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日有人反应过来了什么,但也早已错失了“翻旧账”的时机。
毕竟,这间群狼环伺的客栈里每一天都有意想不到的闹剧发生,没人会在意一场早已过去多日的“趁乱抢劫”。
更何况,御大光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种知道他太多秘密,又极爱擅作主张的莽夫,即便今日救了他,对他来说,也一样是个极大的隐患。说不定今天这种变故还会因为御大光的自大无知而出现第二次。
他可没有什么想要再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想法,哪怕叶星不动手,他也早晚要想办法除掉这个麻烦。
但很可惜,事情往往总不会如计划所愿——叶星显然也意识到了,就这么杀了御大光,对她完全没有半点好处。
又是“哐当”一声巨响。
他看到御大光就这么直直砸进了墙边的木柜里,鲜血像是流水般从伤口里不断渗出,黏腻腻地落在木柜的残片上。
这其实也不怪住客们会惊慌,因为此时的御大光实在太像感染狼毒后的症状了——即便浑身浴血,他甚至还尝试用手里那把崩刃的刀去对抗叶星。但陈召清楚知道,他不仅没中狼毒,身上那些看似严重的伤口,其实也都刻意避开了要害。
“师兄,我们得去救……”
“师兄……”
陈召没去听耳边那些没用的嘈杂,他在混乱中注视着屋内的一举一动,用拇指狠压掌心,借此来集中精神。
必须赶快作出决定。
紧接着就在这时,有人逆着人群挤了过来,压低声音焦急道:“不好了,客栈老板过来了……”
“那时你意识到,御大光对于你来说,不再是号令御光派帮你做事的老大,他只是一个可能会连累到后续一系列推翻棋局的计划,以至于不得不除掉的累赘。”
叶星指尖有节奏地轻点着桌面,仿佛在叙述一桩清晰无比的回忆,声音平缓而稳定地在房间里散开。
“而眼下就是除掉他最好的时机,所以,即便亲自动手有些冒险,但也值得一试,不是吗?”
尽管那是个疑问句,但她的语气却非常笃定,似乎没打算再给陈召什么反驳的机会。
而时间节点上的矛盾,也的确证明了叶星推断的准确性。
——在他们能趁着宴离淮赶到之前,趁乱离开那里的唯一一次渺茫的机会,也被陈召“当机立断”地放弃了。
毕竟,把一个陷入某种固执癫狂的疯子拖出房间,远不如轻轻一掌来得轻松。
而那时,近乎是地利人和的绝佳机会。
“——少掌门!”
领命跑去拉架的弟子挤在门口,恰好挡住屋内一片狼藉的场景;角落里的妇人被御大光的手下胁迫,而叶星恰好站在露台边缘,目光紧紧盯着横在妇人脖子上的利剑;而御大光那个自不量力的莽夫,手里还在拿着崩刃的刀,做着趁机偷袭叶星,“当众为御光派找回面子”的美梦。
——当然,在这种混乱到失控的场面里,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毫不起眼的拉架的弟子,更不会有人想到那个帮忙拉架的下属,竟然是把自家少掌门推向死亡的真正祸首。
陈召就这么沉默地注视着叶星,那双漆色的眼睛半隐在昏暗里,就像是深潭里暗涌的涡流。
那一瞬间过得诡异而漫长。
“……如果你认为他真的是我杀死的话。”最终,他只是模棱两可地说道,“但这其实并没什么意义。”
叶星略微挑了下眉梢,示意他说下去。
“哪怕你们猜到了藏在那场变故背后,某个你们自认为的‘后人’,但他其实早就在你们的手里了。”陈召略微侧过身,露出身后的密室,喷溅在墙上的狰狞血迹盖住了那几张关于南阳王府的布局图。
他牵动了下嘴角,近乎毫无掩藏地戏谑道:“而你们依旧没得到任何关于曲谱的情报。”
他们都明白陈召指的是什么。
当宴离淮的那些守卫在审问陈召的同时,也从未放弃审问过余陵,哪怕他只是个因为承受不住自己亲手杀了师弟的打击,变得半痴半傻的无用之人。
那些打在皮肉上的重刑会让他声嘶力竭地吼叫;利用他的癫傻加以言语循循善诱,他只会跟守卫说一些童年时他和师弟乱七八糟的糗事。
简单直白地问他,他更不会说些什么:就算引诱他出卖陈召为师弟报仇,他也只会在陷入动摇的某个瞬间,突然“斩钉截铁”地提出拒绝——因为那会牵连到“推翻棋局”的计划,而计划失败,意味着御光派再无任何崛起的机会。
——总而言之,那是个比陈召更难对付的人。而比这更麻烦的,是他们已经没什么时间再去审问一个傻子了。
“……但中原有句话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对吧?——好消息是,他只是个因为心结而发疯的可怜人,而不是什么真的忘记一切的傻子。”
宴离淮看了密室一眼,露出一个懒洋洋地微笑,对陈召说:
“猜猜看,如果他知道他所坚信的‘御光派能够得到绝世心法,并且今后会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的承诺,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而他那可怜的师弟师姐,也被你当成棋子尽数抹杀,并且再也没有重生的可能时,他还会为你忠心地保守秘密吗?”
第102章 102
余陵一开始并没有听清宴离淮话中的深意。
或者说, 这句话本身就很难让人理解……不,其实这一切都很难让人理解。
难道陈召真的和少掌门的死有关系?
可那场变故发生时他也在场,如果陈召真的对少掌门做了什么, 他应该会察觉到的……更何况, 当时除了他以外,在场的还有那么多人,陈召真的会就这么冒然动手吗?
“——他怎么不会?”
记忆里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突然传来,瞬间打散了脑海里那些混杂的想法。
师弟?
“他不就是这种人吗?”那声音讥讽似的冷笑了一声, 随后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地道:“——抬起头来看看, 看看他为了保守那些秘密,都对我做了什么?”
余陵猛地抬头,怔怔望向对面墙上早已凝固的斑驳血迹。
暗室里的烛火早已熄灭,只剩下走廊里那几盏零星火苗在黑暗里幽幽闪烁。而此时此刻, 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就像是方帷后的影子戏,随着烛光的晃动在浑浊的阴影里忽暗忽明, 仿佛在重演当时鲜血喷溅满墙的惨剧。
——没错,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所谓的“秘密”, 师弟也不会感染狼毒, 更不会就这么惨死在这里。陈召既然能为了保守那份秘密做到不顾一切的地步,又怎么可能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放任少掌门……
不, 不,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 冷静下来。
余陵颤抖地垂下眼睫,逃避似的不去看眼前的惨状。就好像只要这样做, 他就能摆脱那些令人恐惧的幻觉和杂念。
然而那种被背叛的恨意仿佛在他抬头的瞬间, 就早已如中蛊般深扎在了他的心底,与另一种陷入绝望的恐慌感交织缠绕。在这短暂又诡异的静默里,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被不断勒紧的、令人窒息的细微声响。
不,别去想了!余陵用手紧紧抱住脑袋,把头再次埋在双膝间,无声念叨着。现在的重点并不在师弟身上,也不在少掌门身上,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如果事实真如小少主所说的那样的话,客栈老板又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句话?
——从来都没有什么所谓“能让御光派真正立足于江湖”的交易,他们只是棋盘上的一颗弃子,而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内室里,陈召的声音和余陵心里的声音近乎同时响起,他似乎也觉得宴离淮这话说得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二公子的猜测倒还真是让人……”
他刻意顿了一下,才淡淡地说:“意想不到。要知道,让御光派成为被抛弃的棋子的人可不是我,而是你们——难道把御光派赶尽杀绝的人,不正是你们的手下和外面那些住客吗?”
宴离淮轻扯了下嘴角,陈召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抢先开口:“如果你想提他们破坏院墙那件事的话,的确,那确实是我的命令——不过,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确实如此。当时的御光派应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名声已经跌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而重生对于他们来说,不仅仅是陈召“推翻棋局”计划中的一部分,同时也意味着新的开始。
这是一场“双赢”的合作。
“所以,我才会说,这其实是一场骗局。”
宴离淮扫了眼附近的血泊,不紧不慢地说:“御光派不是你那些忠心到甘愿为你舍生入死的青雄寨余党,他们仅仅是在江湖上混日子的地痞流氓,而在这一世,这帮人之所以能为你的计划做到了如此……”
他想了个合适的词:“近乎到奋不顾身的地步。除了事后让他们出人头地的承诺以外,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们清楚知道,自己无论做了多么荒唐的错事,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而这或许也是御大光当初为什么会在那种至关重要的时刻,突然做出那么离奇的举动的关键原因。
“‘只要让所有人都葬身狼口,就能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的时候。’——你应该对他们说过这种类似的话吧?无论对于御光派,还是凌息来说,在当下那种外面群狼环伺,客栈各怀鬼胎的情况下,这无疑是让人难以拒绝的交易筹码。”
说着,宴离淮慢悠悠地抬眼看向陈召,话锋一转:“但他们应该没想到,提起这个所谓‘推翻棋局’计划的人,其实真正的想法并不是重新洗牌,而是竭尽所能地在这混乱的局势里活到最后吧?”
陈召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冷笑,说:“二公子难道忘了吗,在我被你们关在那间鬼密室里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可是要用狼毒和你们同归于尽。”
“当然,”宴离淮微笑着回答,“你在最开始的确想过寻死。虽然幸运的是,掌握秘密的最关键的两个人都在你的身边。但很可惜,坏消息是,你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极其陌生、且近乎是与世隔绝的环境里。”
“而比这更棘手的是,在你还没来得及查清自己的处境时,你身边的其中一人……”他回想了一下,接着说:“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个‘师弟’,他因为太过于害怕自己真的会死在那里,开始吵闹着要用秘密换取生机。”
“……如果我们把那些事都告诉他们,或许他们就会放我们离开。”
“不,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师兄,”
青年忽然停止了踱步,转身一把按住陈召的胳膊,焦急地说:“我们干脆告诉他们吧,只要说了,说不定我们还能离开这里……”
“离开?”陈召平静地打断他,“你以为这里是官衙吗?只要你认个罪待几天,就能安然无恙地放你离开?”
“可……”
陈召没扫开那双按住他胳膊的手,只淡淡地道:“就算我们不在,他们也依旧能活下去。”他顿了顿,然后补充了句:“我们也能活下去。”
青年沉默了一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冷笑,紧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响,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一般,他低声问:“……活下去?”
“——你管那叫活下去?难道我们是什么传教徒吗!”他指着一面墙砖,喝道:“那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为什么所有人都信了那种话?少掌门就是因为信了那种鬼话,才会做出那么荒谬的事……”
他骤然转头看向余陵,“师兄,你与我一起长大,难道你也信那种事吗?你信吗?啊?”
余陵看着青年苍白的面孔,“师弟,你冷静点……”
“妈的,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青年重重搓了把脸,抬头看着陈召,说:“……客栈老板为什么会来抓我们?师兄你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还有,还有外面那些怪物为什么会围在这里?所有莫名其妙的事都撞在一起了,师兄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陈召看着他手腕上的伤口,没有说话。
“……算了,我也没指望你能说什么。”
青年放开了陈召,又再次搓了把脸,走向一侧墙边,低声说:“但我不信那些话,我只认这辈子。我现在就去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总比坐在这里等死要好……”
“……如果就这么放任他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话,不只是会影响到我,甚至还会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一片沉寂里,陈召声音平稳地说:“在那种情况下,我并没有太多选择,不是吗?”
宴离淮点了点头,“而狼毒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仅可以让你悄无声息地灭口,说不定还可以让闯进来的守卫猝不及防的感染狼毒——虽然你应该没指望真的能靠这东西感染整个客栈。”
他慢慢地说:“不过在当时那种所有人因未知的毒药而人人自危的情况下,这应该也能造成不小的恐慌,或者说,能给我们带来不少的麻烦。”
陈召没接这话,只简短地道:“只可惜,这个不得已的选择在一开始就以失败告终了,而我也因此被迫地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