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我曾想过很多次这一天的到来。”宴离淮笑起来,望着她背后的天空。残阳如火,灼烧着整片云层。他道:“没有哪一次能和现在相比。”
过了片刻,叶星说:“……至少今天没有沙尘暴。”
“五年前,离开皇都后,我把阿娘手里的铺子药馆什么的都卖了。”宴离淮说:“建了这座客栈之外,我还购置了一处宅院。那地方风景极好,即使站在大堂里,也能瞧见这样的阳光……屋子很大,但是房间很少。我知道你不喜欢什么,如果房间太多,会让你想起王府里训练者住的地方,对吧?”
叶星仰头,望着天际,呼吸微微发颤。
“啊……”宴离淮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紧接着说:“院子也很大,你可以养很多你想养的动物,猫啊,狗啊,但最好不要是狼……”
他转回目光,“不过,如果你非常喜欢的话,其实养也无妨,毕竟那东西总归不会再像宴知洲那么——”
“当时那些养猫养狗的话都是我瞎说的。我从没养过,也没有想过。”
“……那就去试试吧。”宴离淮抚上她的侧颈,指腹轻轻蹭着她下颌的血迹,微笑着说:“把那些从没想过的事都尝试一遍,把那些从没见过的东西都看一遍。即使那是一条你从没走过的路,也不要怕。等你见到了那些风景,结识了新的人,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叶星闭上眼睛,泪珠顺着眼角淌下。
“……如果换做以前,当你因为我哭的时候,我必定会高兴得要把这个场景深深记在我的脑子里,一辈子都不会忘。”
宴知洲稍稍倾身,额头贴着她的额头,用拇指蹭去她的泪珠,他顿了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没流露任何意味地笑了一下,然后贴着她的耳畔,轻声说了句什么。
叶星身体一颤。明明她那惯常镇静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泪却像是不受控制般,大颗大颗地滴落。
她抱紧了宴离淮,顾不上是否会碰到他的伤口,紧紧攥着被血染脏的衣料。
接着,她感觉到宴离淮身体不住前倾,额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柔和而悠长的笛声仍在回荡。
第208章 尘埃落定(上)
明媚的阳光透过云层铺照而下, 照耀着水流掀动的涟漪。
瀑布的声音没办法盖过远方轻快的笛声。叶星踩上石阶。白雪覆盖在一旁山坡的树梢上,又随风簌簌落下了些,露出几朵艳红的花蕾。
叶星抱着装满包子的食盒, 停下脚步, 看向那些顽强地从白雪中钻出的梅花。寒风吹起她的额发,露出额角一道淡淡的刀痕。她伸出手,触向那节树梢。
远处传来跑动的声音。很快,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石阶顶上探出, 它兴奋地摇着雪白的尾巴, 冲叶星撒娇似的“汪”了一声,似乎想要下来。但奈何个子太小,只能急得在石阶上来回转圈。
接着,更多毛茸茸的小脑袋也一同钻出。它们围在石阶上, 兴奋地用脑袋拱着最先来的小白狗,很快又被赶来的沈玉一把捞起四五只, 抱在了怀里。
“少主,你终于回来了。”
沈玉刚开口, 那只白色的小狗突然挣扎着从沈玉怀中跳了出来。结果刚跳到半空, 就结结实实落在了掌心里。叶星单手把它托起来,看了眼它身上那件简单缝制的红色袄裙。叶星又看了看周围五六只小狗, 它们身上都穿着五颜六色的小袄。不过要数做工方面,还是这只白色小狗身上的最精细。
“这是贺兰图给它们做的。”沈玉解释道:“最近天气稍暖了些, 它们就总想着要跑到外面去玩。”
她把几只狗放到地上,让它们远离石阶, 然后接过叶星怀里的食盒, 说:“但贺兰图还是觉得现在天还太冷,怕把这些小东西冻坏, 又担心就这么关着的话会把它们憋坏,所以就拉着卫善几人缝制了这些袄子。”
“正好快到除夕了,”叶星摸了摸怀里的小白狗,“这些小家伙今后会一直和我们住一起,也算是一家人了,的确得换件新衣裳。”
远处的笛声仍在回荡。沈玉跟着叶星走,终于有空说起刚刚就想问的话了:“……对了少主,外面怎么样了?”
从吹响骨笛那天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狼王倒下的那一刻,不仅意味着一场灾难的结束,也预示着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即将要面临另一条路——一条截然不同、陌生,同时又是他们期盼已久的路。
但直到现在,叶星都不太想去回忆那天的任何细节,无论是自己成功引来了狼王,还是狼群顺利离开了客栈、住客们喜极相拥的场面,甚至是宴离淮说过的每一句话、当她与之目光相对时,他露出的每一个尽力让她安心的表情。
她想要忘记这一切。这是她当时最先涌出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只是当宴离淮倒在她怀里时,那种强烈的冲动瞬间压过了理智。接着,她产生了一种“还不如受伤的人是我,还不如性命垂危的人是我”的不可理喻的荒谬感。
她想带宴离淮离开这里,想找来世间医术最高明的大夫救他。她想要做些什么来摆脱这种痛苦……或者干脆转身离开这里,随便找个酒铺把自己灌个烂醉,然后找个陌生的地方待着——没有世子,没有训练者,没有龙潭镖局,不会让她想到沉洛,也不会记起今日的一切,就当她从未认识过宴离淮……就那么一直生活下去,直到自己彻底忘记这一切为止。
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处理。
贺兰图将狼群引出客栈后,把它们带到了最北边的一处峡谷。那地方地势险要,常年天寒地冻,除了风沙之外就是枯树、动物的白骨,以及永远望不到尽头的荒芜平地。百里之内没有任何人经过,就连沙匪也望而却步。那是个安置尸狼的绝佳地方。
叶星并不在意他们要对狼群做些什么,也没兴趣知道北漠商队是怎么找到这种一旦踏进就几乎出不来的地方。龙潭镖局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是贺兰图的愿望。
叶星自始至终没有插手,只不过在后来,她拿回了那件对所有人来说都不再重要的秘宝。
大部分住客在当天就离开了客栈,他们一刻也不想待在那个鬼地方了。叶星也不想。只不过她还有需要照顾的人,就像剩下那一小部分选择暂且留在客栈的人一样。
他们在客栈里住了整整七天。
狼毒几乎快要了宴离淮的命。但值得庆幸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任何幻觉。否则挣扎后撕裂的伤口,会让他不可避免地死在失血过多上。
当时有住客好奇过他为何没有症状。或许是因为他伤的太重,或许是因为他早先服用的那颗抵御狼毒的解药起了些作用,又或是……谁在乎呢?他就躺在那里,身体像死人一样冰冷,毫无知觉,毫无生气。叶星不想知道为什么他“幸运地”没有症状,只想知道如何才能救他。
叶星将客栈里所有会医术的人都找了过来,并且让龙潭镖局从主楼没被烧毁的密室里搬来了所有能用的药材,但他们能做到的也只有先吊住他的命,尽可能压制毒素蔓延,然后再去寻找解药。
叶星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当初陈晔和贺兰图研究了数年药毒,也从未真正研制出过什么能应对狼毒的解药。宴离淮的确成功了,但他花费了多久?
他现在连半个月都撑不过去了。
叶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那种迷茫的焦虑再次席卷而来。她对医术几乎一窍不通,每天只能无助地等待希望降临。这种无能为力,什么也帮不上忙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她想要喝酒,想忘记这一切。
但她没这么做。
后来,陈晔和郑溪在所有方法都尝试过后,向叶星提议给宴离淮服用“药毒”。他们说,让他成为和叶星一样的药人,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叶星觉得郑溪是想让宴离淮彻底死掉才会想出这种法子的。第一代药血是世子研制出来的失败品,它成功的把握比赤手空拳杀了狼王还要低。而就是因为当年死去的训练者差点“堆积成山”,世子担心事情暴露,才不得不销毁那些药毒的。宴离淮如今身受重伤,怎么可能承受得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但叶星知道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宴离淮“服药”后,卫善和梵尘试着说服她别再来看望宴离淮了,就连沈之明和沈玉也这么想,因为她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
她身上的伤不比宴离淮少多少,但宴离淮出事之后她就再没有好好休息过。除了看望宴离淮之外,剩下的时间几乎都用来处理这座客栈留下的狼藉:清点所有能带走的货物,遮掩他们来过这里的一切痕迹,销毁所有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甚至还在这期间去客栈附近寻找沉洛的遗骨,亲手安葬她。
她事事亲力亲为,几乎不给自己留任何胡思乱想的时间。她把这当做“逃避”的手段,哪怕这会对她身体造成更痛苦的负担。
没关系,只要别让她想到那日发生的一切就好。
“那些官兵把客栈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
叶星摸着怀里的小狗,把它罩在狐裘斗篷下,说:“他们什么都没找到。没有记录住客身份的簿子,没有任何能理清这一切谜团的线索。他们唯一知道的,只有这场狼群侵袭客栈的惨案死了至少七百人,这些人当中大部分都没发现尸骨,只是后来通过那些上当地官府报官的家人朋友,才知道这个人在踏进客栈后就再也没回来。”
“但事实上死的要比这更多吧?”沈玉说:“因为担心身份暴露,引得皇都起疑,我们当时把所有属于龙潭镖局的尸首都掩埋到别处了……不过少主,”她从油纸里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说:“那些当日离开的住客呢,他们没说什么吧?”
叶星摇摇头,“他们没有食言。不管是关于世子,还是我们这些龙潭镖局的人,他们一个字都没说。这件事牵扯多了,对他们也没有好处,他们只是想继续平静地活着。”
沈玉说:“……也是,毕竟罪魁祸首都已经死了。”
几只小狗一边跟着两人跑,一边互相追逐着玩闹,其中一只小狗脚下打滑,直接翻进了旁边膝盖高的雪堆里。沈玉一口咬住包子,把因为腿短翻不过身的小狗拎起来,放回到路上,然后拿下包子,说:“……但我们就这么从龙潭镖局消失的话,皇都那边迟早会发现端倪的。”
他们当然会发现端倪。不仅是龙潭镖局的少主,甚至就连南阳王府的世子也一并失踪了,就算宫里那些人没有任何证据能将他们和那桩客栈惨案联系到一起,但仅仅根据几方出城的时间推算,也足够让宫里那些人怀疑。
“……世子走后,驻留在王府里的训练者就都‘消失’了。”叶星踩着刚刚打扫过的石路,看向两侧的铺盖白雪的树梢,道:“或者说都离开了。也许是因为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世子出事的消息,也许是世子在临走前交代了他们什么,总之,王府里除了十几个下人和护卫之外,没有任何外人留在那,也没有任何尸体。不过,他们发现了荒林后的练武场和炼药场。”
远处隐隐传来水声流淌的清响。叶星继续说:“练武场那里残留着大量无法除净的血迹,但炼药场上却没留下什么痕迹,那些捆绑药人用的木架早在官兵到来前就已经被拆除了。后来,他们在药库里发现了大量世间难寻的奇珍草药和医书,然而其中却没有任何能制造出那些狼毒所需的药材,医书里记载的也都是些较为寻常的病症。”
“……这么说来,世子刻意留下了一些痕迹,却没有给他们任何能解决疑惑的答案。相反,他给宫里那些人又增加了一大堆毛骨悚然的谜团。”沈玉沉默了许久,然后说:“看来,世子在决定离开皇都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丧命在客栈的准备。”
叶星点点头,对此倒没什么太大反应,“或许这就是世子‘报仇’的方式吧。皇都那边发现了世子和这桩近千人丧命的惨案有关联,甚至能猜到世子就是制造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他们知道狼毒的存在和威胁,但却对此没有任何解决办法,更不知道如何去应对这一怪毒。”
白色小狗老老实实趴在叶星怀中。沈玉瞧了她一眼,小狗也眨着黑晶晶的眼睛看她。沈玉想了想,然后扒开一点肉馅,喂给小狗。
“这就像是凶手制造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命案,除了留下满屋惨不忍睹的尸体之外,还在最显眼的位置上,给那些追查他的人留了一把血淋淋的刀。”叶星继续说:“但那些人无从追查这把刀的出处,更无法借此确定凶手是谁。这把充满挑衅的刀唯一的作用,就是告诉所有人,这绝不是最后一次,他还会再犯案。”
“所以……”沈玉说,“对于一国来说,这无异于永远悬在头顶上的剑。区区数十只狼闯进院墙,就造成了近千人丧命,剩下那些人则变得精神失常,一生都忘不掉那段可怕的回忆。如果宫里那群老家伙们找不到破解此局的方法……”
她突然停住脚步,“也并非没有任何头绪……那群老家伙既然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就一定会从另一伙无端失踪的人下手,毕竟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
叶星说:“我们当时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死在客栈的龙潭镖局的人都埋在了别处。但正是这种想法,反而导致那些人坚信我们必定是活着藏在了其他什么地方。他们不能向百姓透露狼毒的真相,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只能对外散出世子‘病故’的消息。而龙潭镖局虽有些名头,但到底无法与皇室相比。我们这些人和其他权贵没有任何利益或家族的牵连,想在不暴露那件事的同时通缉我们,对他们来说并不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