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一瞬间,那种莫名的恐慌再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所有人突然之间跑到了其他地方,没有任何打斗的声音传来,也没有任何值得庆幸的交谈声。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情况或许变得糟糕了……或许,宴离淮突然出现了其他棘手的问题。
叶星握紧暗器,迈步走上石阶。
风声,溪流声,靴底踩着木桥时发出的轻响。一层薄雪铺盖在石路两边的木栏上,又被叶星的衣摆轻轻拂落。她看向前面微微敞开的大门。偌大的院子一片寂静,但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缓缓抬起手,扶上门板,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过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轻轻地把门推开。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接着是微微的暖风。房间一片昏暗,只有几道苍白的光柱透过房门和窗纸的照射进来。她向前走着,经过正中央暖炉,推开另一扇大门。
水流的声音越发清亮,阳光将整个水面照得金光熠熠。叶星走下木梯,看向站在湖边的那道披着黑色狐裘的背影。
“……你回来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阳光,叶星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叶星指腹抵住暗器锋刃,划了一下,感受到伤口被割开的刺痛。
然后,她问:“……他们去哪了?”
“我醒之后,郑溪认为我的血对狼毒或有压制的奇效,说不定可以从中找出对抗狼毒的办法……事情都结束了,那家伙却还执迷于彻底将其斩草除根。”宴离淮笑了笑,“他们想要照顾我,但我嫌吵闹,便把他们全遣散了。”
叶星仍旧站在那里。她紧攥着暗器,鲜血沿着指尖滴进雪中。她轻声问:“……那几个训练者也过去了吗?”
“他们对狼毒没有任何兴趣,但陈晔和郑溪需要帮手,他们就去了。因为什么‘团结互助’?”宴离淮随意地看了眼周围,感叹似的说:“这好像是他们最近感兴趣的地方。看来这两个月以来,我真的错过了很多。”
叶星没有说话。
“卫善和我说,你的幻象已经治好了。”宴离淮说。
“离开客栈后,我就很少能看到了。”叶星声音有些嘶哑,“下山之后,我就彻底没再看到‘她’了。”
宴离淮微笑起来,“那你觉得我是幻象吗?”
叶星觉得眼睛有些模糊。
宴离淮迈步走向叶星。
叶星微微仰起头,又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眨着眼睛。紧接着,她被抱在了怀里,皂角的清香夹杂着药的味道。叶星感觉到那温暖的手慢慢掰开了自己的手指,从中扔掉了暗器。
宴离淮把下巴轻轻搭在她的头顶上,说:“……还记得在客栈时,我昏倒前对你说过的话吗?”
“你想让我放下这一切,独自离开这里。”叶星声音有些闷,“我差一点就这么做了。”
宴离淮说:“其实那不是真话。”
叶星感觉到左手始终握着的梅枝被人抽走。她稍稍抬起头,一缕阳光照进她如同被蒙了层薄雾似的瞳孔。
宴离淮道:“其实我想对你说的话是——”
叶星勾住宴离淮的后颈,将人稍稍下压,然后吻了上去。
(正文完)
第210章 番外
“……放弃我吧。”
那是宴离淮在“临死前”对叶星说过的话, 也是他的真心话。
放弃他,放弃这座客栈里的所有人,北漠商队也好, 还是一直追随她的龙潭镖局也罢, 如果她和沉洛约定过要带龙潭镖局摆脱世子的话……她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并且也做到了。她不应该再被过去的人缠住手脚。
所以就这样放下这一切吧。离这里远远的,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哪怕她会忘记他也无妨。只要她能过得自由,这就足够了。
他深切地这么想着, 以至当他真正面临自己的死亡时, 也未曾感到过一丝一毫的恐惧和遗憾。
他做到了。
逃离了那段糟糕的阴影,终于能够为阿娘报仇;曾经他想要保护却无能为力的人如今就站在他面前,那具躺在他怀中变得冰冷的尸体也不过只是记忆中某个令他痛苦,却永远也不会重演的噩梦。
而最后, 那些记忆也将会随着他的生命一同消逝。
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更不会留下任何值得纪念的信物。就像烧毁客楼的那几场大火, 就像在半空浮荡的灰烬,就像——
宴离淮抬起手, 感受着凉风轻轻拂过掌心。
“这里的房间都很空旷。”叶星走在前面, 靴底踩进雪中,说:“院落之间也相隔一些距离。周围用木栏围成了几个小花坛, 但里面除了土堆以外什么也没有。池塘也早就干涸了。或者说,从它建成开始, 就从未注水过。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最开始, 甚至有的房间连床榻都没有。”
宴离淮瞧了眼周围。
距他醒来那日算起, 已经过去十天了。
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甚至药血造成的伤口才刚刚结痂不久。
按常理说, 他理应像之前昏迷那样一直躺在床上,屋子里尽量不要吹进冷风,更不要让自己累到,直到身体彻底适应药血为止。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昏倒,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将再面临一次重击。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甚至不需要陈晔特别提醒,他就自己老老实实待在了屋子里,每日喝药,吃完那些特定送来的饭食,偶尔会试着活动一下,但绝不会做那些会伤害身体的事。
毕竟,这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机会——能够和叶星一直生活下去的机会。他当然要养好身体,不是吗?
待在屋子里的日子并不觉得烦闷,因为叶星总是会来陪他。但大部分时间,叶星只是待在他身边睡上一觉,有的时候还会和他下下棋,聊聊她下山这一个月都做了什么。然而大多数时候,两人连半局都还没到,就有一群人因为山上山下各种琐事来找叶星。叶星也不得不去处理。
宴离淮忽然觉得养病的日子也不是那么有意思了。但他又没理由拖着个还未痊愈的身体跟在叶星身后,他又不是那些事事都要麻烦叶星的训练者。况且,让叶星费神的事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让她担心自己的身体。
于是,他只能继续忍着,专心养着身体,顺便等待叶星过来。那些闷闷无聊的日子里,他忽然想到了皇宫。如今自己就像是那些待在后宫无法随意走动的嫔妃,每日最大的愿望就是期盼皇帝今天能来这里坐坐。
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但好在这些日子并非没有尽头,他终于找到了能让自己出来的合理理由——除夕。
而此时此刻,阳光还算温暖的午后,他就站在石板路上,跟在叶星身后,身上穿着前不久他特意选出来的黑色锦袍,衣摆绣着银色的骨花。周围就如叶星所说的那样,一片崭新的痕迹,那些木栏和支撑屋檐的木柱上甚至都没有什么划痕。不远处,几只穿着小袄的狗踩着雪钻进花坛里,在覆了层薄雪的土堆上打滚,接着又被沈玉一个个提了起来,抱进木箱里,往贺兰图宅院的方向走去。
他伸出手,摸了下路边那座石灯,“……我想着的是,如果你不想要它的话,可以把它卖上一个好价钱。江湖上有很多小流派想要一个安身的地方,这里对他们来说是个绝佳之处:避世,安全,景色好,也没有任何人生活过的痕迹。他们可以在这里重新生活,亦或是大展宏图。”
叶星知道这并不算是真话。
她了解宴离淮。即便宴离淮想到了他们最终会变卖这座府邸,但事先也一定会留下他的“痕迹”——或许是花坛里几朵颜色素淡却引人注目的花;或许是踩上台阶后某棵正在盛放的梅花树,而树上则绑着各种装饰用的绸带,说不定那带子下面还会挂着几个木牌,上面写着一些不算直白但还是会让人觉得肉麻的话。
又或是打开衣柜的一瞬间,她发现里面不再只是清一色的黑色劲装——也许还会有黑色,只不过造工和样式要繁复精细得多。当她伸出手去拿起衣裳的一瞬间,会发现从中掉落出来一封信。那是几年前他来到这里时写给她的,而它的使命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让叶星更加刻骨铭心地记住他。
但什么都没有。
而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反而让叶星知道了宴离淮真正的想法——那些掺在半开玩笑似的语气里,却完全没办法真正说出口的话。那些总是刻意避免,却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在某些细节当中——
就像曾经划伤一丁点小口子,都要一边喊疼一边让叶星包扎,但后来受的伤那么重,却反而一声不提;就像她曾以为宴离淮会在这座府邸里留下让她永远都忘不掉的记忆,但这里的一切却皆如白纸般崭新。
无论如何,叶星最终也没有提及这些,她只是哂笑了笑,然后道:“我没有卖掉它的想法,这里现在是我们的家了。”
宴离淮看着她。
家。
他们现在把这个地方称之为“家”。尽管这对这些训练者来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词。
“大家在最开始其实对将来没有任何打算。”叶星说:“听命世子的那群训练者一部分死在了狼群口中,剩下那些幸存的人则趁乱离开了客栈。梵尘把解药给曲昭后不久,曲昭也带着手下几个训练者离开了。当时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训练者。那少年断了三指,因为药毒的缘故,已经哑了。”
两人向前走着。不远处,两个少年正围在石桌边,认真地看着“瘦干儿”在红纸上写对子。
“她和我说,”叶星继续道:“她打算去一趟宁步尘的家乡,即便那地方也许再也没有她的亲人了,但她还是想去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没有任何原因。然后再带着那个少年去一个偏远小国,远离这里的一切。剩下那几个曾效命曲昭和宁步尘的训练者也是相同的想法,他们最后留下的话是:‘如果真的离开了南阳王府,我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宴离淮看着叶星的背影,回应道:“……这是我们大家都在想的问题。”
“剩下的五六个训练者都跟着我们上了山,你这几天应该也都见到了。”叶星说:“龙潭镖局和守卫也都留在了这里。贺兰图给了几个北漠商队的随行打手一笔丰厚的遣散费,然后就带着苏合和图坤他们上了山。”她朝着侧方一处院子示意,“现在图坤就在那里养伤。”
宴离淮转头,那边屋子的窗户微微开着,贺兰图正在喂图坤喝药,陈晔就站在旁边,怀里还抱着孩子。图坤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脸颊。
而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些人都搬到了这里,甚至连贺兰图和郑溪也都打算久居于此。原因很简单,皇都里现在正因那桩客栈惨案搞得人心惶惶,就连守城的官兵都比以往多了几倍。更何况,图坤的身体和那孩子没法承受得住日夜奔波,贺兰图也怕家里人会为此担心。只能通过书信简短地报个平安,然后带他们到这里养伤。
叶星当然会同意。毕竟无论是郑溪还是贺兰图,他们都能帮着治疗宴离淮体内的药毒。况且还有苏合那几人,也能在沈玉他们不便下山时帮她去做些事。
“……但‘报酬’应该不止这些吧?”宴离淮抬起手,就这么远远虚握了下叶星的后颈,然后又比了下她略显消瘦却挺直的肩背,道:“你这段时日经常下山,直到深夜才会回来。大多数的时间,还没等那些人把饭菜带过来,你就已经累到睡着了。你知道吗,”
他微笑起来,语气里没带任何埋怨,“自打你上了山之后,要做的事比在龙潭镖局里还要多。”
叶星认真地想了想,说:“龙潭镖局里休息的时间的确比这稍微多了些,但接的都是随时会送命的任务。”
“身体一点点垮掉也一样会送命。”宴离淮仍跟在叶星身后,说:“我还以为你的新年愿望是能和我一直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呢。”
“当然。我可是一直在为这一点努力。”两人走上一处平缓的小径。今日还没有人来过这里,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附近两侧梅树盛放,其中几截树梢被绑上了红绸带,下面挂着那些守卫和训练者试着写下的许愿木牌。虽然在狼群围攻客栈事件之前,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不太相信愿望这种东西。
叶星停下脚步,等着宴离淮,说:“贺兰图前几日下山逛了逛附近的镇子。那镇子居住的百姓不算多,但镇子却干净繁华。大概是因为依山傍水的缘故,去那里游玩的人反而比本来住在那儿的还要多。尤其是近来这种下雪的日子,几间大客栈甚至都住满了人,连带着附近几间店铺也变得兴旺热闹了不少。”
“贺兰图想要在这里开间铺子?”宴离淮牵起她的手,说:“如果是客栈或酒楼的话,我倒是有很多经验和想法可以告诉她。”
叶星摇了摇头,“酒楼太多了,而且那些年年来赏雪的人几乎都会固定住在之前住过的地方。贺兰图觉得,与其在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去和那些已经经营甚久的商铺竞争,倒不如去做点其他擅长的事。”
宴离淮听着她的话,挑了下眉,说:“你该不会是指镖局吧?”
叶星道:“这镇子每到冬季都会置办些活动,好吸引周围城里那些百姓过来。那时,很多在江湖辗转的游商都会来这里摆摊,一些货商也会来这里采购些镇子里独有的布匹。但也正因为这地方来往的商队太多,又位处偏僻,一些小道上聚集了不少想要越货的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