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尘扫了眼四周,走廊尽头的房门微微敞开,烛影飘忽,隐隐能看见北漠管事和家人围桌叙旧的身影。
他压低了声音,“可毕竟我们要对付的人是……”
“外面群狼环伺,大家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没人能独善其身。她若想离开这里,必然会去查那些线索。”
宴离淮慢悠悠饮了口茶,接着说:“至于宴知洲么,她应该早就猜到我要做什么了。”
。
不过三日的时间,御光派的事就已经在客栈里彻底传开了。
许是前段时间太过奔波,叶星这几天变得尤为嗜睡,一直待在房间养伤,就连饭菜都是下属亲自打好送上来的。可叶星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三天吃的饭加起来还没往常一顿吃的多。
这日,叶星难得想出来活动活动身子,一下楼,便发现酒堂要比以往热闹不少。
白小星正掰着鸡腿,见叶星来了,热心地把那盘奶黄包推到她近处,“少主,那个北漠管事昨天已经被放出来了,说是伤口已经有愈合迹象,确定以后不会再毒发了。”
“好事,”叶星夹了个奶黄包,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倦懒:“客栈内人心动荡,要是再多关几天,就会有无数个御光派出现。到时根本不用豺狼动手,我们自己人就先内斗耗死了。”
白小星耸了耸肩,“那个客栈老板身份不明就算了,如今又来个山匪出身的御光派,这客栈真是卧虎藏龙。”
凌息问:“少主,你信那客栈老板的话?”
“不得不信,”叶星说:“你们前几日瞧见那御光派少掌门的穿着了吗?中原江南一带的门派,却不远千里跑来荒无人烟的大漠,我不信他们是出来江湖历练的。”
凌息皱眉思索着什么。
白小星正埋首啃着荷叶鸡,闻言随口接了一嘴:“话说,江南匪患无穷,前几年我们帮世子殿下走镖时,还曾遇到过呢。”
数年前,叶星奉宴知洲之命,亲自去江南怀州运送一批上等药材,不料却在途径天坑时突遭山匪伏击。
那任务是宴知洲私下委托,不能大张声势。当时叶星只带了十几个信得过的手下,即便各个武功高强,也到底难敌山匪人多势众。险些就葬身在那天坑里。
凌息听着这话,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皱眉:“那伙人是江南一带最大的匪帮。首领还是当年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军。后来被牵连诛了九族,他侥幸逃了出来,之后便当起了山大王。”
周围人声嘈杂,远处店小二上菜的吆喝声夹杂其中,蒸腾热气在空中飘荡,没人能听清附近邻桌究竟都在谈论些什么。
叶星将木筷一倒,轻轻一点桌面,意味不明地说:“我几年前和他交过手,出招不急不躁,却刀刀致命,逼得人只能一直退守,一旦出现失误,刀锋入骨,便再无还手之力。”
叶星后肩处至今仍有道一指长的刀疤。
凌息沉吟着说:“我们回来后不久,世子殿下就向皇上献计剿了那匪窝,首领头颅还曾挂在官道上示众……少主可探过那少掌门的功夫?”
“拙劣至极。”叶星摇了摇头,似在惋惜:“那将军血性刚烈,若是真教出此等后人,那可真是家门不幸。”
可偏偏这御光派就出身自匪帮。
匪寨大多鱼龙混杂,地痞混子不少,规矩也松散。真像将军那伙有谋略武识的也就仅此一支。若说什么匪帮能摇身变成江湖正派,也就那首领有这个本事。
但首领早在数年前就已经死了。
哪怕他的属下在朝廷的围剿中侥幸逃生,继承“衣钵”,创立了御光派,可也不该任由御大光这样的废物当上少掌门。
线索又在此处断了。
“他想让我们自己下功夫查,”叶星一哂,“真麻烦。”
白小星哼了一声,“那客栈老板如今倒是连装都懒得装了,摆明想要拖我们下水,还拿我们当明面刀使。御光派被屠令人大快人心,我们龙潭镖局的行事手段却也成了别人的饭后谈资,稍有不慎,就是下一个御光派。”
叶星轻轻放下木筷,余光瞥向周围。远处几道不易察觉的目光扫来,又在下一刻,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这个客栈究竟有多少人心怀鬼胎?
“自我们前脚踏进客栈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拖下水了。”叶星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喝了口酒,“我们想要无恙离开这里,只能顺着线索继续往下查。”
“如今所有人被困于此,流言四起,却没一人说客栈老板的不是。”凌息道:“这人手段倒是高。”
“仔细想想,有人开船也不失为一件坏事。”叶星说:“龙潭镖局本就是听人主意办事的地方,做我们擅长的就行了。”
凌息沉声说:“就怕上的是个贼船。”
“真是如此的话,”叶星喝完剩下半杯酒,轻缓吐出一口气,“把贼踢下去就行了。这也是我们擅长的。”
用完饭后,叶星一个人去了绿洲。
从上次来时她便注意到了,这地方风景极好,漫天霞光铺染天穹,水面浮光掠影,附近绿丛环绕,一派风雅清和。
这里看不见豺狼,也遇不到人群。
清净。
她蹲下身,低眸看着湖面上的倒影,那双深邃的黑灰异瞳平静淡然。再一眨眼的功夫,那倒影里便多了个容貌灵动漂亮的姑娘。
那姑娘蹲在她旁边,双手扶在膝上,侧头看着她,“怎么突然来这里了?我还以为你只会闷在房间里想那些肃清狼群的计划呢。”
叶星简短说:“累。”
“休息几天也好,”姑娘笑了笑,右脸颊有个梨涡,“凌息经常叮嘱你多休息少喝酒,你偏不听。”
“你就不一样了,你总是和我一起熬身体,”叶星扯了扯嘴角,“我让你先休息,你说大不了咱俩一起病,一起死。每次我都拿你没办法。”
“对付你这人,忠言劝告是行不通的。”姑娘哼哼两声,得意地说:“要让你感同身受,你才能明白别人有多在乎你。”
“宴知洲说过。”叶星说:“我是他最杰出的作品,因为天生没有感情,不会理解别人。他说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儿女情长,更不会受人桎梏,才能走得更远。”
“你是吗?”姑娘问。
“我不是作品。”叶星用指尖轻轻一拨湖面,水浪微漾,打散了两人的影子,“他说得也不对,即便武功高深,手段果决,可我依然受人桎梏。至于这条路……”
她歪头一哂,“也马上要走到头了。”
少顷后,水面归于平静,扎着双髻的姑娘再次出现,黑色衣摆随着长风轻轻拂扫湖岸。
“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啦。”她说:“人生在世,最难求的便是自由。即便是万人之上的皇上,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你如今能从南阳王府脱离出来,成为镖局少主,顺利进入北漠,已经成功了一大步。”
她笑了笑,“比起彻底摆脱宴知洲离开皇城。你如今可以随心选择去走每一步,不也是自由的一部分吗?”
第019章 019
叶星抬头望了眼天幕,“如果在锋刃上提心吊胆地往前走,那也叫自由吗。”
“让我猜猜,”姑娘索性坐在了她旁边,杵着下巴,“嗯……你这句话的意思,是想问我你究竟能不能信任宴离淮吧?”
“我不信。”叶星笃定道。
“啊啊,”姑娘哼笑一声:“不信为什么还不查他?你难道不想知道宴离淮不惜利用你而离开南阳王府,最后却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里开设一座客栈,究竟为何吗?”
“我对他没兴趣——”
“因为你怕龙潭镖局那些人知道宴离淮的真正身份。”
两道声音近乎同时落地。叶星侧眸看了她片刻,清凌的声音淡而缓:“我当年骗了世子。如果他身份暴露,世子知道他没死,我也会被他牵连。”
替宴知洲前来北漠寻找秘宝,是她主动请命而为。而在北漠与宴离淮重逢,却是她的计划中最始料不及的变数。
如今这变数就如同悬在头顶的刀刃,她避不开,也挡不掉。稍有不慎,就会让她这些年来殚精竭虑所走的每一步,都化作一场泡影。
“那就继续走下去。”姑娘回看着她:“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无论前路多么凶险难测,脚下的路多么举步维艰,你也要走下去。叶星,你必须走下去。”
天边最后一抹斜阳坠入沙丘,残月隐隐发着银光。湖面水纹随风轻荡,两人的倒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叶星终于移开目光,嘴角扯起有些无可奈何的自嘲笑意:“……沉洛,你要是真的在这就好了。”
她慢慢站起身,将隐的日光在她侧身投下淡寥的剪影,一如孤立于山巅的猎豹。
“我一直都在这里呢。”姑娘仰起头,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额角。
叶星没再答话,目光越过沉洛的幻影,看向自远处的贺兰图。
“夫人也来赏景吗?”
贺兰图在婢女的搀扶下缓步走来,温和一笑,“吃完饭后闲来无事,出来走走。这几天我一直想着去看望少主,可时间总是对不上,没想到竟在这遇到了。少主的伤怎么样了?”
“都是小伤,已经快好了。”叶星带着贺兰图坐到一旁的木长椅上,随口问:“你表哥怎么样了?”
“挺好的,”贺兰图道:“御光派的人不在,其他人很少再找表哥的麻烦,再加上这两日确定了表哥不会毒发,一些人对他的态度也有所转和。多亏了少主。”
叶星一哂:“我与图坤做了交易而已,不必谢我。”
“交易是真,你救了我也是真,不能一概而论。”贺兰图从婢女那里接过锦囊,“说到这个,这次我来找少主,便是替表哥亲自把这个交到你手上。表哥说这是给你的谢礼。”
图坤虽然已经证明自己不会毒发,但住客中仍有人心存提防,再加上最近风波不断,他此时若再和处在风口浪尖中心的龙潭镖局多有来往,住客之中大抵会更加议论纷纷。
虽说这话略显荒谬,但不得不承认,在这客栈里,处在风口浪尖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数日前在子时后大张旗鼓出去肃清狼群的野队、故意挑事的御光派、那几个借着狼毒出现人心惶惶之时,在私下里做着驱赶住客给别人换房间勾当的奸商。如今都已埋在了别人的饭后闲谈里。
龙潭镖局绝不能做下一个。
所以她这几天才一直待在房间里,养伤是一方面,避人也是一方面。
如今客栈人心鬼蜮,难免有人故意借此搅混水。
她不得不防。
叶星了然于心,接过锦囊,略微打开一看,便见里面有颗隐发亮光的珠子,“东海珠,市面上千金难求的好东西。我不过是随手一帮的小忙,何须这种贵重谢礼。”
婢女早已识趣地守在十步之外,贺兰图逡巡四周,随后轻声道:“这其实并非是表哥的谢礼,而是那两位住客给表哥的谢礼。”
近乎话音落地的同时,叶星就明白了那两人指的是谁。
“这珠子生长在东海沟壑深处,取物过程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命丧深海,因此市面流通极少。就算是地方首富,家中也没几个。”叶星说:“他竟然会有这东西。”
况且,以图坤那日提起他时的态度来看,两人完全不像是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当谢礼的关系。
“这我就不清楚了,这东海珠最初是那位住客的朋友送来的。”
贺兰图说:“表哥前段时间帮衬过他们几回,后来临着要去围剿狼群时,他便把这东西送给表哥了。表哥当时推辞了几回,但他却仍执意要送,还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他是真把表哥当亲兄弟,才想要送的。”
叶星安静听着。
比起礼物,这东西倒更像是什么不得不脱手的烫手山芋。
……又或是临死前交代托管的遗物。
“这东海珠的确千金难求,我表哥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然也不会再拒绝。不过,和他同行的那位住客知道了此事后,说什么也不让,甚至他们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说到这,贺兰图轻轻叹了口气:“如今那两人遭遇不测,再回头看,总觉得这件事过于蹊跷,表哥便让我把这个交给少主,说不定会对你有些帮助。”
图坤有家人要保护,他的目的不过是想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离开客栈,其余风波内幕,他们一概不想知道。
知道得越多,牵扯得越深,到时半身淌进这场浑水里,想要再出来,可就难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谁也没多说什么,叶星收好锦囊,道:“多谢了。”
贺兰图清浅一笑,“是我们要谢谢少主的照拂才是。”
叶星顿了顿,随口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贺兰图轻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笑着说:“我以前跟着表哥的车队到处游商,经常会遇到些蛮横挑事的山匪流氓,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况且那日还有少主在场,后来客栈老板又给我配了些调理身子的药方,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叶星嗯了一声,“那就好。”
刚说完,她就看贺兰图嘴唇翕动,像是说错了什么话,“啊,抱歉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客栈老板医者仁心,对待住客还挺认真的……”
叶星对她这番局促的解释顿感莫名其妙,但面上还是点点头,违心地说:“他人的确挺好的。”
这话说完,叶星眼皮倏地一跳。
贺兰图又看向她,眨了眨眼,“你和客栈老板……”
她话音未落,便见叶星的目光已经移向了她身后,一双黑灰异瞳锐利地微微眯起。
“……不对,这人怎么没被感染?”
·客栈的密室内。 身着深蓝长袍的男子才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他下意识摸了摸刺痛的后颈,同时抬眼看向周围。
嵌在墙上的烛灯昏暗飘摇,四面用砖石堆砌的厚墙映入逐渐清明的视线中。
男子踉跄地站起身,走向墙边,手指扣着砖石的缝隙,“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
回答他的只有墙缝里传来的阵阵阴风。
后颈的阵痛连带着脑袋都在发沉,他甚至忘了去叫醒同伴,茫然又惊恐地扶着墙走了一圈,才发现这地方竟然无门无窗。
就像一座棺材。
男子声音发颤,捶打着墙面,“有没有人啊?你们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就在这时,他忽感手上沾了什么黏腻东西。
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僵,过了半晌后,才一寸一寸地挪过视线,看向自己沾满黑血的手。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数步,仰头一看,只见微弱的光线下,墙上赫然出现大片泼墨似的黑血。
人的神经在紧绷到极致的时候,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刹那间,所有记忆仿佛冲破了禁锢般涌进脑海。他蹲下身,捂住了头,浑身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