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叶星微微偏头,和他鼻息相触,“你没能关住我。”
“是啊,”宴离淮注视着叶星,目光沿着她的眉眼向下游移,最终落在她的唇边,“把你关起来,比我遭遇刺杀时还要紧张。”
两人额头相贴,叶星轻声说:“我猜,你其实想说的是‘兴奋’。”
宴离淮沉默了片刻,看着她的眼睛,低声呢喃着:“我没那么变|态。”
不是兴奋,不是紧张,而是恐慌。
大概就连叶星也不会知道,前世那场惨剧,已经深深烙刻在他的脑海深处。每一次闭眼的瞬间,那些血腥绝望的记忆碎片都会在眼前清晰回闪,如同诅咒般如影随形。
沙尘暴接连几天不曾消退而带来的不安、他和叶星每一次剑拔弩张的敌对而带来的焦虑、当狼群逼近客栈时,发现自己已经走进死局后的绝望。
残骸堆砌的尸墙挡在客栈门外,躲在客栈内的人群互相猜忌。他没办法让他们团结,他有自己的顾虑。
在绝对力量面前,一个人的挣扎实在是太渺小了。这不是南阳王府,他对于眼前的陌生住客,以及外面那群豺狼一无所知。他也没办法像破坏宴知洲计划时那样得心应手。
他甚至没资格站出去告诉他们团结一点,起码先把这群狼驱离客栈、保住性命再说。
他的身份伪装下藏着致命的隐患,这隐患注定让他没办法站在人群的风口浪尖中。
他站在角落里沉默地看着他们猜疑、争吵、刀剑相向。无助的绝望就像掐住咽喉的手,他在窒息的边缘徘徊,他想要寻求帮助,想要像年少时那样,去靠近叶星。
太晚了。
立场敌对的误会从他们在重逢的那一刻起,就如一道沟壑般横在两人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隔阂也在各种突发事件中不断扩大。当他再跑回岸边时,已经看不到对岸的叶星了。
绝望接踵而至的恐慌让他焦躁不安,他开始整日胡思乱想,一边不断设想最坏的结果,一边去逼着自己继续寻找操纵狼群的方法。
他从没觉得短短六十天竟然会这么难熬。
后来,客栈内死了第一个人。他记不太清具体的细节,只大概记得那人骂了对方因剿狼而死的朋友,被对方暴怒之下一剑捅死了。
客栈因此一分两派。两派之间陷入冷战,形成互不干涉的状态。
宴离淮那时并不清楚一分两派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发生。精神濒临崩乱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叶星绝不能出去参与剿狼。
他不能失去叶星。
可惜,从来都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联手合作”,该如何“联手合作”。
他们没办法向其他人一样,跟对方袒露自己的内心想法。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朋友。或许他和叶星从来都不是朋友,他们只是因为同病相怜,而短暂地互相利用的可怜人。
在不知道第几次的争吵后,宴离淮终于主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我知道外面狼群数量究竟有多少,我可以帮你们驱散他们。”
那是他们在客栈里唯一一次还算和谐的相处。他亲眼看着叶星喝下那杯酒,藏在袖袍下拳头攥出了冷汗,被指甲切伤的钝痛没办法平复他心底滋生蔓延的恐慌感。
如果叶星发现了酒里的药该怎么办?他脸上有没有显露出不该有的表情,如果叶星察觉到端倪该怎么办?他应该笑起来的……对,像以前一样,笑着看她,表现得轻松一点。
那是一个极为漫长的瞬间。
叶星什么都没察觉到,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设计害她,又或者没想到宴离淮竟然会在她的酒中放了药。
宴离淮忘了当时和叶星说了什么,只记得她昏沉倒地前,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没关系,起码叶星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了。爱或恨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如果能刻骨铭心一点的话,其实恨他也无妨。
他蹲下身,缓缓按下叶星想要去拔刀的手。那是他们重逢后,他露出的第一个微笑。真情实意的轻松笑容。
当时的宴离淮以为只要把叶星锁在房间里,不让她出去肃清狼群,等到他找到操纵狼群的办法,就能让他们真正地得到自由。
到时候叶星一定会理解他当时的做法。就算不理解也关系,反正到那时宴知洲已经死了,她不可能会为了一个死人和他再多计较。
然而,这段构筑的幻想并没有持续几天。他为了寻找线索心力交瘁,根本没太多时间关注叶星。
云浪翻滚,苍月如银。
宴离淮站在窗边,身后的床上散落着被绞断的铁锁。他望着远处的沙石群,血雾如花般绚丽绽放,叶星旋身劈向豺狼,一如在血雾中起舞。
轰——
希望崩塌的声音空洞激荡。
一片空白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看吧,你把一切都搞砸了。你斗不过宴知洲,也护不了叶星。”
“你什么都留不住。”
第057章 057
就像摆脱不了南阳王府那层阴影一样, 宴离淮没办法逃避那段过去。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必须强迫自己去回忆前世每一个重要的细节,审视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 哪怕那个决定是导致他走向死局的关键。
这感觉就像是用刀反复划开尚未愈合的伤口, 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肉骨。时间久了,最初那刻骨铭心的痛感也逐渐消失,变成了一种漠然的麻木。
他尽量保持微笑,装作毫不在意前世的一切。反正叶星因为重生失去了记忆, 客栈里除了他以外没人会知道前世的那些事。他也可以学着像他们一样, 装作前世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世,叶星就在他的眼前。他们没有前世那样针锋相对的争吵,没有立场敌对的猜疑,他们甚至要比所谓的“合作伙伴”更加亲密。
但就在刚刚, 叶星跟他说,她觉得重生这件事好像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是她想起前世那些事了吗?
该隐瞒她吗?就像前世那样……就像之前那样……
不, 万一她其实想起了之前的事,在试探他呢?如果再一次欺骗她的话……
宴离淮不由自主地开始设想着最坏的结果, 脑中飞快思索着应对方法。
这依旧是一个格外漫长的瞬间。
无比熟悉的恐慌感犹如海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单膝半跪在椅前, 紧紧抱住了叶星。
叶星本以为宴离淮又在说些真假参半的玩笑话糊弄她,但见他这个举动, 有些不明所以。略微迟疑片刻,她象征性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宴离淮忽然抬起头, 注视着她的眼睛,“我以为你会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叶星问。
“我把你软禁起来了。”宴离淮道:“你不是最厌恶受制于人吗?”
叶星闻言点了点头, 似乎觉得有几分道理, “是该厌恶的。”
宴离淮抓着叶星衣料的手略微收紧。他瞳孔里倒映着叶星平静的神色,开始自暴自弃地说:“我在你的酒里下了麻痹神经的毒。”
叶星下意识看向桌边那杯酒, 指尖轻轻一动,似乎想要去拿刀,不过又在下一瞬收了回去。她身体靠在椅背上,目光移回到宴离淮身上,再一次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你今世一直刻意地用同个瓷杯和我喝酒。还有呢?”
宴离淮抬头看着她,神色恹然,没说话。
叶星按着宴离淮的肩颈,将人推远了些。因为刚换完伤药,宴离淮身上只披了件玄色外衫,胸膛和腰腹处缠着单薄的绷带,经年累月的疤痕在虬实的肌肉上交错遍布。
她似是仔细打量了片刻,才缓缓道:“你想让我再捅你一刀么?”
宴离淮低声说:“如果你能解气的话。”
“解气?”
叶星倾身去拿酒壶,一哂:“可我并没有生气。”
宴离淮怔了一瞬,脑中那些早已罗列好的可能性被轰然打散,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意思?”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前世的记忆吧。”
叶星抬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淡然地说:“总感觉像在听旁人的故事。”
“轰”地一声,悬在心脏上的巨石骤然崩裂,化成一滩齑粉。
宴离淮看了她片刻,忽然把头抵在她怀里,低声笑了起来。
他没办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又像是被彻底拖回深渊的前一刻,一缕清光骤然劈开黑暗,照在了他的身前。
轻飘飘的一句话简短平淡,却如千斤利剑般斩断了他身后挥之不去的阴影。
轻松。
这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笑得肩膀颤抖,声音在衣料下显得有些闷。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高兴什么,庆幸叶星忘记了前世的一切,再也不会因为他们前世的种种争吵而产生隔阂?
还是说,他发现自己为此每天担惊受怕、在内心深处焦躁不安的事,其实到头来不过是众多麻烦里,最不重要的一件?
又或者说,他意识到自己前世的选择其实并没有那么失败。最起码,他把叶星推出了前世那些阴影。
叶星不动声色地放下酒壶。
关于前世那段记忆朦胧不清,她的确想不起来任何关于她和宴离淮相处的细节,但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慌感却如藤蔓般缠绕在她周围。让她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步入前世的后尘。
但矛盾的是,她从来都不清楚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看向宴离淮。
随着时间回溯,跟来的不只是无尽的恐慌感,还有莫名的警惕。
警惕客栈内所有人,尤其是宴离淮。
所以,在重生后睁开眼睛的瞬间,在宴离淮推开她房门的那一刻,他眼中是难掩失而复得的惊喜,而她的面上只有冷漠。
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个人并不可信,离他远点。于是他张开双手想要抱她,而她拔出了刀抵在了他的咽喉。
她想要弄清楚那种警惕从何而来,但总是无从下手。而今天,当那些前世的纠葛真正平摊在她面前时,她却意外地平静。
叶星没办法形容这种心情。
就像是看了一场话本里的荒诞故事集,因为没有太多记忆,没办法感同身受。又或许比起前世那些虚无缥缈的误会纷乱,今世的她已经起身经历过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人生。那些繁杂的情绪并没有机会扰乱她太多的理智。
叶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回望那些过往。她和宴离淮似乎总是在误会中刀剑相向,又在跌落悬崖时默契地互相伸手。
在最初,“共生”关系就像是一道锁链,圈住了他们的手腕,让他们每一次行动都必须联手合作。而如今,“共生”又成了某种说不清的羁绊,让他们在合作中,解决以往的各种误会。
就像是人们常说的“冥冥之中的天意”,这十多年来,明明有上百种理由让她和宴离淮彻底决裂,他们反而却越走越近。
药毒造就尸狼,“机关”操控重生,“宿命”也一定不会是什么既定的命运。
就像凭空出现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们的后背往前走。
那么,创造这“宿命”的人是谁?
叶星双手贴上宴离淮的侧颈,看着他的眼睛,神色有些怔然不解。
在训练者的看来,所有情感,不过都是为自己谋取利益的工具。
亲情可以让他们在失落崩溃时有人陪在身边安慰,修复他们情绪上的失控。友情可以让他们暗中互相传递情报,告诉对方明天要上练武场对战的那个人,弱点都有哪些,让他们百战不殆。
而爱情呢?是能让利益最大化的东西。
如果很不幸,明天的练武场上同台的恰巧是一对恋人,那么对方很有可能因为这些无用的情感,心甘情愿死在另一人的剑下。而胜者的高超的剑法或许会得到世子的欣赏,成为他身边的亲卫,不用再整日因为练武场的厮杀而担惊受怕。
恋人之间会为对方做的事不仅如此。叶星这么多年来,看见了太多人因为伴侣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自己铤而走险去炼药场偷药,结果不慎触动陷阱,再也没有回来。
亦或是听信了对方的话,当真开始畅享起了携手潜逃,隐世而居的美梦。然后在一个深夜打伤守卫,试图闯出南阳王府,结果在半路就被暗卫拿下。
临死前,才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对方用来探路的马前卒。
叶星和宴离淮也是如此,她懒得去深究他们之间到底算哪种关系,毕竟他们最初也不过是因为同病相怜,才在一起报团取暖而已。后来,在这个基础上,他们会偶尔心照不宣地互相利用一下对方,为自己谋取些利益。
只要不触及对方的底线,这些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