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狼砸地发出轰然闷响, 那蹿腾的火苗宛如吞食猎物的巨蟒,丝毫未因风沙减弱,反而更加肆意舔舐着枯燥的毛发。尸狼倒在血泊里再无任何力气挣扎,只能发出奄奄一息的呜咽。
这声低弱的悲鸣仿佛敲响最后一役的战鼓, 远处人群振奋的高喝与狼群暴怒的低吼霎时撞在一起, 尘沙在刀剑与利爪间纷纷扬扬,又转瞬被泼溅的浓血彻底覆盖。
“公子!公子没事吧……”
宴离淮半跪在地,被黑烟呛得剧咳不止,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缓过劲。他用手腕蹭掉嘴角溢出的血迹, 神色恹恹地接过不知是哪个守卫递来的水囊,“我没事。”
身后笼罩客楼的火光驱散了附近沙雾, 他抬头瞥了眼远处朦胧不清的刀光剑影,问:“还剩下多少尸狼?”
“少主, 外面的狼群已经剿得差不多了。”
沈之明提着血剑匆匆赶来, 指了指东边远处,道:“只剩下最后那五只了, 只要把它们都杀了,我们就能回去了。”
叶星坐在地上, 左肩伤口的血都快被烤干了,她疲惫地向后扒了把额发, 随口说:“如今那批负责院墙缺口的队伍出现变故, 外面的狼群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冲过来。让他们小心一点。”
沈之明神色却变得有些凝重,他又看了眼远处, 压低声音道:“少主,古怪之处就在这里。”
叶星眼皮莫名一跳。
“按照我们刚才在客楼时的推断,现在应该至少会有十只狼从缺口那边跑来围攻我们。”沈之明继续说:“可是,自打属下从客楼出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狼过来。”
叶星抬头,“一只也没有?”
沈之明点点头,“当时的沙尘要比现在大得多,为了防止狼群借着沙雾伏击,我曾特意让手下注意四周。结果无论是豺狼还是毒狼,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过。”
此刻已至申时,残日西落,天色微暗。透过被烈焰照亮的浓雾,叶星依稀能看到远处住客与狼群执剑厮杀的模糊侧影。
“……狼群不会再出现了。”叶星看着被烈火吞噬的尸狼,淡淡道:“如今客楼内所有狼群全部覆灭,外面这些落单的狼也将被尽数屠尽。它们就算想要伏击,也错过了最佳时机。”
现在尘暴渐散,引领它们的头狼已死,被狼群环伺的局势已经彻底扭转,这群讲究战术的狼群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现在跑出来送死。
更何况,假设真有狼群潜伏在暗处,完全可以在他们拖动大门时出现。彼时内外两批狼群相互配合,龙潭镖局必然会应接不暇。大门若是迟迟无法关合,那些火油桶就算被成功引燃,也很难彻底肃清狼群。
但它们却偏偏错过了这一完美的时机。
“那些负责搬运火油桶的队伍也未曾过来支援过……”沈之明把剑插进沙地里,望着远处人影,推测着说:“少主,会不会是他们联合起来把西边院墙的缺口堵上了,所以才没有狼群跑过来?”
这其实当前最合理的解释。
“……不太可能。”叶星摇摇头,说:“这些内鬼一直潜伏在客栈里等待时机,直到今日才选择出手,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想法设法阻止他们填堵缺口。”
沈之明听明白了叶星的意思,思索着说:“既然当初这群内鬼成功捣毁了那批负责院墙缺口的队伍,想来身手绝不会比守卫逊色多少。再加上有龙潭的人暗中相助。两方若是真打起来,少不了一场恶战。”
“我们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当他们刀剑相抵时,会有大批狼群从缺口涌入。”叶星用指尖搅了下沙子,说:“首当其冲扑杀的就是他们,再然后跑过来围攻我们。”
这是他们无法避免的困局。
院墙缺口出现差错就意味着他们即便引燃客楼,也一定会遭遇群狼围攻。为此沈之明还设想了数十种应对狼群突袭的方法,甚至做好了这些住客近乎无人生还的心理准备。
但是困局并没有到来。
沈之明抹了把脸,沉声说:“以世子殿下的手段,若真安插了比凌息还值得信任的内应,必然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全军覆没……但此时此刻,这群人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任由这些队伍填堵缺口。”
他顿了下,抬眼看向叶星,“但如果我们推翻内鬼的存在,就没办法去解释外面所有队伍同时出现变故的疑点。”
就像是一场必赢的棋局突然被一只手莫名拨乱,所有棋子崩散错乱,可就在棋盘倾覆落地的刹那间,那只手又把棋盘稳稳放回原处。
没有人感到劫后余生的放松庆幸,反而觉得更加令人脊背生寒。
他们这些人周密谋划至今,想出无数种阻止内鬼潜入队伍惹事的方法,却唯独对于这只忽然闯入的“手”毫无察觉,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
他们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也猜错了他们的目的。倘若他们无法找出这只“手”,这一次“手”能拨乱棋局,下一次就能神不知鬼不觉掐住他们的咽喉。
如果他们的最终目的不是让所有人葬身狼口,那到底是什么?
沈之明松开了剑,在暗处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脖子。
这种喘不上气的恐慌感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地牢时的场景,他看着从高处坠落在地的大块窗棂,仿佛看到了自己躺在那上面的样子——被绑在发黑的木板上,全身被血染得脏兮兮的,面上罩着一块发朽的破布。
对世子的恐惧就像是破布后面的水,他永远不知道那水何时倾倒而下,多久会浸湿破布,会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他只知道那濒临窒息的绝望会顺着血液遍及全身每一处,最终凝聚在喉咙里,让他像被绑在砧板上的鱼一样止不住地抽搐颤抖。
就在这时,伴着一声触目惊心的惨嚎,远处一只伤痕累累的尸狼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倒在了血沙上。附近浑身鲜血的住客皆振奋挥剑,竭力拼杀仅剩的四只尸狼。
沈之明回过神,刚放下手,忽然被人按住了肩膀,“放松些。别那么紧张。”
宴离淮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微微一笑,安慰道:“换个角度想想,上一个听世子话要炸墙的人,这会儿已经把自己炸死了。你若是跟着他们一起捣乱,现在尸体已经被狼爪踩成肉泥了,这可要比地牢里的酷刑难受多了。”
叶星闻言瞥了宴离淮一眼。
沈之明难得怔了一瞬,一时不知道是震惊于他话里的世子和地牢,还是震惊于这人都站在身后了自己却完全没察觉,但身体本能却让他微微抬起了剑,“你到底是……”
叶星揉了揉眉心,道:“如今外面情况不明,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坐以待毙。你先带着我们的人去帮忙剿狼,等回到客楼再做打算。”
沈之明看向匆匆擦肩而过去剿狼的守卫,又看了眼宴离淮,一个荒唐的猜想倏地自脑中一闪而过。他面不改色压下思绪,不再多言,领命去办。
“明明在拖动大门、出去杀狼的过程中随时都会死,甚至很有可能会被那些尸狼活活撕咬分食,这人却一点也不怕,反而遇到和宴知洲有关的事,却怕到这种程度。”
宴离淮背过手,看着他背影渐远,挑了挑眉,由衷地佩服道:“宴知洲的驭人之术真是登峰造极,恐怕连皇帝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叶星摸向腰侧酒囊,轻哂道:“比起世子,我现在倒是更佩服这个陈召。都快被你的人打得奄奄一息了,却还能布划出这么出其不意的棋招。”
“这群内鬼和青雄寨、御光派完全不同,他们手臂内侧没有任何痕迹。”宴离淮坐在叶星身侧,觉得麻烦,懒洋洋地说:“我们很难排查内鬼,除非把外面那些人全杀了。”
他动作自然地抽走叶星手里的酒囊,把自己手上的水囊塞给她,随后晃了晃酒囊,正要挑开盖子时,却见她忽然皱了下眉。
宴离淮眼皮一跳,又把只剩小半酒的酒囊还给她,“你……”
叶星没接,突然道:“……痕迹。”
她看了眼宴离淮的衣襟,说:“御光派的刺青是门派的象征,青雄寨的刺青是为了隐瞒身份藏在御光派的弟子之间……但是他们却在小臂内侧刺上了曲谱。”
宴离淮一手拿着酒囊,一手拿着水囊,闻言下意识接话说:“因为他们记不住乌洛部的古字……”
他话音一顿,看向叶星,眯了眯眼睛。
客楼的火光映亮叶星苍白的侧脸,她一字一句清晰道:“但是陈召和秘宝结了血契,你说过,只有乌洛部的长老才懂如何和‘骨’结契。”
既然长老有意将曲谱传给陈召,必然会先教他习得乌洛部的古字。长老清楚知道吹奏‘骨’的过程中出现差错会有什么后果,断然不会在学习古字上任由自己的儿孙马马虎虎。
陈召不可能不懂乌洛部的文字,更不可能记不住曲谱。
短暂的诡寂后,宴离淮目光慢慢移向远处被人搀扶走远的郑溪,轻轻啊了声,笑着说:“原来这场猎杀游戏里的‘兔子’并不是郑溪,而是陈召。”
第084章 084
“但陈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叶星抬起头, 顺着宴离淮的视线看向那几道匆忙跑过的身影,不解道:“明明清楚记得曲谱,却仍要费尽心思把它们复刻下来……只是为了引出郑溪吗?”
远处, 陈晔刚把郑溪从楼下燃烧的残堆里拖出来。郑溪似乎已经昏过去了, 背后布料破烂残缺,烈火将皮肤烧得血黑狰狞。一旁的守卫在身边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刚走一步,猛地咳出一口血。
“……不太像。”宴离淮试探着把水囊塞给她, 说:“如果想要引出陈晔或是他的帮手, 比起冒风险用曲谱当诱饵,还不如直接去威胁贺兰图和图坤。”
叶星倒也没去抢那点所剩无几的酒,只挑开盖子,喝了几口水, 说:“陈召既然已经派人盯着陈晔这么久,一定知道这两人与陈晔关系匪浅。”
宴离淮用酒囊轻轻碰了下她的水囊, 看着她说:“如果是我的话,只要随便找个武功好一点的手下, 对贺兰图用点威胁手段就行了。陈晔倘若真喜欢她, 一定会有所动作。”
当时客栈三栋楼里皆有陈召的眼线,只要陈晔露出一丁点反常举动, 他们一定会有所察觉。
而青雄寨也的确这样做了。
他们推出了安插在贺兰图身边的那颗棋子。
“他们让禾木刺杀贺兰图的孩子,打算逼出陈晔。”叶星说:“就算陈晔当真冷血无情, 只把贺兰图当成自己的弃子也无所谓。因为他们还有后手。”
宴离淮一口气喝完了酒,说:“天底下没有哪个人会承受得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惨死在自己眼前, 更何况还是在群狼环伺的危机环境。贺兰图一定会崩溃, 以图坤的脾气,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就算抓不到陈晔, 也可以让图坤报复性屠杀客栈所有住客,到时根本不需要引狼入室,我们自己就会重蹈前世自相残杀的结局。”他慢悠悠地感叹道:“陈召这步棋走得比郑溪还要精彩。”
“可惜,他没想到会突然出现我们这两个变故。”叶星说:“禾木行刺被我们成功阻止,他们发现我们远比他们想象得更难对付。当时沙尘暴来临在即,陈召怕我们成功拿到那些秘宝,所以干脆选择玉石俱焚,让我们全部葬身狼口。”
“所以你看,陈召这两个月的所有行动,大都围绕着北漠商队和陈晔。”宴离淮捡了个被烧断的木棍,随意画了三个圈,说:“他出手‘逼死’了主楼那两个互相撕咬的住客,而后又用御光派趁乱找贺兰图的麻烦,打算亲自翻出那些曲谱。后来又是那几场刺杀……”
他慢慢总结道:“手段不仅粗暴简单,甚至还有些明目张胆,还真是极具青雄寨和御光派的特色。”
叶星看着沙地上被划了两个叉的圈,说:“……陈召是重生过一次的人,他清楚知道沙尘暴来临意味着狼群很快会围攻这里。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比其他人先一步找到这些秘宝,不然只能推翻一切重新再来。”
叶星整理着思绪,缓声道:“所以,他才会极尽所能逼出陈晔,甚至不惜抛弃潜伏在贺兰图身边那么久的禾木。哪怕是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线索,他也会主动出手,而不是制造诱饵坐以待毙。”
宴离淮点点头,说:“陈召没那么多时间耽搁。况且他的主要目标是陈晔,至于郑溪……以他那扭曲的缩骨术,就算青雄寨发现了什么,恐怕也很难找到人,况且对于他们来说,区区一个帮手的价值,远不及陈晔的妻子和他的孩子。”
可如果不是为了引出郑溪,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西边最后一缕残光坠进沙丘,身后笼罩客楼的冲天火光映亮周围昏暗尘雾,叶星望着远处尸体交叠的模糊轮廓,忽然想起了当时在客楼里看到的场景。
郑溪的确是那场猎杀游戏的捕猎者。
他不仅设计扮成守卫为自己谋划出路,甚至还利用自己的缩骨术引他们走进陷阱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