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召用袖口蹭了下指尖的鲜血, 耳边听着她说:
“但如今仔细想想, 当时你正处在腹背受敌的困局中,这一世局势的走向和前世截然不同, 周围人的身份也变得扑朔迷离,就算你想要做些什么, 也根本无从下手。稍有差池,反而还会先一步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这也同样意味着, 就算当时陈召手中有对凌息有利的情报, 但那点微不足道的情报根本不足以让陈召自己摆脱当下的困境,更不可能去说服凌息冒着被叶星察觉的风险, 去和一个威胁自己的人合作。
“所以,哪怕你们同为世子做事,凌息也完全没必要和一个只会拖后腿的末流门派合作。”
叶星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冷淡,完全听不出语气里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对自己来说无关紧要的事实而已。
她说:“毕竟,比起和随时会连累到自己的隐患联手,想方设法在暗中除掉威胁自己的人,反而要更利落稳妥一点。”
陈召看着叶星,不由又想起了当时在人群混乱的走廊上,遇到凌息时的景象。
尽管两人无论是声音还是样貌都完全不同,从姓名上来看也不像是有什么家族关系。但行事的风格却出奇地相似,就像凌息当初用狼毒杀害那两个住客的原因,也仅仅只是一句话:
“其中一个人是曾经背叛过世子的人,在眼下这种情况下,利用狼毒悄无声息地杀人,远比直接用刀更方便。”
想到这,陈召不由冷笑了一声,仿佛觉得既荒唐又无奈,他的目光慢慢从叶星移到宴离淮身上,感慨似的喃喃道:“看来,世子真的很喜欢把一群疯子聚集到一起为他做事。”
宴离淮抱臂倚靠在门边,慢悠悠地瞟了他一眼。
叶星看着陈召的反应,缓缓地说:“所以,你告诉凌息的真正情报,其实是你重生的秘密,以及接下来关于‘推翻棋局’的所有计划吧?”
这几乎没有任何再去辩解的必要。
如果单单只拿“重生”的秘密来说的话,凌息绝对会把陈召当做客栈里又一个精神崩溃后,开始说胡话的疯子。
况且,那个时候的凌息潜伏在少主身边,手上还握着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任务。而整座客栈只有那么大的地方,无论她想要做点什么,都极容易被身边人察觉到端倪。
所以,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情报,她更需要一条即便出错也可以重头再来的后路。
而恰巧,陈召手上正好有那条“后路”。
但陈召却没有立刻回答。
——这话其实问的很奇怪。
既然叶星早就知道御光派在和龙潭镖局合作,那么凌息知道他的重生计划也不再是什么需要打探的情报。
可怪异的是,她不但直白地问出了这个问题,甚至还为此长篇大论铺垫了这么久,就好像是一定要确认什么完全不知道的疑点一样。
陈召食指略微屈起,他在昏暗中静静凝视着叶星,漆色的眼底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半晌过后,陈召才慢慢地说:“我以为小少主早就知道了。”
紧接着,他轻轻牵起嘴角,嘲弄道:“毕竟,那是我唯一的筹码了。”
叶星略一点头,没再对此多说什么,继续道:“而作为交换,除了会去帮御光派推动重生的计划以外,凌息还会把我与宴离淮,以及北漠商队的所有来往动向,都尽数告知于你。”
凌息是龙潭镖局里除了沉洛以外,和叶星最亲近的人。就如同不管凌息做什么都很容易被察觉到一样,叶星的一举一动也很难瞒得住凌息。更何况那时的叶星还未曾意识到内鬼的存在,凌息若是想要知道些什么,简直称得上是轻而易举。
这也是陈召会去冒险找龙潭镖局合作的原因。
更何况,凌息最初的任务就是监视龙潭镖局里的其他人,只需要动动手就能成为合作的筹码,她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叶星似乎也没打算再向陈召确认什么,只接着说:“如此一来,有凌息在暗中帮你监视我的行踪,即便我和宴离淮之间的关系再怎么诡谲难猜,但对你来说,应该也不再算得上是什么致命的威胁。”
“所以说,”陈召微一耸肩,说:“我完全没必要再去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亲自试探你们的身份。就像小少主说的那样,不仅客栈里住客的举动和前世完全不同,就连狼群的动向也被你们彻底改变了。”
他看向叶星,“倘若龙潭镖局想快点离开客栈,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清剿狼群,再加上有凌息帮我监视你们,我只需要潜藏在暗处继续寻找陈晔,就足够了。”
——也就是说,那场计划其实并不是什么早已注定的死局。
而陈召之所以出现在那里,随后在一片混乱中被守卫关进了密室,又在阴差阳错下避开了住客的报复和狼群的袭击,活到了最后,似乎也仅仅只是误打误撞的巧合而已。
“——看吧,”陈召稍一摊手,像是终于恢复过来什么似的呼出一口气,“我从一开始就说了,那场计划只不过是一次逆转死局的机会。而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我们……”
他顿了少顷,似乎觉得有些讽刺,笑了一下,耸肩道:“就当是命运吧。”
“……命运。”叶星低声重复了一句,紧接着也轻笑了一声,赞同地点了点头,说:“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和她本人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叶星笑起来时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攻击性,甚至可以称得上用清隽来形容。再加上她的肤色要比旁人略显苍白一些,乍眼看去,倒有种和清冷疏离的朋友在交谈时,聊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看到她忽然展颜一笑的怔忡错觉。
但陈召却莫名有一种被藏在暗处的黑豹死死盯住的悚然感,他用指甲狠压了下掌心伤口,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被叶星打断了:
“就在那场计划的前一天,我曾对凌息吩咐过,让他们帮我支走守在图坤门外的守卫,因为我有一些事情需要和图坤本人单独商议。”
陈召面色微变。
宴离淮叩着胳膊的指尖一顿,像是看到了什么好戏似的挑了下眉。
叶星了然道:“……看来我猜的没错,她并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也是,如果你提前知道龙潭镖局会在那一天出现,你根本不会再去选择在同一天冒险行动。毕竟,那可是你逆转死局的关键机会。”
陈召吁出一口气,静了足足数息,才嘲弄道:“怪不得……”
叶星说:“你的重生之策在每个重要的时间点上都布下了推翻棋局的行动,以至于这计划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完美到无懈可击。但你应该也没想到,这也恰巧暴露了一个弊端,这场计划全程由御光派主导,不牵连到你的同时,也根本不需要你的参与。”
她顿了顿,说:“而你又是手握着凌息致命把柄的人,即便你们已经联手,但只要你还活着一天,凌息就会陷入暴露身份的危险里,而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变数。她一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你这个隐患。”
“而那场计划,不仅是你逆转死局的机会,也是凌息彻底摆脱受人桎梏的机会。”
“既然我能费那么多功夫去找图坤,她应该也猜到了我或许会答应和北漠商队联手。所以,我极有可能会去帮图坤阻止你们的计划,而她的目的,就是借我的手去除掉那几个在场的御光派弟子。”叶星略微抬眼,淡淡地说:“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你。”
只要陈召一死,凌息就可以用自己和御光派合作的名义,继续握着那条‘后路’,同时也也不必再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成为别人用来时刻威胁的阻碍。
“……真不愧是龙潭镖局的人,你们押镖的次数恐怕还没有你们算计人心的次数多吧?”陈召按了按眉心,有些唏嘘道:“我想过自己会成为凌息的眼中钉,但没想过她会这么快就下手。”
“不过,”他把试探的重点又拉了回来:“就算她算计了我一路,但这也并没改变什么。”
的确如此。
虽然这其中多了些意料之外的曲折变数,但也恰巧证明了陈召的确没打算带着曲谱故意接近叶星和宴离淮,把他们当成避难处藏到最后。
这一切依旧是个无解的巧合。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
叶星用指尖轻轻摸了摸桌面,说:“既然你的所有计划都缜密无措到即便发生了变数,也能轻松把自己摘出去的地步。为什么偏偏会在那种混乱到随时可以潜进人群中趁乱离开的场面里,留到了最后呢?”
第098章 098
很难去形容屋内此时的气氛。
就像是在迷雾笼罩的深山里走了一大圈, 最终又诡异地绕到了原点,回到了宴离淮在最开始就提出的疑问上:
“明明陈召很容易借着混乱金蝉脱壳,又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留在那里, 等着守卫出现?”
但和最开始的反应截然不同, 陈召这次并没有回话。
——因为,这的确不再是什么阴差阳错下造成的巧合。
尽管陈召为了掩盖曲谱的真相,故意抛出欲盖弥彰的伪装拖延时间,但不可否认的是, 随着这些伪装被一一撕开的同时, 他也暴露了太多对自己不利的线索。
就比方说,倘若陈召在当时并不清楚叶星和宴离淮的真实身份,那就不可能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
再加上那时他已经和凌息联手合作,狼群的动向也与前世完全不同, 就算他有所怀疑,也根本没必要再用自己的性命去试探什么, 更不可能把叶星和宴离淮当成什么所谓“扭转死局的机会”。
无论那场计划成功与否,北漠商队一定会有所行动, 龙潭镖局若真和他们有所联系, 也势必会去帮忙。而那时的情况对于他来说,藏在暗处等着其他人先露出破绽, 远比自己主动出现要安全得多。
更何况,从龙潭镖局出手阻拦御大光的那一刻起, 陈召应该就已经意识到了,凌息并没有按照约定的那样, 将叶星的行踪都尽数告知于他。
而凌息是除了御光派以外, 唯一一个知道他“推翻棋局”计划的人,倘若她真的动了除掉陈召的念头, 以陈召那种谨慎到几乎不容一点差错的人,绝不可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所以,他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那里。
——这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重复绕回原点的问题,而是拨开重重迷雾后,面临的另一个陷阱密布的危局。
远方的狼群又传来几声焦躁的低呜,周围却不见任何一点刀剑相撞的喊杀声。整座主楼都静悄悄的,像是早已被废弃多年的墓岗,只剩下浑浊血腥的味道在空气中徘徊。
陈召收回看向窗上血迹的目光,继而缓缓移向叶星。他慢慢地松开握拳的手,像是做了某种决定般,刚打算要说些什么,却听这时忽然“啪”地一声响起,打破了这短短片刻的死寂。
宴离淮很随意地抚了下掌,像是早就猜到了陈召不会那么轻易说出答案,抢先陈召一步开口:“……既然关于‘身份’的那条路被排除了,那我们接下来就来聊聊另一条路吧。”
陈召眉目未动,没再说话。
宴离淮目光落到到血泊里那几张人皮上,懒洋洋地说:“其实,比起你为什么要留在那里,我更好奇的是,你手上这份曲谱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短暂的沉默后,陈召忽然轻笑一声,似乎觉得这话问的很荒唐,“二公子难道忘了吗?我可是乌洛部的后人。虽然乌洛部已经覆灭了,那些曲谱也被弄得残缺不全,但如果我真的想要找到点关于曲谱的残片,应该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吧?”
也的确是这样。
尽管陈召对乌洛部的古字并不熟悉,但以他的能力,就算他家中的某个长辈不愿意透露关于秘宝的事情,他也依旧有的是法子挖出点什么。
“……但是,”宴离淮抱着胳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臂,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既然你能做到这些,那么宴知洲也一定能做到吧?”
陈召稍微抬眼,“……什么意思?”
宴离淮轻轻“啊”了一声,似乎觉得还挺有意思,“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或多或少会猜到一些。”
他没再给陈召反应的时间,继续说:“宴知洲那人向来生性多疑,怎么可能就这么把花费十几年去谋划的屠城大计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在你们还没见面之前,他应该就把你的身份底细全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在还没见面之前?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刹那间,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如光影般在杂乱的思绪里忽闪而出,可还未等陈召再去深想,便听宴离淮的声音再次响起:
“倘若那个乌洛部的长老当真还在世的话,他早就把人‘请’到南阳王府,或是其他能自己掌控的地方去了吧,何必轮得到你亲自去动手呢?”
陈召那惯常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僵冷的表情。
明明那只是推测似的语气,更不应该去顺着他的话胡思乱想,但不知为何,脑海里那道荒谬的猜测却仿佛漩涡般开始不受控制地放大,转瞬吞没了其他想法,在一片空白中映出那个从未去细思的疑点上——
两年前,在青雄寨遭遇朝廷围剿之时,世子到底为什么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