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简单。”叶星的声音在布巾下有些闷,“就像在球场上一样,我们拿走秘宝,然后往绿洲跑——”
叶星看着郑溪慢慢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而接下来,她听到一种微弱的声音响起,起初那声音与普通的骨笛几乎没有差别,轻盈、微弱、带着类似于恐惧却和谐的颤抖,快要被烈风呼啸着盖过。住客就站在大门的旁边,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倒地的尸体,目光变得麻木。
所有人都集中在那沾血的骨笛上,就仿佛它自带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又或者说,所有人都笃定自己能通过目光来辨出被淹没在种种杂音后的笛声。他们必须这么做,每个人心底的直觉不约而同地说着。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能听见那淹没在狂风狼嚎下的笛声,一如汹涌澎湃的浪涛下平静荡漾的水流。
这是真正意义上关乎到生死存亡的时刻,也是所有人不得不面对的一种难以抵挡、未知恐惧的时刻。
训练者拔出了刀,挑开第一道门闩。
接着,笛声变得越来越高昂,那道水流像是破茧般散开,化作了一条在浪涛中行进的游鱼。而某种更激烈的情绪正从这逐渐高昂的乐律中挣脱出来,比潜行的游鱼更具锋利,它挣脱了水面,盖过了杂音,压住了狂风,却又开始变得更加轻盈,更加安宁……丝线。
它化作了某种无形的丝线,铺天盖地散在空中,不受狂风的袭荡,不受杂音的侵扰,它的乐律如此坚定、轻柔。他们脚下的黄沙里埋葬着因它而丧命的枯骨,脚边流淌着十数人汇聚而成的鲜血,而此刻的笛声却像是缠裹着他们周身,疗愈伤口的柔软网纱。它如此美妙,又如此危险。
丝线相互交织,相互萦绕,穿过院门的缝隙里。狼群中陡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随之更多的狼嚎声传来,如同某种战争开始前的号角,尘埃在低空中震颤。尸狼开始撞向大门,覆在门顶的沙砾簌簌坠落,失去一道门闩的院门在撞击中崩出极限的弧度。
曲昭微一点头。训练者深吸一口气,带着住客往两侧退。
守在曲昭周围的几人拔出刀,警觉地看着龙潭镖局一行人,就像在篝火边盯着远处藏在丛林里、时刻想要趁机逼近的鬼影一样。另外一人拔出刀,准备挑开最后两道加固过的门闩——
就在这时,笛声突然断了一瞬。
狼群的撞门声紧跟着一停——所有人心脏骤然揪紧,抬头看向院门。这只是吹奏中一个极其微小的失误,他们仅仅只是想要狼群进来,没有战术,没有厮杀,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问题。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但下一刻,一只猩红的狼眼蓦地出现在大门缝隙之后,那足有半人身子大的狼首微微低下,如同扫视蝼蚁般望着眼前的人。
住客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向那不过十步之遥的狼眼时,感觉到某种能让五脏六腑也为之战栗的恐惧和死亡的绝望,突然间渗透到了她的体内。
第二道门闩在撞击中崩出裂痕。守在门边的训练者已经开始向两边撤退。那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门上。
叶星稍稍抬起手,掌心感受着自后向前推动的冷风。
狼王挠动前爪,再次仰头长啸。
曲昭抬刀抵着郑溪,压着他后撤,不得不大声厉喝:“小心一点,再出错——”
叶星下令:“就是现在。”
两道门闩同时崩裂。
砰——!
沈玉借着风力极速前掠,挥剑砍向守在郑溪不远处的训练者。曲昭闻声猛然转身,刀锋相撞的清响在一刹那间盖过了笛声。她下意识想去抓郑溪,却被龙潭镖局的人挡在了后面。
笛声因为这一变故而奏出了颤音,院门霎时发出更激烈的冲撞。郑溪脑中不断闪过那住客模糊的哭容……沈鹤,沈鹤。他来不及多看周围,只能继续吹奏。
周边尚未来得及回撤的训练者也跟着去帮忙,然而几人脚步骤然一僵,怔怔抬手摸向从胸口刺出的刀尖。其中一人转过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从侧方药库跑过来的沈之明,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沉重的大门被狼群轰然撞开,最前面的数头尸狼低吼一声,如同看到盛宴般扑向旁边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现在做什么?”沈之明大声喊道。
“跑!”从侧方跑来的沈玉一把拉住沈之明的衣襟,把他往前推。
叶星转过头,看向那狼王。
第189章 189
“——当你做到这个份上的时候, 你还会选择重生吗?”宴知洲说。
尖叫声,奔跑声,着火的房梁轰然坍塌声, 狼群的低吼声, 所有声音糅杂在一起,变得模糊而割裂。远处的尘沙与灰屑漫天飘荡,又随着那阵阵惨叫声炸开刺目的血雾。
“你亲手杀了我,然后顺利从那些人手中拿到秘宝, 为此不惜牺牲了曾信任追随你的手下, 牺牲客栈里上百个无辜之人的性命,甚至牺牲了龙潭镖局……”宴知洲平稳而低缓的声音在寒风中回响,一如魔鬼如影随形的轻语,“虽然很不幸, 但这一切都值得。”
数十只尸狼先后从客栈院门涌进,其中有几只停下了脚步, 啃食着住客的尸体,剩下的几只则对着熊熊燃烧的主楼和客楼火圈发出警告似的粗吼, 像是在惧怕那喷着浓烟, 却一动不动的庞然大物——它们的某些兄弟就曾因此丧命。但更多的尸狼则狂奔追逐着四处逃跑的住客。
“因为你终于杀了我。”宴知洲的声音重复道,“你帮他们除掉了一个会让更多人丧命的隐患, 也帮你的手下报了仇,帮叶星报了仇, 甚至是帮当初你在炼药场上亲手杀死的那些训练者报了仇。但比起这些,最重要的是, 你再也不用为此担惊受怕了——你总算可以放下过去那些让你心烦意乱的烂事, 可以自由地活着了。”
午后的日光称不上温暖,它投射的光芒被浓烟和尘沙浸染, 形成了类似于被浓云遮挡过的暗光。尸狼和住客就在这层浓云下追逃,犹如地狱里被邪鬼追逐的亡魂,但宴离淮觉得这更像是在重演前世狼群冲进客栈时的惨状。他能看见每个人冲向绿洲时脸上带着的惊恐、绝望的神情。
这里没有龙潭镖局的人。
“等一切都结束了,你还会再一次选择重生吗?为了叶星?”
三只体型较小的尸狼围聚在客楼周围。那里隐约传来孩童嚎啕的哭声,陈晔正执剑挡在坍塌的窗框前,另一手挥动着火把,尸狼惧火不敢靠近,只能躁动地在附近徘徊。陈晔身后的两三人顺着窗框陆续躲进了楼内,只剩下最后面那个被苏合背着的人。
宴离淮最后扫了眼周围,住客在奔逃时撞上了他的肩膀,重重摔在了地上。男子下意识回头看向宴离淮,眼里却倒映着他身后不远处尸狼仰头长啸的狰狞样子,他的双肩开始因为恐惧而颤抖,也不再去捡掉在地上的包袱,挣扎起身,跑向了绿洲。
宴离淮再次转头,看向那几只包围客楼的尸狼。其中一只体型最小的尸狼开始后退,直至退到了陈晔没工夫去注意的地方,然后转向客楼侧方火势渐弱的光圈。它们很聪明。它知道如何从侧后方绕进猎物的巢穴,然后偷袭他们。
“……这只是破晓之前必经的黑暗。”
宴知洲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早在院门被打开之前就料到了这一步。
宴离淮忽然想。
宴知洲早就料到了这里的惨剧会再次重演,就好像他真的亲眼看到过上一世的结局一样。他一生谨慎至极,却在这最后关头频出险招……
不,并不是险招。
他早就料到了当自身走进表面的“险境”后,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会有什么反应——在陷入绝境后终于尝到了一丝希望的甜头,于是奋力乘胜追击,几乎不给宴知洲留下任何反抗的机会——图坤和贺兰图以及郑溪为此谋划出了万全的计策,环环相扣,周密无措,一旦开始就不会因为任何外力而终结——结果换来了主楼炸燃,北漠商队死伤过半。
其他人亦是如此,北漠商队带来的希望让其他人也加入了这场反抗世子的行动。他们的确如偿所愿,成功逃离了主楼那座囚笼,摆脱了训练者的追杀,同时让他和这些守卫得以借机离开密室。但同样,这也让宴知洲在近乎不需要亲自出手的情况下,就拿到了一直寻找却无果的东西。
但没关系,有叶星在。
叶星一定会想方设法截住秘宝,她当初带着龙潭镖局离开主楼为的就是此时——能够毫无阻拦地去应对任何意外状况。她做到了,而且还让龙潭镖局成为了这场大火里获利最多的那一方——能够让自身成为主导这场赌局的筹码。
没错,筹码。宴知洲用那些火油桶除掉所有敌人的方法虽然省力,但也消耗了不少自己人,这是不可避免的损失。而倘若龙潭镖局在此时归顺自己,就能让这种损失减少到最低。
宴离淮掷出铁索,极速飞转的刃片从侧方割进了尸狼的脖颈,瘦小的尸狼低嚎一声,身子轰然倒进火圈中,微弱的火苗霎时如同受到滋养的藤蔓般迅速沿着毛发攀沿。
虽然有风险,但值得尝试。
叶星也深知如此,所以她选择一个人走进了绿洲——她笃定宴知洲已经猜到了自己的一切想法——从她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并不是被绑在某个椅子上,而是伤口被精心包扎后躺在床上开始;从她意识到龙潭镖局的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开始;从她得知宴知洲在有意散布她受刑的消息开始。
她笃定宴知洲不会杀她,哪怕双方摊牌一切。
这对宴知洲来说是个进退两难的危机,龙潭镖局已经成了足以推翻他的威胁,但他却不能对叶星下手……多令人头疼啊,就像一个被困在礁石上的人,前面瞧不到希望,后路也没了。
——他绝不会让自己落得那个下场。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在叶星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走了秘宝,又用提议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拖延叶星的时间,直到那些人抵达院墙——他可不能让龙潭镖局成功拦住那些人打开大门,不然他费心计划的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可打开大门之后呢?然后做什么?
“……我说过,我并不顾虑叶星到底会不会死在客栈里。”宴知洲重复道,“当你活着站在我面前的时候,那个所谓能牵制我的乌洛部秘术已经不再重要了。我可以杀了叶星,也可以放任叶星受伤,最终让她像那些住客一样倒在外面。叶星已经不再成为我的弱点,因为有你在。”
因为他知道这个客栈里还有另外一个重生之人活着。
另外两只尸狼咆哮着暴起,狼脚陷进被血浸过的沙地里,又在抬起时掀起小片尘土。宴离淮一步未动,那铁索在淡雾中甩出,如同黑蛇般灵活突行,散开的刃刃在触到尸狼前腿的瞬间合拢,紧接着,小片黑血随着更震耳的吼声向外迸溅,尸狼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而另一只尸狼已经凌空越过了倒地的同伴,张开血口。
“当你发现那群狼也并非是什么毫无弱点的怪物之后,你会怎么做?”宴知洲继续说道:“看到希望后的振奋?解脱后的高兴?还是心有余悸后的放松?”
黑血喷溅而出,尸狼前腿中刀,挣扎着扑向身后的陈晔。然而还未来得及前冲,就被身后人一剑划开了脖子。
陈晔转头扫了眼周围倒地不起的尸狼,又看了看数步远的焦黑窗框,“多谢……”
宴离淮蹭掉脸上的黑血,“叶星在哪?”
“……什么?我不——”
——该死的。
宴离淮推开挡在面前的陈晔,大步走向窗框,一把拽起郑溪的领子。此时苏合一条腿刚迈进窗框,一时没防身后人,当即被歪倒的郑溪连带着一块踉跄几步,险些栽倒。他连忙收回腿跟着退几步,刚要转头咒骂,就听客栈老板厉喝道:“叶星在哪?!”
郑溪脸色惨白。此时明明是接近初冬的冷天,他额头上却渗出一层冷汗。他虚弱地趴在苏合的背上,即使被宴离淮扯歪了领子,也没力气去推开了。他右侧袖管一片血迹,本应该是右手的地方却空空荡荡,手腕的截断处厚厚包裹着布条和碎衣。
宴离淮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闭了闭眼,感觉心脏就像也被某块破布缠裹着一样,以至于让他开始口干舌燥。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在上一世临死前也常被这种感觉环绕——从他推开房门,却发现叶星并不在屋中,而床上只剩一截被破坏的脚镣开始。
——该死的。
他厌恶这种不安的感觉,似乎一切都逐渐在脱离掌控,但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就好像你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徒劳无功的笑话。“一个只会给大人制造麻烦的小崽子。”那几个追随世子的忠心狗就曾在多年前的私下里,这般评价过他。
但更让人厌恶的不止于此。他知道他在恐惧着什么,他试图不去深想,但当下的每一个景象都在逼着他去面对——他恐惧躲在不安背后的那个真相——不是付出一切却仍旧徒劳一场,不是事态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而是这一切都在按照宴知洲的料想走。
陈召陷进了他们的圈套,他处心积虑的一切最终都只剩下如同飞蛾扑火般的最后一搏。他在行刺叶星失败后对叶星说了什么?他意识到了所有人最终不过都只是这棋盘上妄想操控全局的棋子吗?
郑溪费力地抬起眼皮,用逐渐发散的瞳孔望着宴离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