠楼尸体,少主的刀也掉在了旁边。少主可有受伤?”
“没事,”叶星收刀回鞘,向绿洲走去,“有个江湖野痞非要往死路上撞而已。尸体呢?”
“已经被客栈杂役收走了。我们潜在远处的时候,便见那杂役特意用黄沙埋了血迹,却独独把小少主的刀留在那里了。”凌息低声道:“是属下办事不利,恐怕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
叶星一哂,说:“和你们没关系,不是你们的原因。”
凌息见叶星不想解释,便岔开了话茬:“那少主可打听到什么事了吗?”
“我们猜的没错,”叶星随手揭下面具,按了按鼻梁:“四日前的那个引出沙丘后方狼群的计划,沉洛成功了。”
“狼王已经过来了?”白小星抱着剑向远处一望,可惜只能看到绿洲后一堵白色院墙。他倒也不急,仍欢快一笑:“这就好办多了,只要我们杀了狼王,就能彻底离开这鬼地方了。”
“我看未必,”凌息凝声说:“既然那管事被咬后从未发病,那就说明这诡毒的确来源于那沙丘后面的豺狼身上。此毒凶险万分,除了我们以外,其余人一旦染上,必死无疑。”
叶星坐到木椅上,“狼群数量庞大,毒狼的弱点我们又知之甚少,更何况是狼王。光凭龙潭镖局的人,恐怕做不到这件事。”
白小星将木椅另一边的位置让给凌息,自己抱剑站在一旁,听凌息接话道:“但是其他人体内没有药血,一旦被咬,不止会死,还会致使其他人感染。”
这简直就是另一场无解的死局。
白小星道:“这毒就没有什么应对的法子了吗?我们若是一直被困在这里,任务怎么办?”
凌息看着他为任务苦愁的模样,竟气笑了:“你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都难说,竟还有闲工夫担心世子派的任务?”
白小星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叶星云淡风轻道:“世子殿下要我们在十月初三赶到乌洛部,接应一箱宝物,现在距离期限不过五日,早来不及了。”
白小星接上了方才要说的话:“可任务一旦失败,少主是要受罚的。”
叶星身体后靠在椅背上,脚踝放松交叠,黑裤下两条长腿劲瘦笔直。她淡道:“我如今是龙潭镖局的少主,上有朝廷盯着,下有其他手下守着,世子殿下不敢轻易对我用私刑。”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哟,各位爷也在这儿呢?”
叶星懒得转头,倒是白小星这个位置恰好和那人打了个照面,“你在这做什么?”
“饭后消食,运动运动。”那胖商人一揉三个蹴鞠大的肚子,笑得谄媚:“那间房怎么样,可还满意?”
白小星抱着剑冷哼一声,“满意又有何用,不过半烛香的时间,就涌上来半个客栈的人。来观猴呢?”
胖商人见几位黑衣人出手阔绰,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客源,只赔笑着搓手,“那都是瘦干儿的错,要不是他嚷嚷着管事中毒,搞得客栈人都以为有人要毒发了,他们也不会动身上四楼凑这热闹赶人。”
胖商人诚实道:“上四楼可要我老命了……”
叶星突然盯着他,“你刚才说是谁故意喊管事毒发的?”
叶星面容虽清隽漂亮,可眉眼间却常年带着肃冷之意,一双黑灰异瞳看人的时候不带任何情绪,沉静得很。然而胖商人却觉得那眼神似潜伏在暗处紧盯着猎物的黑豹,让人呼吸一紧。
他缩了缩脖子,顿时觉得这天气宜人的早秋转眼就变成了刺骨寒冬。下意识回答:“瘦干儿。就一江湖游商,经常到处倒卖各地特产的小玩意赚点买酒钱。”
凌息侧头悄声和叶星简短地说了他们进楼时的经过。
叶星沉默片刻,忽然抬手移向腰后。
胖商人以为她要拿刀,登时吓得双膝一颤。
叶星从后腰带里拿出了两片随手塞着备用的金叶子,抛给胖商人,“麻烦老板把那个什么干叫出来。”
胖商人下意识接住金叶子,愣了片刻,连是喜是惊都不知道了,忙道:“是是是,这就去这就去!”
此时已近子时,远处游玩的妇人已经带着孩子回去歇息了。饭后消食的路人也都陆续散去。
过了大半炷香的时间,那瘦干儿总算来了。胖商人把人带来后,便麻溜地揣着钱跑了。
“各位爷,你们找我?”
瘦干儿人如其名,又瘦又黑。骨架也小,站起来恐怕比叶星还要矮上两分。他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的模样,只不过面容因常年风吹日晒而变得稍许沧桑,挂着一副商人特有的谄媚笑脸,手却有些局促地在身前交握。
叶星盯着他,开门见山:“在客栈老板的地盘上和人家抢生意,胆子倒是大。不怕人家把你从客栈里踢出去喂狼吗?”
瘦干儿扯出一丝笑:“嘿嘿,咱们做生意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冒险精神。往往风险越高的事,回报自然也就越多。”
叶星道:“那是自然。”
瘦干儿紧绷的双手稍微舒展,笑着说:“只要在私下偷偷摸摸的就行了。客栈老板管理三栋楼,要照顾近千人,哪有空管我们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怎么样,几位爷找我过来,可是有生意要做?”
“不,我只是有事要问你。”叶星站起身,走向瘦干儿,“既然要百般隐藏,为何要在引诱守卫的时候故意制造谣言引人注目?”
瘦干儿瞳孔一颤,下意识后退半步。
然而这时,叶星忽然掐住瘦干儿的脖子,逼得他向后踉跄一倒,被狼狈地拖着往湖泊走去。她的力道其实不算重,但五指位置恰巧扣住了他颈部弱点处,引得他根本无法挣脱。
沙地上拖出一道挣扎的痕迹。
“……咳咳……少、少少少主这是何意?”
叶星走到湖边站定,瘦干还没站稳,便被倏然抓住后脑头发,使劲摁进了水里。
霎时水面荡起一阵汹涌涟漪,凌息和白小星站在远处漠然看着。
“少……”
瘦商人甫一抬头,刚喘口气,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又被重重按进水里。
“少……我……”
水面浪花翻腾,叶星提起那人脑袋,问:“宴离淮想除掉谁,北漠管事,还是他的表妹?”
瘦干儿呛咳数息,嗓音嘶哑:“……不、我……噗——”
叶星看着狼狈的瘦干儿,神色平静淡漠,仿佛手里的人不过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她再次提起那人,“御光派,对吗?所以他才不惜让手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住客花重金让人赶走其他住客,抢占已经人满为患的客房。”
瘦干儿目眩发晕,却听叶星的声音如冬日寒潭,激得他浑身发抖:“他想要除掉御光派,但又不能平白无故杀人。所以他需要很多住客对御光派的劣行怀恨于心,这样别人在杀了他的时候,才会那么理所应当。”
但是宴离淮不能亲自动手,甚至他的手下也不能主动动手。因为他的身份实在特殊。
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座客栈的老板其实是南阳王那个早已去世多年的幼子。
“……少主息怒……”
“息怒这话若是说说就有用,天家还制定律法刑罚做什么?”叶星松开了他,“既然想拿龙潭镖局当刀使,就该拿出点诚意来。我问你,为何要除掉御光派?”
第018章 018
客栈内。宴离淮抱着胳膊倚在走廊墙边,正与手下议事,余光不经意一扫,便见一黑瘦青年被人搀扶着走了过来。
“公子。”那人身形不稳,声音嘶哑:“属下无能,叶少主已经发现我在跟踪她了。”
宴离淮似早有预料,单手托起那人手臂,将人扶好,“叶星自幼受过严苛训练。能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人,洞察力本就敏于常人。你能瞒到此时,已经不错了。”
瘦干儿此时浑身湿透,藏青短打混着泥沙紧贴在瘦如枯枝的身上。一头黑发散乱滴水,面上全然不见那副奸商的谄媚姿态,但眼底却仍残存着几分难以压制的恐惧。
其实叶星已经手下留情了。
若是换做以前,恐怕那人早已尸首分离被沉进湖泊。别人想查都没处查。
瘦干儿说:“……叶少主已经猜到了公子想要除掉御光派,还逼问了我原由。”
“你如何回答?”
“公子料事如神。”瘦干儿道:“我已按公子吩咐,真假参半说了些。只告诉她御光派出身匪帮,近日来屡次欺负妇孺弱小,四散谣言。若继续放任他们,日后必成祸患。”
宴离淮点点头,“那她什么反应?”
“她倒没多说什么。”瘦干儿顿了顿,低首如实禀告:“不过公子,她让属下给您带句话。说再有下次,被浸在那湖里的脑袋……就是公子的了。”
说到后面,他话音明显不稳,不敢去看宴离淮。
而宴离淮只是笑笑,“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说着,他拍了拍瘦干儿的胳膊,“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以后避着点龙潭镖局的人。”
“……是。”
人走后,一旁的梵尘看着瘦干儿丢了半条命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公子,龙潭镖局的人手段毒辣,我们若强行拉他们下水,怕是会有风险。”
宴离淮接过手下端来的茶,用茶盖揩去浮叶,不以为意:“没有风险何来回报?龙潭镖局做事干净利落,能帮我们不少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