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知道青雄寨就在三楼。
叶星偏头看了眼宴离淮的衣襟,那里藏着他们从青雄寨尸体上剥下的曲谱。
整整十五张。
这就意味着,青雄寨这群人在狼群闯进客楼时也依旧躲在一起。被缩骨后的郑溪引到守卫那间房里相互厮杀,可能是他们唯一一次分散。
他们为什么要待在一处?当时狼群大批涌进客楼,而这些豺狼的感官异常敏锐,他们聚在一起行动不便,豺狼很容易发现他们。
不,不对。
叶星皱了下眉,在脑中掐散这条线索。
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既然陈召想要让所有人葬身狼口,推翻棋局从头再来,那这些青雄寨的人何必再到处躲藏,刻意避开狼群?
况且青雄寨这群人完全没有任何补刀幸存住客的打算,唯一的一次出手还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给郑溪当了把刀。
他们这么执着于让狼群扑杀所有人,为何不像主楼那几个宁死也要打开大门的御光派弟子一样,干脆放弃逃生,主动让狼群扑咬?
当时客栈一片混乱,没人知道外面到底还有没有生还者,更没有人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冒险来救他们。
就算那些住客真的过来了又如何?
他们手上有相仿御光派的印记,他们会被那些失去亲人的住客亲手杀死。
既然已经让自己走进死局,为什么偏偏又在这种时候想要求生?
面对危险的求生本能吗?
不对。叶星立马否定了这一推断。青雄寨这些人都是刀尖舔血的亡命徒,又经历了那么多次险境危机,不可能会怕死。
那是为了什么?
这座客栈里不止他一个人在寻找秘宝,复刻曲谱无异于把这东西拱手让人,陈召不可能会做出这么多此一举的事。
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远处受伤的住客渐渐围聚在一起,嘈杂的响动盖过了耳边的轻弱的风声,叶星下意识抬眼,脑海里那些混乱的线索交叠闪过,最终串联起另一个让人极易忽视的模糊细节。
十五张曲谱。聚集在一处。刻意躲开狼群求生。
“……这群人在保护曲谱的完整。”
叶星忽然低声开口:“狼群冲进客栈后,青雄寨的人一直在避开狼群,因为狼群会分食住客,它们的獠牙会撕碎曲谱,就算是死,他们也不可能会死在狼群嘴里。”
宴离淮正按揉叶星紧绷的后颈,闻言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想了想,说:“但是,他们即便保护了曲谱,也没办法活着走出那栋楼。退而求其次来讲,他们就算死在了一起又如何?陈召被关在密室里,不可能拿到那些东西。”
叶星望着远处靠在沙石边的身影,沉思了片刻,说:“但是郑溪帮他拿到了。”
宴离淮看了眼衣襟,说:“我猜,你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也许青雄寨早就知道了郑溪的存在,甚至还知道了这人就潜伏在客楼里……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但这都不重要。”
叶星说:“按照眼下的线索推断,这十五个人很有可能是陈召的备用计划。他们一直在客楼里想尽办法活下去,就是为了给陈召送出曲谱。”
她按了按额角,让自己脑袋清醒一些,说:“我们刚刚想错了重点。无论陈召用它做什么,究竟有什么意义,首先,这东西必须先交到陈召手上。而青雄寨的人活到了最后,就意味着这些曲谱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宴离淮用木棍在沙地随意画了条线,顺着她的话说:“倘若所有人都死在狼口也就罢了,正好推翻棋局,大家从头再来。但如果只死了一部分人,剩下的人还活着,那么这些人里面很有可能是和他争夺秘宝的人。”
“陈召只是重生过一次,也不是什么料事如神的神仙,他只知道陈晔,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所以,”叶星握着宴离淮的手,带着木棍在西边画了一道标记,“还有最后一批藏在住客之中的内鬼。”
宴离淮看着叶星沾着血迹的手背,微微挑了下眉,说:“内鬼也不知道情况如何,所以分散在队伍各处探查情况。他们的首要任务是阻止西边院墙缺口填堵,而另一个任务,是来收走那些曲谱。”
叶星没抽回被反包住的手,说:“那些内鬼知道所有队伍人员的分布,先不提你和我的身份在他们眼里有多可疑。北漠商队全权负责清剿青雄寨这件事,就足以令内鬼起疑。”
陈晔若是真潜藏在北漠商队当中,必然会发现这些曲谱,内鬼不可能会冒这个风险。
“……所以,他们才会突然收手,任由我们的人堵上院墙。”
宴离淮扔掉木棍,拉着叶星起身,扫了眼周围,微微眯起眼睛,说:“他们现在不打算推翻棋局了,他们想要和我们明着抢‘骨’。”
远处的厮杀声逐渐减弱,客楼大火噼啪燃响,漫天残屑在浓雾中随风浮荡,宛如鬼影飘舞。
叶星任由宴离淮牵着手往远处走,说:“那些内鬼一直在附近观察客楼,大概是发现我们有很大把握能活着出来,所以才会临时改变主意。”
宴离淮绕开人群,往暗处走,“我们待在这里简直和乖乖待在陷阱里的猎物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得在他们发现我们的身份之前离开这里……”
叶星脚步猝然一停。
飘荡的残屑最终连成一道道模糊的轮廓,一群满身血污的住客从远处昏暗里慢慢走出,站在了尸狼身后,堵住了他们唯一的路。
“……很好,”宴离淮偏头说:“这是第二件意料之中的烦心事。”
第085章 085
噗呲!
滚烫的黑血自半空飞溅, 尸狼将要腾越的身体陡然一晃,然而又在下一刻稳住身形,全然不顾刺进后腿的短剑, 猛地转身回扑偷袭的人群。
身后赶来的人群大喝一声, 提刀冲向那几头残存的尸狼,一瞬间震耳的喊杀声再次激荡响起。昏光下尘沙乱舞,人影闪动,泼在身上的浓血让每个人辨不清原貌, 只有映在刀面的微弱火光在翻动间明灭忽闪。
客楼里那些幸存住客看着那十几个突然出现的人影, 不由握紧了剑柄,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地说:“……你们做什么?”
尸狼的低嗥转瞬盖过了他的话音。
沈之明带着黑衣人悄然退至后方,黑衣人甩掉剑上血珠, 说:“当时四十多只狼围堵我们的时候不见他们的影子,现在只剩下四五只的时候, 这群人却突然出现了,怎么会这么巧?”
另一人扫了眼四周, 说:“客楼里活下来的只剩下不到三十人, 其中大半身负重伤,这些人这时候莫名其妙跑过来, 多半没什么好事。”
那些落单的尸狼很快被人群包围,刀剑如急雨般从四面八方刺向身体, 尸狼每动一下就有大股黑血从伤口涌出。它躁怒地挪动爪子,还未来得及扑向前方, 便被半空中刀的同类砸在地上, 鲜血渗透了小片黄沙。
“现在怎么办?我刚刚看了,客楼东面炸毁得最严重, 那些掉落的东西把东边的路都挡住了,眼下这群人堵住了我们唯一的出路。他们杀了狼群后很有可能会来对付我们。”
黑衣人握了握剑柄,冷声说:“干脆趁着他们应接不暇时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杀了算了。”
沈之明点点头,刚要开口,前方住客忽然大喊一声:“——等等!”
那人连忙拉住想要偷袭人群的苏合,指向远处一道人影,说:“我认识那人,他是我朋友!”
沈之明和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皆握紧了手中剑。
远处宴离淮望着前方混乱人群,挑了下眉。
两只尸狼接连低呜倒地,赶来支援的人群抽空往客楼那边看了眼,其中一身穿青色劲装的男子似是注意到了什么,兴奋喊道:“李兄!”
苏合微微抬剑,将住客往身后挡了挡,低声说:“没听老板和龙潭的人说吗,外面已经掺了御光派的内鬼,小心一点。你才从狼堆死里逃生,别又转头死在自己人手里。”
“不不不,他真是我兄弟,我们拜过把子的。”方才在客楼里丢了弯刀的李吉按下苏合抬起的胳膊,顶着周围人犹疑的目光,匆忙解释道:“我们认识六年了,从进入这座客栈前就认识了!他不会害我们的!”
苏合又看了那些人一眼,倒也没再拦着李吉,只是和附近北漠商队的人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地往人群后方退去。
男子抽出捅进狼身的长剑,朝李吉走来,“你没受伤吧?”
李吉方才跟着苏合在尸堆血泥里一路连滚带爬才捡回一条命,此时满身血污,他闻言拍了拍自己胳膊,说:“好着呢,都是些小伤,我吃解药了,放心吧。你呢,你们那边怎么回事?”
说话的功夫,又有几名住客认出了自己的兄弟亲友,旁边帮忙剿狼的姑娘见到自己的发小平安无恙,激动地扑过去被抱了个满怀。
男子看着周围莫名和睦的景象,抹了把脸,压低声音沉重道:“外面那些队伍出事了,死了不少人。”
李吉面色一变,男子回头看了眼,似乎想要赶紧离开这儿,然而那几只尸狼还在那挡路,他们根本没办法过去。
他又重重搓了把脸,道:“这件事诡异得很。本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结果我们正要去堵墙时,附近那支搬送火油桶的队伍里突然有人发疯,莫名其妙用刀子捅身边人,当时我们还以为是有人中了狼毒。”
说到这,男子不由回想起白日里那令人心颤的场面,后颈霎时泛起一圈鸡皮疙瘩,他又神经兮兮地转头看了眼身后,低声道:
“当时周围一片黄雾,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院墙外面又时不时有狼叫,所有人都快吓破胆了,看着周围捂着伤口满地跑的人,根本分不清到底谁中了狼毒,也不敢动手,生怕把人给误杀了。”
“……狼毒?”李吉说:“不是有解药吗?”
男子摇了摇头,说:“压根就不是什么狼毒,是有人故意行刺。偏偏那些人功夫高深莫测,他们借着沙雾隐匿身形,根本不和守卫多纠缠,把队伍弄散后,就莫名其妙消失了。”
李吉把剑换至左手,用右掌压了压额角,试图缓解偏头痛,边说:“这些人都去西边院墙搞鬼了。”
男子点点头,“当时十几个人突然从雾里冲出来,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我们本想甩开他们先去挡住缺口,可谁知这群人难缠得很。”
他略微侧身,指了指身后刀伤,“他们出手都是往人脖子上砍,偏偏招式毫无章法,像是从百家心法里糅杂出来的怪东西,那种沙尘环境下,根本摸不清破绽。”
李吉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突然想起了客楼时那些惨死的住客,心口一颤,连忙翻找伤药,“怎么伤得这么重?”
“我算运气好的了。”男子余光又瞟了眼身后,那两只尸狼仍在和住客缠斗,腥恶的血味随着冷风扑面而来,他摆摆手,说:“李兄,你是没见过我身边的人,前一瞬还在和我们聊着过年的事,下一刻脑袋就被那些人给削下来了,那些人简直比狼群还可怕。”
李吉皱着眉,没说话。
男子说:“后来你们应该也猜到了,这群人把队伍弄得分崩离析后,就莫名其妙失踪了。外面伤亡惨重,我们顾不上其他,一直在杀狼、堵缺口,也空不出人手去帮你们搬火油桶。你看,我们刚杀完那些鬼东西,就来帮你们了……”
李吉耳边听着朋友讲话,敏感地扫了眼四周,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太对劲,他目光一一看过这些赶过来支援的十几个人,忽然开口问:“不过,我怎么没在这里看到守卫?他们不跟着你们过来帮忙吗?”
“你这个做主子的还在客楼剿狼,他们若是真化解了危机,不可能不来找你。”
叶星看着远处人群,轻声说:“就连那个无论有什么事都会在第一时间跑过来禀告的梵尘也不在这里。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的人也不在这里。”宴离淮握了握叶星的手,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去找他们了吧。”
叶星却摇了摇头,说:“既然藏在龙潭镖局的内鬼选择暴露身份和陈召的人联手,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们成功引燃客楼,或是来抢夺这份曲谱。但是这些毫不知情的住客却比他们先一步赶到这里,这根本说不通。”
远处又一只尸狼扑通倒地,伤痕累累的孤狼焦躁地粗喘着气,似乎想要暴起扑杀眼前的人,却又被迎面挥来的刀剑逼得步步后退,转眼间半个身子已经隐进黑暗。
“……或许这份曲谱对于陈召来说,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宴离淮侧过头看着叶星,慢慢地说:“又或许,比起这份曲谱,那些人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刀剑在每一次挥砍间扬起血沙,孤狼不断退身躲避交叠刺来的锋刃,全然没有之前嚣张撕咬住客的气势。它夹着尾巴退进黑暗,猩红的狼眼映着远处逐渐变远的冲天火光。
“那几头畜生都死了,就剩最后一头了!”人群里有人高喝道:“快叫后面那些伤患过来!我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