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知洲看了眼地上的几根毒针,它们毫不起眼地躺在血泊里, 一如不远处那几具再无生气的尸体,脏污与血浸没了针尖上的毒药。他打断道:“你杀我需要多长时间?”
尘埃在淡薄的光影下飘浮, 又被身影掠过带来的风荡得急剧颤动。
训练者侧身避开飞转而来的黑刃, 在其越过身后时一刀劈向铁索。守卫们果断放弃勾爪,在掠身时刀锋已然出鞘。
宴知洲挡开了守卫的攻击, 在下一次抬刀时架住了宴离淮的剑。他看着那年轻的面容,说:“十招之内?半刻钟之间?还是——”
宴知洲手臂微微下沉,那股蛮横的巨力压得弯刀下移了几分。宴离淮毫不在意腹部隐约撕裂的伤口,尽管他能感觉到痛感如同震鼓般不断敲击着耳膜。他握刀的力道不断加重,“或许是下一招之后呢?”
“……你应该尽快。”宴知洲说:“你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你真能打开大门?”宴离淮说:“如果你真有这一棋定胜的办法,何必再多嘴和我说这些。难不成是因为在府中整日捣鼓那些药虫,把脑子弄傻了?好像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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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这一切很有可能都是陷阱吧?”
沉洛灵巧侧身,在躲开迎面冲来的住客时瞟了眼身后的客楼。之前围聚在一楼的住客已经散开了不少,顺着人群的间隙,隐约能看到其中几道厮斗的身影。叶星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从主楼赶来的训练者和守卫,她对勾爪重绞长剑时发出的声响已经再熟悉不过,那感觉就像是有上百人同时用铁勺刮动锅底一样刺耳。
沉洛似乎也觉得如此,在转身时抬手揉了揉耳朵,看了眼周围几个跟着叶星的同伴,刚要继续开口,便听叶星说:“……这些守卫虽在客栈里属于武功精湛的那一类,但也很难去抵御那些从小耍弄刀剑的训练者。他们坚持不了多久的。”
“但也足够久了。”沉洛坦言道:“宴离淮研制的那把武器在这种空旷的沙地有足够优势,如果训练者没办法迅速近身,一旦被勾爪绞住刀剑,到时只能被迫放弃武器。照目前的情势来看,有那些守卫和住客挡着,这几个训练者未必能讨得到好。”
叶星听着她说的“那几个”,道:“问题就在这里,那些训练者早就清楚所有安置在主楼的火油桶的具体位置,所以主楼炸燃后,他们在火油引爆之前成功离开那里的把握比任何人都高。但现在看来,那些训练者的数量似乎还没有守卫多。你觉得其他人会去哪?”
沉洛脚步稍顿,又转了下头,看向逐渐远去的人影。一旁的沈玉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低喃道:“……当时从绿洲撤走的那批训练者并没有去帮他们,否则这些训练者也未必会陷入困局这么长时间。如果当时他们出手相助,这些人就能帮世子去对付宴离淮,何必再做出带走秘宝这么麻烦的事……除非……”
“除非这么做没有胜算。”叶星说:“从我们离开院墙开始,就没再见过那些训练者聚在一起行动,哪怕当时我带着宁步尘去见世子,也没见到太多人守在楼内。”
沉洛沉思道:“……也许他们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后路,以防万一了。”
“这就说明,那些训练者或许在刻意避免让我们察觉到他们人手不足的事实。但这一点其实也不需要多加掩饰,世子从向我提议合作时就已经暴露了。”
叶星扯下挡面的布巾,喉咙不适的酸涩让她不得不缓了片刻,继续道:“那些训练者或许可以对付得了从主楼侥幸生还的守卫,但再加上龙潭镖局,事情就变得棘手多了。”
世子不惜暴露弱点也要向叶星提议合作,除了叶星能够重生以外,另一个原因便是他手里的训练者几乎已经无法同时对抗龙潭镖局那些未知的危险。这些危险不止是当时对世子来说生死未卜的客栈老板、守卫,还有外面的那些住客。
这些还活着的住客当中,大部分人都参与过驱赶客栈狼群的那次危机,他们远比世子料想得更加凶悍。
现如今,看似这些人已经溃散得慌不择路,但也仅仅只是因为他们被那些出手狠毒、不讲道理的训练者短暂压制住了手脚,这是一种令人心生畏意的压迫,也是暂时让世子得以安宁的屏障,倘若这种畏惧的屏障开始出现裂痕,那么他们就会成为推翻世子的麻烦之一。
主楼的倾覆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训练者需要维持这种“现状”,一切都混乱不堪,主楼被烈火烧成了废墟,他们侥幸逃生,但外面未知的陷阱遍布,入目皆是一片惨状,而那些训练者似乎无处不在:绿洲湖泊边,尸堆附近,客楼门前,客楼内或许还有更多……仿佛一旦他们错走一步,就会落入世子的诡计中,和那几个死在尸堆陷阱里的人落得一个下场。
这就是那群训练者的目的,再次铺筑假象——这一切或许又是世子的另一个计谋,万不能轻举妄动。
沈玉看向不远处的梵尘,梵尘正扶着一个烧伤的同伴往外走,在抬头时恰巧撞上了目光,他似乎没想到龙潭镖局会从绿洲赶过来,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她说:“……这种局面不会维持太久。”
“毕竟这不是在演戏,绿洲客楼周围的那些不明厮杀早晚会见分晓,混乱很快就会结束。”叶星扫了眼不远处的住客,这些人几乎人手一把剑,正警惕地盯着四周,而他们中间则是几位无力走动的孩童和妇人,“但在这些人弄清局势之前,世子就会结束这一切。”
“可你要知道,这和那些住客守卫所看到的假象不同,之前那几个跑向大门的训练者,确确实实是引你中计的阴谋。”沉洛不需要刻意提高声音,叶星也能清楚听到她盖过人群的话语,“那个连下床都需要扶着床柱起身的宁步尘,还有另外几个身受重伤、同样只能被抛下的……你觉得那些训练者为什么不把这几个‘累赘’灭口?”
她问:“难道是因为他们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大家好歹也相处了十几年,如今好日子或许就在眼前,没必要再捅对方一刀?还是笃定宁步尘在言语间不会泄露他们意图打开大门的计划——”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几人猛地刹住了脚步,看向不远处跪在大门前的那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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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叶星带着凌息和沈之明这些人,来到北漠是为了什么吗?”
宴知洲看着那撞在墙上的身影,蹭掉淌到手腕的血,心平气和地道:“他们想要得到秘宝,但却对秘宝一无所知。而陈召深知曲谱的重要性,却完全没想到龙潭镖局内部早已被我的人渗透。”
他们的任务都是分散的。
宴离淮抬手压着额角。
“重点并不是他们都知道些什么重要的情报,而在于他们到底知道多少。”
宴知洲说:“他们知道任务非常重要,这不仅出自于我的命令,更关系到他们的利益和生命,这种因为想要成功而滋生出来的警惕让他们不信任任何人,甚至到了有些病态的程度。这让他们更加安全,但同时也限制了他们的……”他这么来形容它,“勇气。”
宴离淮瞥了眼掌心的血。
“或许他们要拿到的东西对他们很有诱惑力,但他们也没有任何能力去做些什么。”宴知洲往前走,自然垂下的弯刀掠过守卫被割开的前颈。他看了眼窗外,说:“当然,也没有时间。”
“……我现在这是在听夫子讲学吗?”宴离淮挑了下眉,“你想说什么?”
宴知洲朝窗边稍一偏头,含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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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九个人。”
郑溪跪在地上,身上似乎受了不少伤,即便隔着十数步远,也能看清他肩膀微微战栗的模样。他身前倒着数人,鲜血把附近的沙地染得深暗,而他死死盯着旁边那道说话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叶星,正在擦拭刀上的血,寒风猎猎吹动她的衣摆,和她那头显眼的黑色短发。叶星听见了啜泣的声音。
“他什么都不肯说,陈晔的位置,那孩子的位置,曲谱到底藏在哪。”短发训练者说:“但在我将要杀她的时候,他却突然答应了。”
叶星暼向那个倒地低哭不止的住客,她握紧刀柄,向前走了半步。她看着她的脸,忽然想起了郑溪当初说的那个报仇的原因,想起了宴离淮的那位师姐。
叶星没有说话。
“你来得正好,”短发训练者转过头,看着龙潭一行人,“叶少主。”
第188章 188
“你知道吗?你想错了。”
宴知洲看着窗外的光景, 他握刀的手始终垂在身侧,而另一只手则掩藏在狐裘的笼罩下。门闩坏掉的房门被风轻轻推开,又被屋内的冷风重重合上。一串毫不起眼的血迹拖拉着延伸至门边, 贺兰图和图坤已经不见踪影。他们在方才的混乱里趁乱离开了。
但没有人在意。
宴知洲没有再接近宴离淮的想法, 轻声说:“我并不顾虑叶星到底会不会死在客栈里。相反,她可以死在这里,也可以死在客栈外面。我也不在意你能不能杀了我,毁掉我半生的心血。你可以赌大门不会被打开, 然后继续和我打, 直到我们之间有一个人彻底站不起来为止。”
“……啊,”宴离淮按压着腹部的伤口,瞥了眼那几个同样伤害累累的训练者,道:“既然你这么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何必花费大半生的时间给别人制造麻烦。直接给自己来一刀岂不是更省力吗?”
“……如果给自己来一刀就能痛快的话,”宴知洲看着他, “那你又为何站在这里呢?”
宴离淮笑意微收。
“不得不承认,我们总有些惹人烦躁的共同点, 每次看到对方, 都像是在照镜子,总能不可避免地看见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丑陋之处。”宴知洲说:“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们都没能好好聊聊。”
“有什么叙旧的雅兴不如等到了地府再慢慢说。”宴离淮说:“你做了什么?”
宴知洲转而扫了眼周围的训练者和守卫,屋内在房门关上后陷入了一种短暂的寂静, 耳边似乎只能听见受伤之人沉重的喘息声。
接着,他说:“我给了他们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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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并没有太多选择。”
风声呼啸。沉洛站在叶星身边, 手扶腰侧空鞘, 低声提醒道:“先前我们为了以防万一,分散了一小部分负伤的人去帮其他人对付客栈各处剩余的训练者, 现在我们只剩下了六人,加上埋伏在附近的沈之明他们……总共也只有九人。但他们却有十九人。情况对我们——”
短发训练者对叶星说:“世子让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现在回头,一切还来得及。”
“曲昭。”叶星冷静道:“把门打开之后,你和我都活不下去。”
短发训练者看着她,然后又看了眼手中的布袋。她略微一点头,明白了叶星的话。几个训练者执刀守在两侧,尚有余温的尸体就堆在他们附近。另外几人站在大门前,厚重的门闩距离他们不过半步之遥。他们看起来就像围绕着鲜血徘徊的狼群。
没有人轻举妄动。
她走到郑溪身前,边从袋中取出秘宝,边说:“如果你吹错了,大家都会死在这里,无人幸免。而那个人会最先死。”
她指着正被踉跄推向大门的住客。叶星看向那人的背影,想着师姐如果还活着的话,会不会也和她一样高。住客断断续续的哭声被风推到了墙顶,烈风将她残破的斗篷吹得翻飞。曲昭说:“你死前最后看到的画面就是她被几头狼同时撕咬的样子。到时你会听到她的惨叫,发现她也许会更希望死在我的刀下。”
郑溪抬头盯着她,双眼隐隐泛起血丝。
“所以,”曲昭简短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踢过蹴鞠吗?”叶星略微偏头,低声问。
沈玉顿了一下,道:“以前在镖局看见白小星和其他人玩过。”
叶星说:“现在我们也可以玩一次了。”
住客的哭声逐渐模糊。郑溪伸出手,接过秘宝。
叶星说:“就把那个秘宝当成我们要抢夺的目标。等到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大门时,就是我们游戏开始的信号。”
黑衣人看了眼远处这一圈人,问:“……我们不阻止他们打开大门吗?”
“太容易失败了。”叶星迅速道,“我们人数不足,时间不够,离得也远。他们派人守在大门附近,一旦发生冲突,我们根本来不及越过眼前这些人去阻止他们打开大门。”
“所以,我们只能等他打开大门。”沈玉沉重道:“但之后呢,少主,我们该怎么做?”
郑溪拿起“骨”,他的手在颤抖,不确定是出于愤怒而恐慌的情绪,还是身上刺痛的伤口,或许两者都有。他颤抖得很明显,以至于需要用双手握住骨笛,才能确保它不会从手中滑落。但他在尽力克制这一点。
狼群的嚎叫声再次响起。骨笛随着他的手不易察觉地抖动着,看起来像是某种古老的、年久失修的机关在终于被启动时发出兴奋的微颤。
“没什么复杂的。你不需要做些什么,只要让狼群往前走,帮我们解决掉那些人就行了。”曲昭目光越过龙潭镖局一众人,看向远处晃动的背影,对郑溪说:“这是搜找曲谱和秘宝之前必须掌握的能力,你找寻曲谱和那部族多年,应该对此早就熟记于心。”
她攥住郑溪的手腕,某个瞬间,郑溪双手微微一僵,像是想要趁机反击曲昭,但接着,他的双手还是被那带血的手一寸寸抬起,骨笛抵在了嘴前。
郑溪摇晃着起身。
“不要耍小聪明。”曲昭目光望向叶星,最后一次对郑溪说:“你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