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御光派如今的做法,打破了她对“重生”的狭隘定义。如果重生其实可以进行无数次呢?
每一次死亡都意味着新生,但叶星第一次重生就失去了前世大部分记忆,如果再重生一次,她彻底忘记前两世的记忆,该怎么办?
或许……这客栈里的所有人都是重生过一次的,只不过大部分的人都忘记了前世的记忆,所以才会继续重复和前世一样的行动。如果叶星下一世也会和他们一样呢?如果宴离淮下一世也会那样呢?
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掌握了这么多线索,他们和那群穷途末路的亡命徒赌不起。
叶星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清空这些胡思乱想,继续去找机关。
以御光派的脑子,不可能想出这么精密的计划,他们只是青雄寨的提线木偶而已。如今内鬼身份尚未明确,叶星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找到那个“副将”,彻底搞清楚这件事。
桌子底下什么都没有。
叶星环视四周,目光最终透过纱帘落在外面另一张长案上。
她起身向外走去,脚步轻缓无声。
桌上倒扣着一本医书,是冗杂难懂的药草纲目。叶星以前替世子护送那些隐居江湖的名医时,几乎见他们人手一本这东西,一路上时不时在上面做标记。
外面的吵嚷仍在继续,隐约夹带着孩子的嚎哭声,或许是那剑客发病吓到了一旁的孩子,又或者宴离淮他们没拦住人,那孩子被剑客结结实实咬了一口。
算了,都不重要了。有宴离淮在,场面应该能控制得住。叶星尽量让自己忽视外面的动静,专心去找机关。
陨铁制成的圆石触感冰凉,叶星顿了少顷,正打算转动机关时,忽然被人按住了肩膀,沾血的刀抵上了她的颈侧动脉。
她听见耳边传来低沉又散漫的低语,带着点笑意——
“打算往左转,还是往右转?”
宴离淮俯下身,和她一起看镜子里的自己。他慢慢贴近叶星的耳廓,几滴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还没来得及擦。
叶星被刀刃逼得微微仰头,“……左边?”
“往左转的话,你身后那堵墙射出的毒针会在瞬间把你扎成刺猬。”
叶星神色如常,手上稍微往右使了几分力。宴离淮说:“往右转的话,那圆石中间会弹出一把刀,把你的手切成两半。”
气氛短暂地凝固了一瞬。
最终,叶星收回手,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双手交叉搭在身前,轻声说:“……我猜,你有些生气。”
宴离淮身上的玄衣已经被血染透,血珠沿着衣摆滴答落地。
“是有点不爽,”宴离淮蹭了蹭她的脸颊,说:“我好久没杀过人了。”
叶星说:“想开点,起码你不是被杀的那个。”
“你这话说得好绝情。”宴离淮握刀的手缓缓下移,刀尖隔着衣料从锁骨划过胸口,最终停至腰腹处。他用刀尖轻轻点了点,有些委屈道:“差一点就把肠子划出来了。”
叶星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扳着宴离淮的下颌,侧头吻了过去。
匕首落地发出清脆声响。宴离淮完全没想到叶星会主动,他怔愣了一瞬,刚略微开口,想要更近一步时,叶星便松开了手。
叶星看着他的眼睛,说:“让我猜猜,以那剑客的身手不可能会伤到你,青雄寨的话……你应该也有所警惕,所以,真正动手刺杀你的,其实是龙潭镖局的人……”
话音未落,宴离淮忽然扣住叶星的侧颈,重重堵上了她的唇。他的拇指按压着她颈侧脉搏,似乎在以此探测着她的心跳。
怦怦、怦怦。
叶星在他眼里看见了几分不加掩饰的失落,像一只讨不到骨头的小狗。
裹挟着血腥味的寒凉空气在呼吸间铺洒交融,宴离淮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低声说了句什么。
尽管那声音轻得仿佛耳语,但叶星还是察觉到了他在报复她。
或许是在报复她吻得很敷衍,又或是在报复她故意把龙潭镖局的内鬼派出去刺杀他,以此来找出真正的内鬼。
“我如果说……我一不小心把白小星杀了,你不会生气吧?”
第054章 054
宴离淮的心情并没有因这句话痛快多少。
因为他发现就在他说出这话的瞬间, 叶星的心跳加快了。要比他们接吻时跳得还要快。
“……别这么看着我。”叶星按下他的手,轻声一哂:“你知道自从你离开王府后,白小星是所有训练者当中, 在练武场上胜场最多的人吗?”
宴离淮轻轻眯起眼睛。
“别多想。”叶星说:“我只是单纯地对这件事感到惊讶。”
宴离淮慢慢直起身, 双手按住叶星的肩膀,在她头顶冷酷地说:“惊讶什么,觉得我没能力杀他吗?”
叶星看向铜镜,不答反问:“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练武场上连胜那么多次吗?”
宴离淮直觉这话里的意思没那么简单。从龙潭镖局入住客栈以来, 只有白小星不管走到哪都抱着一把剑, 但直到今天为止,他从未见过那把剑出鞘过。
“他的武功的确要比龙潭其他几人强得多。”宴离淮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点叶星肩颈,回想着说:“不过这家伙出招实在是太……”
宴离淮其实想说“诡异”的,略一犹豫, 还是换了个保守点的词:“实在是太独特了。”
这个评价在叶星的意料之中,她说:“白小星最喜欢挑别人的手筋脚筋。”
宴离淮想起方才那剑客的惨状。人在感染狼毒后是感知不到任何疼痛的, 所以那剑客即便被挑断了手脚,也依旧在地上像个血虫子一样扭曲爬行, 意图用那再也提不起剑的手去攻击别人。
宴离淮最初以为白小星会一剑杀了那剑客, 所以他一直站在旁边,没急着出手, 打算给叶星卖个人情,把这功劳让给龙潭镖局。可诡异的是, 白小星在挑断了他的手脚后,便收剑入鞘退到一边了。
当时剑客不知陷入了什么幻觉, 只把白小星当做敌人。每当剑客靠近白小星时, 他就会抱着剑向后退两步。地面上被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周围住客被这一幕吓得惊呼四起, 为了稳住局面,宴离淮只好亲自把剑客解决了。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宴离淮松开叶星,靠坐在桌边,说:“这人看着单纯天真,动起手来倒比你其他的手下狠多了。”
叶星说:“他的确很适合练武场。”
“训练者中,有这种虐|杀怪癖的人其实并不少见。”
宴离淮双手撑在桌沿上,歪了歪头,说:“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这一类的训练者之所以手段这么残暴,不过是喜欢看对方在身受重伤后,在地上匍匐求饶的模样。那群人很享受这种上位者……我不太能理解的优越感。”
“但白小星不一样。”宴离淮说:“你知道他挑断那人手脚后是什么表情吗?”
叶星抬眼看他,“我猜,他没有任何表情。”
“这人明明刚杀完人,却抱着剑摆出一副佛祖渡人的悲悯。”宴离淮点了点脑袋,半开玩笑地说:“他这里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诧异你杀了他的原因。”叶星伸手去拿酒壶倒酒,平静地说:“他在剑上淬了毒。一旦被那把剑割伤,五招之内,毒素就会从伤口蔓延,让身体陷入麻痹状态。”
她抬眼看向宴离淮,他腰腹处的伤口已经做了简单处理,纱布上隐隐渗出些许暗沉的血迹。不过看样子,应该没伤到什么要害。
——如果这伤口真是白小星所为,他根本不会像现在这么清醒。
宴离淮对她的目光仿若不觉,耸了耸肩,说:“宴知洲不是不允许训练者在练武场上用毒作为武器吗?”
“只是麻痹身体的毒素而已,”叶星收回视线,看向酒杯,“如果想要瞒过世子,在对战中专挑对方的手脚下手就行了。”
宴离淮意识到了什么。
“白小星其实并不喜欢练武场上的杀|戮,所以自己偷偷研制了些能让人短暂陷入昏迷的药物。”叶星继续说:“在他看来,那些陷于假死状态的训练者,最终会被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处理掉。”
宴离淮说:“所以,他觉得,只要让那些训练者被世子误以为已经死亡,等他们被扔到乱葬岗后,就可以得到自由了?”
叶星点点头,“当年在练武场的时候,白小星虽然会刺伤他们的手脚,但绝不会伤及要害。”说到这,她喝了口酒,轻声一叹:“他以为,只要他们能挺过这两天,就可以彻底摆脱世子的掌控。”
宴离淮看着叶星,说:“但事实上,那些受伤的训练者根本没办法活着离开南阳王府。因为这些‘尸体’在离开南阳王府前,都会被那些暗卫再补上一刀,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借机假死逃离皇城。”
“他知道这个事实后没多久,就被世子派去了炼药场。回来后……”叶星轻轻碰了碰额角,没再说下去。
没人说得出成为药人对于白小星来说,究竟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白小星所有记忆因为药毒的蚕食而错乱丢失,为了填补记忆的空缺,那些为了抵抗绝望而编织的幻想便成为了他记忆中的一部分。
比如说,他忘记了自己在得知真相后崩溃到夺剑冲出院子,想要和世子同归于尽。只记得自己在练武场上‘救’了很多人,他们或许已经过上了向往已久的生活。
但即便再如何逃避现实,白小星潜意识里依旧会做着和从前一样的举动——他会在拔剑时,习惯性地去攻击对方的肢体部位。哪怕他已经不用再去练武场和同龄人厮杀。
这是现实与梦境相互撕扯的“后遗症”。
宴离淮沉默片刻,道:“你怀疑宴知洲会利用白小星记忆错乱这一点,把他变成安插在你身边,监视你的眼线。”
“没人知道他的记忆究竟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一部分是构想的。”叶星晃了晃白瓷杯,看着酒面浮起的涟漪,说:“他既然能把自己幻想成拯救别人的希望,也很有可能会把世子幻想成把收留他们、抚养他们长大的好心人。”
这种被过度伪造的记忆其实是非常矛盾的,如果仔细深想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漏洞百出。譬如说,既然他要拯救那些身处炼狱的训练者,又为什么把世子归类为“好人”?难道不是世子才是导致他们人生不幸的罪魁祸首吗?
但白小星永远不会在意这些,也不会去深究这份记忆的残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逃避现实的感觉,似乎只要他不回头看,就永远不会记得那段让他理智彻底崩溃的绝望。
况且,叶星不仅仅是因此才怀疑白小星的。
自打他们进入这座客栈后,叶星所透露的每一个线索,白小星都知道。因为他的“单纯懵懂”,叶星对他没有太多防备,哪怕得知内鬼藏在龙潭之间,她也一直以为,那个内鬼一定是龙潭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就像陈晔那样,只有把自己的身份特征降至最低,才能更安全地在暗处监视对方。就算对方有所起疑,也无异于海底捞针,况且在探查他们身份的过程中,很容易打草惊蛇。
所以,叶星一直觉得探查内鬼是一件非常棘手的麻烦——直到今夜,她发现龙潭镖局的内鬼竟然会和御光派联手。
这是青雄寨至关重要的底牌,能和他们联手的人,必然对客栈的一举一动都足够了解,甚至会利用自己的职权帮御光派掩盖身份。那么这个人一定不会是龙潭镖局的边缘人物。
如果再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深究的话,白小星是最可疑的那个。
从最开始问叶星和客栈老板的关系,到后来在药库被毁时第一时间到场和宴离淮对峙,以及经常打着送饭的名义去严探查叶星的活动。
剥去记忆混乱后“天真单纯”的表面,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变得极具目的性。他和叶星、沉洛、凌息相处多年,他足够了解叶星,也因为那层记忆混乱的伪装,可以安然无恙地潜伏在叶星身边。
他是内鬼的最佳人选。
屋内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叶星收回思绪,看向他腰间,用指尖隔着纱布轻轻触了触伤处,“……你其实没有杀白小星,对吧?”
宴离淮握住她的手,微微歪头,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叶星抬头看他,“意味着白小星压根就没动手伤你。内鬼并不是他。”
“他傻得彻底,你太高估他了。虽然我不知道他具体经历了什么,但那场变故,让他根本没办法下死手杀人。宴知洲绝对不会重用这种被阴影束缚住手脚的人。”
宴离淮抽走叶星手上的酒杯,遗憾地说:“你的这场试探,选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