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看着郑溪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狠声骂了句脏话,松开手后退两步,重重搓了把脸让自己清醒点。
这群人已经连续和狼群厮杀数个时辰,体力的透支和心理上的折磨让他们神经紧绷到了极致,仿佛脚下的火油般,只需一点零星火花,就能让他们的理智瞬间决堤。
“冷静点,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郑溪捂着脖颈,强忍住低咳,冷淡道:“不管是老板还是叶少主,在进入这栋客楼前就说过,大门一旦关上,无论下面还有没有幸存的活人,都必须引燃火油桶。”
守卫目光落在楼下在风沙里攒动的狼影,闭上眼睛,片刻后沉声道:“龙潭镖局的各位应该已经摆平了楼下那几只畜生,先带其他人撤离……”
大门划过青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和我在这里等着,”守卫睁开眼睛,拎着郑溪沾满鲜血的外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直到第一只狼踏上三楼,跑到你我眼前时,我会亲自引燃火油桶。”
昏黄的冷光一点一点被黑暗蚕食,低空飞旋的尘沙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灵魂般,坠落在地。群狼暴怒的粗喘在阴暗的角落里震动着尘埃,就在下一刻——
砰!
两扇大门重重关合,黑暗彻底吞噬一切。远处那些如怨鬼尖啸的狼嗥,仿佛跨越了生死与时间的天堑,模糊地回荡在宴离淮的耳畔。
幼年那段血腥过往在一片幽暗中清晰重现,画面是那样的真实,痛嚎、尖叫、鲜血、犬吠,它们混杂成撕心裂肺的声音不断撕扯着耳膜,又如同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狂浪,迅速打湿他的脚腕,淹没他的肩膀,把这副羸弱瘦小的身体沉进血海深处。
宴离淮捂着心口,剧烈喘息,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怪诞,犬舍半开的门、房间被砸穿的门……恶狗枯瘦的身体、尸狼半腐的脊背,画面不断重叠变换,宴离淮扶着门框,勉强走了两步。
“快走!”
他透过那道缝隙见证着多年前的惨剧再次重演。
“别进来……快去叫你父亲——”
他看到了恶狗的犬牙逼近他阿娘的肩膀。
“小淮!”
阿娘的声音在嘈杂的狗叫下是那么的模糊。
“关上门,它们会跑去伤害别人——”
它们为什么会突然从笼子里跑出来?
它们为什么要去伤害别人?
明明阿娘对它们那么好。
当年怎么也想不清楚的疑问在脑海里不断撕扯碰撞,他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恶狗扑咬她的母亲,那痛苦的哭喊声仿佛哽在了喉咙里,他颤抖地抬起手,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恐惧。
无尽的恐惧。
鲜血迸溅在他的衣摆,他低下头,看到的却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臂。
他看着破袖上的图案,那是阿娘身边的婢女。
“……淮,走啊——”
噗呲——!
浓血滚溅在半空,叶星用力拔出插进尸狼左眼的短匕,顾不上狼爪刺穿肩膀的剧痛,利落捅进它血肉脱落的侧脸。
尸狼痛喘一声,甩了甩脑袋,再次张口朝叶星咬去。
叶星偏头躲开垂落下来的粘液,在胡乱咬合的獠牙下果断放弃短匕,伸手去够摔在远处的弯刀。
“……”她看着自己不住微颤的手臂,再次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烦躁地闭了闭眼睛。
我为什么要救他?
血腥激烈冲撞着所有感官,宴离淮好似被钉在了原地。溅在手上的热血灼烧着他的皮肤,浓重的血腥充斥在他的鼻腔,连带着喉咙里都仿佛被灌满了血。
鲜血。尸体。恶狗。
我救不了任何人。
他想要大哭,想要大吼,想要从犬牙下救出阿娘,救出所有人,想要拿着剑杀了那些该死的狗。
杀了宴知洲。
叶星用颤抖的指尖勾起刀柄,弯刀短暂弹起又落地,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哐当。
那声音破空而来,犹如砸开四周血色冰墙的巨石,多年后的宴离淮与那幼小的孩童站在一处,矮小的身体迅速长高,消瘦单薄的肩膀也变得宽阔虬实。他垂眸看着眼前血肉飞溅的一切,眼中只剩下麻木到极点的冷漠。
——“世子既然没亲眼见过乌洛部驭兽狩猎的场面,是怎么在乌洛部的基础上改造它们的?”
不,他其实已经见识过乌洛部驭兽狩猎的样子了。
阿娘和庄子里十几口人便是他“推演”中的牺牲品。
杀了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血泊里的阿娘。
杀了宴知洲。
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翻转。那一声声刺耳的犬叫变成了低弱的狼嗥,浑身是血的阿娘慢慢隐归在记忆深处,那些断臂残肢也变成了住客们早已僵硬的身体。
杀了那些疯狗。
所有光怪陆离的画面尽数消散,头狼鲜血淋漓的身躯映在宴离淮微微收缩的瞳孔里,他目光一寸一寸僵硬地下移,看向身受重伤的叶星。
和幼年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宴离淮推开房门,捡起尸体边的长剑,大步走向头狼。
与此同时,叶星终于握住刀柄,转头的同时用尽全力砍向头狼——
噗呲!
刀剑近乎在同一时间刺穿了尸狼的脑袋,伴着一声凄厉的嚎叫,黑血如瀑布般从伤口狂喷飞溅,叶星抬臂护住脸,忽觉压在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轻。
她艰难地撑地靠坐在墙边,还未等看清周围,一股腥甜漫上喉管,她捂嘴呛咳不止。
刀锋切肉的黏腻声响隐约传至耳畔,叶星蹙了下眉,侧头看向倒地抽搐的头狼,瞳仁微微一颤。
宴离淮居高临下地看着低呜挣扎的头狼,高举手中长剑,接着毫不犹豫地顺劈落下,肉碎在锋刃间争先跳出粘湿的狼毛,附着在宴离淮的衣袖上。
头狼剧烈的挣扎在数十次劈砍后开始变得疲乏无力,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落在身上的长剑仿佛并不希望它死得太快,只深捅进那些无关紧要的部位。
“宴……”叶星张了张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到近乎听不出字音。
头狼身下的血迅速蔓延到房间各个角落,成了一方黑血池,只有那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
叶星疲惫地蹭掉颊边鲜血,“宴离淮……”
宴离淮手中长剑顿在半空。
屋内气氛诡异地陷入静止。
他慢慢转过脸,血珠沿着他的下颌一路划过,又被他沾满鲜血的手背蹭去。他在幽暗里轻轻牵动起嘴角,露出如往常一样散漫从容的微笑。
第081章 081
时间仿佛在黑暗中被无限拉长, 一时谁也没再说话。
楼下的尸狼还在不断撞击着大门,一声声震响宛如丧钟般冲荡着客楼每一处角落。
叶星背倚着墙边,偏头望向宴离淮。纠缠着腥腐的尘埃在两人之间浮荡, 像是浓黑的雾, 让她看不太清他的面容。
长久的沉默里,叶星的声音忽然响起。
“……沉洛给我的话本子里曾讲过,”她目光落在尸狼头顶的长剑上,说:“这种时候, 我应该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 或是‘一切都会好起来’之类的话。”
悬而未落的锋刃微微晃动,宴离淮侧过头,溅在颊边的黑血盖住了那颗小痣,他眼底浮起笑意, 问:“你要安慰我吗?”
叶星按着左肩伤口,“楼下尸狼环伺, 火油桶随时都会被引燃,我们现在又被困在了二楼……”
叶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 她不知该如何去共情那段她朦胧猜到的惨剧, 她像一个渴求知识的学生,在话本中寻找正确答案。
但很显然, 那些情深意切的话本完全不适用眼下的情况。
叶星止住了话。
宴离淮在阴影里与她对视,鲜血沿着衣摆缓缓坠落, “那你想抱抱我吗?”
叶星收回目光,静了片刻, 说:“有那么一点。”
利刃无声落下, 微不足道的惨嚎转瞬被楼下的重响彻底掩埋。
叶星耳边听着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在黑暗里眨了下眼, 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半跪在她身侧,然后像个局促的小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轻轻抱住了她。
叶星将下巴搭在宴离淮的肩上,那冰冷坚硬的怀抱是那么的熟悉,她望着前方无尽黑暗,恍惚间想起了年少时常去的那片荒林。
宴离淮总是会出现在那里,出现在她从练武场回到寝所的必经之路上,斜倚在树边,有时会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柳枝,有时会托着本医书看得认真,但大多时候只是望着远处发呆。
那里是他和师兄师姐经常相聚的地方。
但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他自己了。
那时,叶星觉得宴离淮很奇怪。
没人会缅怀已经死去的训练者,他们只是被集中丢弃的傀儡。
一周之后,不会再有人记得死者的名字,半个月之后,他们在其他训练者的眼中只是一具面目模糊的飘影,穿着同一件黑衣,拿着差不多的长剑,在训练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彻底消失。
死亡是南阳王府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但宴离淮不仅怀念死者,还会在她从练武场回来时,主动走过去抱一抱她。
和他平日乖张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他的动作和现在一样克制小心,双手避开她的伤处,轻拍着她紧绷的脊背,像是一个无声的安抚。
那时的叶星和现在一样没什么表情。
她并不需要什么安慰,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很难过。而且,明明宴离淮看起来比她更悲伤。
但出奇的是,当时的叶星并没有推开他,只是任由他短暂地拥抱一下,然后回到寝所,和往常一样练武、吃饭、睡觉,永远不会再想起白日里那短暂的拥抱。
有太多事情需要去谋划,实现计划的前提是在一次次厮杀中活下来,那个短暂的拥抱只占据着她所有过往里最不起眼的一角。
后来,他们在这场同龄人之间相互残杀的试炼中活到了最后,倒在剑下的尸骨成为了他们脚下的路,他们在血泥构筑的炼狱里一起长大。
那个当初比她还要矮半个头的孩子,很快变得和她一样高。
她在每一次拥抱中开始感受到那消瘦单薄的肩颈慢慢变得结实精悍。当她第一次主动抱住他的肩膀时,才意识到她救下的那个小孩已经比她还要高了。
叶星其实一点也想不通,为什么宴离淮要堵在她回去的路上,一等就是几个时辰,只为了短暂地抱她一下。
也许是为了寻找失去朋友后的慰藉。也许只是单纯地表达一下他对她的关心,毕竟是她亲手救了他,他的情感那么丰富,一定有良心这种东西……
也许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但这都不重要了。
他们一起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在那段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惺惺相惜。他们迫切地想要逃离牢笼,摆脱世子的阴影,所以即便在重逢后,谁也没再过多提起王府里那些过往。
他们心照不宣地觉得,关于南阳王府的一切都像是诅咒。
只是当叶星偶尔会想起那些尘封太久的往事时,回头一看,只有宴离淮还在她的身边。
叶星收回思绪,慢慢抬起没受伤的右手,学着宴离淮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绷紧的脊背。
然后,她听到宴离淮低声说:“我只有你了。”
叶星的手略微一顿,继而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看来话本子里的故事并不适用我们。”
宴离淮笑起来,说:“我们的故事要比话本里的更精彩。”
震耳的撞响混杂着焦躁的狼嗥不断冲击着耳膜,叶星抬眸看了眼周围,轻哂道:“到处都是血和尸体,像是怪奇话本里才有的场面。”
“我们在尸堆里相拥,”宴离淮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说:“这简直是值得一生铭记的珍贵回忆。”
“独一无二的代价是有风险的,”叶星抬指略微推开宴离淮,然后伸手去扯腰侧锦囊,说:“如果我们没办法在火油桶爆燃前离开这里,你短暂的一生就要戛然而止了。”
她动作略微一顿,然后补充了句:“也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抱别人了。”
宴离淮诧异地挑了下眉,笑起来:“这算是情话吗?”
“或者有另外一种意思。”叶星从锦囊里抽出药瓶,用拇指挑开瓶盖,吞了解药后,才平静地道:“死前遗言。”
“别那么悲观。”宴离淮用没沾血的手揉了揉叶星的脑袋,说:“起码我们还有好消息。”
他指了指被钉在地上的尸狼,说:“我们杀了那群尸狼的头领,它们现在群龙无首,只知道要撞门逃出去。”他朝叶星伸出手,说:“我们可以趁它们还没发现我们的时候离开这里。”
叶星拉住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来,抬眸看了他一眼,“我猜,你接下来要说坏消息了。”
客楼外的厮杀声逐渐增大,甚至隐约盖过了撞击大门的闷响,这声音仿佛溅进油锅里的水滴,楼下的狼群霎时爆发出暴怒的长嗥,不顾一切地开始冲撞大门。
“……大门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叶星皱了下眉,“上面的人在等我们。”
话音刚落,叶星倏地看向门边,她微微眯起眼睛,感知危险的神经在刹那间绷紧,她拉着宴离淮迅速靠在墙壁一侧。
宴离淮背倚着墙边,偏头看着那破损的木门,压低声音说:“……这就是我要说的坏消息。”
狼嗥声、撞门声、喊杀声,所有声音都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刺痛耳膜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