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歪头,目光落到陈召身上,笑起来说:“那个人,应该就是御光派的弟子,对吧?”
第100章 100
叶星倚坐在桌边, 在那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静静地看着陈召袖袍下略微松开的手指。
指甲再一次切开了他伤口上的血痂,暗沉的血珠沿着指间缓慢流淌——比起脸上的表情, 那似乎更像是他表露情绪的方式。
但这种掩藏在黑暗中、近乎难以察觉的举动也不过仅仅发生在一瞬。就像是触火后猛然收回的手, 那些所有不该表现出的情绪在顷刻间收进那副刑伤遍布的身体,藏在漆色的瞳孔深处。只露出惯常出现、真假难辨的伪装。
就如同此刻,他在昏光里注视着宴离淮,轻轻牵动嘴角, 露出一个不冷不然的笑容, 近乎在血珠“啪嗒”落地的同时,开口道:“……我实在是想不出二公子是怎么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的。”
接着他一耸肩,似乎对这个猜测实在是感到荒唐又无奈,说:“退一万步来讲, 就算我当初没在第一时间杀了那个所谓的‘后人’,但无论那人到底是不是御光派的弟子, 我应该都不会让他出现在那么危险的计划里。”
这话乍听起来不无道理。
尽管陈召留在那里的理由和曲谱背后的真相扑朔迷离,但将两者用一个不知身份的“后人”强行联系起来的话, 倒也的确有些牵强。
况且, 就算乌洛部的后人还活着,以陈召那种谨慎的性格, 也一定会像安排那些藏着曲谱的精锐一样,想方设法地把那个后人藏到没有任何人能发现的地方, 怎么可能还会让他那么高调地出现在那场计划里?
叶星忽然想起陈召说的那句:“只有让自己手里握着的那份东西变得独一无二,它才会更有价值。”
亲手掌握独一无二的东西……
叶星视线移向那几张被鲜血染脏的人皮上。
既然精锐手臂上的印痕对于陈召也只是备用计划, 那么——
“备用底牌和真正底牌的价值, 对你来说应该算得上是天差地别。”
与此同时,宴离淮的声音和叶星心底的推论重叠响起:
“就如同那一系列‘推翻棋局’的计划, 以及那几张对你来说可有可无的人皮,尽管它们皆由你精心布置,但也仅限于此了——作为备用的选择,它们完全不需要你的参与,也能有条不紊的进行,就像是棋盘上按部就班、向前推动的棋子,又或者是深山里忠心地听从主人命令,进行捕猎的猎犬……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语调依旧那么不紧不慢,比起被困在这场夺命角逐的棋局当中,他更像是游离在戏台之外的旁观者,无论台上的戏码多么波云诡谲,他似乎总能敏锐察觉到藏在重重矛盾的疑点背后,那些几近会被完美忽略的末梢细节。
“而作为‘真正的底牌’,或者说,是你自认为的那些至关重要的计划——无论是闯进贺兰图房间搜找曲谱,还是我们猜测的那个后人在场,这其中都有你的参与。”他抬眼看向陈召,慢慢地说道:“这和你其他备用选择的待遇截然不同。”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那些所谓的“主要选择”,对于陈召来说,也算是个“价值极高”的东西。
陈召平静地回视着宴离淮,在目光相对的瞬间,他忽然有种被毒蛇死死盯住的错觉。但他似乎没有任何反击的想法,只是沉默地听着宴离淮的推测。
“那场计划对于其他住客来说,是一场打着怀疑狼毒的名义去抢掠财物的暴行。但对于你而言,它不仅能让你有机会就此得到曲谱,甚至还有可能让藏在住客之中的陈晔露出破绽。”
宴离淮轻而缓地说道,仿佛在评价一场荒诞戏剧的内容。
“即便这场计划极其危险,但对你来说,它一举两得的价值,远高过让御光派变成口诛笔伐的过街老鼠,最后不得不成为你棋盘上弃子的代价。而你亲自在场掌握计划的行进,胜算的把握应该会变得更大一些,对吧?”
陈召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适时指出他推测里的矛盾,说:“难道二公子接下来是想说,因为我对那场计划极其上心,以至于就算亲身出现,也要把那个所谓的后人带在身边,是吗?这两者应该没什么太大关联吧?”
“这真是个好问题,尽管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宴离淮笑了笑,对他故意混淆思路的疑问不厌其烦地解答: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对你来说是真正独一无二的‘东西’,而你又非常享受这种筹码掌握在手的感觉。不过,那个筹码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或许那人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下场——”
他稍微顿了顿,思考着说:“所以,比起把一个可能会随时给你带来麻烦、但你又不得不需要保护的人,安置在某个无人可知的角落里,你应该会更倾向于把那人留在自己身边,然后时刻监视着那人的一举一动,来确保你的筹码不会成为什么无法控制的隐患。”
但即便陈召再怎么想要掌控筹码的一举一动 ,也完全没必要非在那种情况下,把乌洛部的后人卷进那场计划里——假设他留在那里的理由真的是因为后人,这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当然,你这么做的原因应该不仅仅是这个。”
宴离淮想了想,说:“……我猜,那个人应该在御光派里身处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位置上,又或者,那人恰巧和御大光认识,甚至还很熟络。所以才会理所当然,并且让你想不出什么理由去阻止他参与那场计划……不过从现在再来看的话,这也没那么重要了。”
说着,他向着陈召微笑,“毕竟,那位后人的存在,已经成为了事实。”
“……如果你把仅凭猜测而臆断出的结论作为事实的话。”陈召只是没什么表情地耸了下肩,神色里没露出任何破绽,似乎刚刚那压陷掌心的动作也仅仅只是昏光下的错觉。
“更何况,你所推断的事实本身就漏洞百出。”他目光移向叶星,淡淡地说:“就算龙潭镖局的人突然扰乱了那场计划,我依旧可以趁着人群混乱的时候带着那人离开,何必留在那里?”
确实如此。
叶星在心里沉默地回答。
即便那位后人在御光派身居高位,又恰巧和御光派的少掌门情谊深厚,也完全没必要在那么危机的情况下仍固执地留在那里——他们应该清楚知道自己完全没有能抗衡龙潭镖局的本事。
退一步来说,就算那人再怎么自大到对自己的能力认知不清,陈召也不可能放任那人去胡作非为。
——这就意味着,这场推论而出的“事实”横亘着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点。
那么陈召到底为什么会留在那里?又或者说,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放弃那么多次趁乱离开的机会,固执地留在那里?
那场计划里种种零星的细节如同光影般纷纷扬扬散在眼前,叶星指尖无意识轻叩着桌面,在脑海里迅速铺构出数日前那一刻混乱的场景。
围在走廊里低声议论的人群,房间里被婢女护在身后的妇人,手握弯刀的御光派弟子……夕阳的余晖在狭窄的房间散开,昏黄又温暖的光晕模糊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容貌。
叶星逡巡四周,如同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样平静地看着画面在眼前重演——
哐当。
弯刀落地的声音清晰响起,身穿深蓝长袍的男人被按在门框上,右臂呈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折,而他的手腕正被叶星紧紧攥住。
“……你们懂什么,我这是在思考应对的策略,和外面那群只会送死的莽夫不一样!”御大光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把怀有身孕的女子赶出客栈,你来抢占好房间,这就是你想了半个月的策略?”
“快放开我们家少爷,你知道我们御光派的掌门是谁吗?”
“——现在情况特殊,她一个只能张嘴吃饭的人,凭什么抢占好房间?”
所有喧杂的声音混成一团,在虚空中纠缠撕扯,仿佛来自地狱深处恶鬼们的尖啸,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每个人都拉进深渊。
叶星任由那混乱的吵嚷声在脑海里愈演愈烈,就像是点燃火线的油桶,近乎爆发的前一瞬,一声触目惊心的惨叫犹如倾盆泼洒的冷水般,瞬间浇灭了所有声响。
“等等等等——少侠手下留情!”
御大光仍维持着被人掐住脖颈的姿势,颤抖的声音从牙缝里溢出:“……是我太紧张了又喝了点酒,才做出这种事,我给三位娘子配个不是……”
“哼,欺软怕硬的孬货。”
“这种人,扔出客栈都算是便宜他了,干脆把他和那个北漠商队的管事关到一起去算了!”
“这主意好!”
“……”
一片混乱里,叶星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淡响起:“你想如何处置他?”
“……多谢恩主好意。既然他已经吃到教训了,就把他赶走吧。”
——赶走。
“……的确。你并不是怀着某种目的,固执地非要留在那里,你当初其实是有离开的想法的。”
“只不过,你错失了至关重要的机会。”叶星看向陈召,语气平静地说:“而那个机会,就是我听从贺兰图的意见,放任你们离开的时候——然而,你应该也没想到,御大光会突然折回来想要杀我。”
陈召轻轻扯了扯嘴角,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不凑巧的是,你发现我并没有想杀御大光的打算,而御大光却恰好知道这场抢掠财物背后真正的阴谋,”
叶星说:“为了防止御大光真闹出点什么事,以至于连累你们所有人都走不了,所以你在当初果断选择了除掉御大光,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那个机会。”
第101章 101
“小心——”
陈召在人群的惊呼声中猛然转头, 弯刀映出的锋芒照进他急剧收缩的瞳底。
那场始料不及的变故近乎发生在一瞬间。
他甚至没时间去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阻止,然而却只来得及触到一截衣角, 下一刻——
哐!
刀锋相撞发出的声响在狼藉的房间里惊心回荡, 紧接着,就像是触发了某种信号般,人群的喧嚷霎时一静。
在那几近凝固的死寂里,御大光压紧刀柄, 浓烈的酒气让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格外狰狞:“……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还让我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下不来台……”
尽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那嚣张又自不量力的话语还是传进了不少人的耳中,但眼下没有人再去谈论这些——因为龙潭镖局和御光派,这两方客栈里最受注目的势力之间, 突然爆发毫无征兆的斗争,就足以吸引所有人震惊的目光。
“……怎么回事?”
“快点拦住他!”
“少掌门在做什么——”
“御大光的举动让当初在场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他的做法和你那场缜密的计划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你告诉了他们可以‘重新开始’的秘密,以至于那群没什么远谋的地痞少了太多谨慎, 甚至行事比以前更加肆无忌惮。”
叶星声音平缓地说道:“又或许, 他太过急于求成,不愿接受就这么轻而易举放弃谋划那么久的计划, 与近在眼前的曲谱失之交臂;再加上酒劲的催使,他才做出了那么荒唐的举动……不过, 究竟是哪种原因,应该只有御大光本人才会知道了。”
“——不, 不对, 这和计划好的不一样……少掌门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召站在原地,只存在记忆里的那些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虚空里飘荡而来, 接替了叶星说的话。
的确。陈召并不知道御大光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从没有去探究过他当时的用意,或许就像叶星说的那样,原因仅仅只是几杯烈酒再加上一个不太聪明的脑袋——毕竟,御光派就再怎么有名气,它也只不过是一个流氓地痞聚集成堆的地方,做出什么荒谬的举动也不算奇怪。
是他太高估他们了。
但在当时,他连思考这些的工夫都没有,因为所有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他甚至来不及去回答身边人的疑问——就在下一刻,伴随着一声闷哼,一道鲜血自半空划出弧度,犹如翻倒的墨料般溅在一侧的木窗上。
事态猝不及防地被推向了另一个失控的极端。
尽管在场所有住客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聚集在此,对于一些住客一言不合就拔刀的争吵也算是习以为常。但时至此刻,那是住客之间第一次“争执”激烈到见血的程度——而短短几天前,上一次厮杀到你死我活地步的,还是某间客房里两名身中狼毒的客人。
陈召眼皮猛地一跳。
就像是一道闪电骤然劈穿云层,不过陷入短短须臾的死寂在瞬间被打破,那些嘈杂的窃语声再次响起来,紧接着越来越响,越来越激烈。惊忡交加的人群如同突遭了一场瓢泼骤雨侵袭一样混乱。
“现在怎么办?”身边人也开始变得紧张不安,“再这样下去,那些守卫很快会发现我们……”
陈召扫了眼远处捂着胳膊的御大光,低声骂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他推开挡在门边挡的人群,想要叫其他弟子趁乱拉走御大光。然而,当他走到人群最前方时,却什么话也没说。
——不。也许,就这样让他顺理成章地死在叶星刀下,要比在众目睽睽之下救走他反而更好。
只要御大光一死,今日过后,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会被推到龙潭镖局的身上——这个从未参与过剿狼,也从不干涉任何矛盾的神秘组织,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和御光派结仇,以至于要杀了它们的少掌门——这个话题无疑要比他们去花费时间精力深究,御光派到底有没有在打着怀疑别人身中狼毒的幌子抢掠财物,更要值得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