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身后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响起,“当然是他,不然还有谁能那么轻易去操控狼群给人让路?要知道,咱们最开始刚一靠近那些畜生,它们就恨不得把咱们骨头都给吞了!”
“你到底要用它们做什么?”
“我、我们也只是普通百姓而已,世子何必要……”
一个接一个的质问响起,里面还掺着几道分不清是不是北漠话的怒骂,震得人耳朵发疼。宴知洲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一一扫过那些住客,鲜血与尘沙遮盖住了每一个人的面孔。他看向最开始与他对视的住客,然而那个位置却早已换了个陌生的人。
这时,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下去了,猛地拔剑,剑尖遥遥指着宴知洲。
“他娘的,世子又怎么了?大家被困在这里,见了那么多死人,还怕个屁的狗屁贵人——让开,别拦我!”那人推开身边想要劝他的住客,大步往前走,“你把狼群引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当这地方是你用来过家家的狩猎场?”
宴知洲轻轻推了下扳指。
“还是说,你想要造反?我看它们甚至连如何列阵进攻都学会了,难不成你打算带着这群畜生去对付那些兵将?妈的……你做春秋大梦去吧!你这草菅人命的……”
宴知洲稍一偏头。那住客浑然不觉,仍在大声骂着什么。在他不远处的黑衣人当即拔出匕首,快步走进人群,自身后割开了他的脖子。
人群倏然一静。
那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住客甚至感知不到疼痛,他嘴唇颤动,双眼紧瞪向宴知洲,紧紧捂着不断喷血的脖子,后退了几步,身体不受控制往下倒。
人群怔了数息,紧接着突然惊呼起来,然而最外边的人刚挪动没两步,又生生被训练者的刀逼了回去。
宴知洲按了按后颈的刀疤,就这么稍微活动了下肩颈,平静地说:“你们实在是太吵了。经历了那么多,我以为你们早就已经适应这种处境了。”
“你……你……”
“——嘘。”宴知洲竖起一指,抬眼看向远处隐在沙雾中的楼影,眼底还带着轻淡的笑意,“各位的家人和孩子应该都还在房间里吧?如果不想让他们明天一早出来散步时,看到自己的家人像他一样被割了脖子躺在这里的话,就请大家安静一些。”
这下人群连声音也没有了,只剩下惊恐的吸气声。
宴知洲这才满意地转过头,看向龙潭的人,问:“叶星在哪?”
沈玉还未说话,只听远方一栋楼突然“轰——”地一声爆出火光,下一刻,滚滚浓烟瞬间加深了夜色。
第114章 114
“怎么回事——”
“四、四楼!快去看看……”
“别管御光派那些人了, 快去救火!”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混乱的杂响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叶星缓慢地睁开眼睛,本能地撑地踉踉跄跄站起身, 还未等多做什么, 剧烈地呛咳起来。
“——少主,少主!”
有那么一刹叶星甚至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碎了,耳边的一切声响再次被剧咳声遮盖,过了良久才勉强缓过来。她压着左臂缓缓渗血的伤口, 往楼梯口走, 沙哑地道:“……宴……陈召怎么样了?”
沈之明也没比叶星好到哪去。方才他们前脚刚跑出门外,后脚就被热浪掀翻了出去,要不是他及时抓住了栏杆,恐怕就要硬生生从四楼摔下去了。
沈之明咬牙折断了扎进腿里的木刺, 跟在叶星身后。他转头看向不远处被火光笼罩的房间,道:“……少主说的是那个中刀的人吗?还不清楚, 刚才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只看到他其中一个手下被房门砸飞了出去……”
他顿了顿,又看了眼那处被彻底砸断的木栏, 皱了下眉, 低声说:“少主,那人本身就挨了刀, 就算没被什么东西砸下楼去,恐怕也受不住这么强的冲击。”
此时房间里的黑烟正疯狂地外涌, 四楼走廊上来来回回聚了不少人,带着手边财物逃命的、从楼下提着水桶来灭火的、寻找自己失散的亲友的, 焦急的呼声混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燃烧声充斥着整栋大楼,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周围的烛灯已经熄了大半,叶星侧身避开跌跌撞撞往里冲的住客, 偏头看了眼周围几个受伤倒地的住客,说:“当时陈召比我们先出来一步,或许他并没有受到……不对,当时这栋楼里已经进来了不少住客,即便他在那么远的距离真受到了火势的波及,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一点踪迹都没留下。”
……踪迹?
沈之明闻言后脚步略微一顿,快速逡巡四周。
那场大火其实远不如客楼的猛烈,火势也没有蔓延很快,但在这么多人的楼里已经算得上是一场灾难了。地上到处都是住客逃命时丢落的包袱,里面的衣物零散各处,被踩得破烂,混在血刀与断木之间。几个受伤的住客无力趴倒在木栏一侧,身下漫出小片血泊,不知是死是活。
周围模糊的喧嚷混杂在浓烟里不断向外弥漫。沈之明看向不远处那几个倒地的住客,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眼皮轻跳。
他捡起地上的剑,走到那几个住客身边,快速检查了一遍,“……果然。”他抹掉手上的血迹,走在叶星身后,飞快地说:“少主,那些受伤的住客里没有内鬼。而且他们身上的伤和那场火没关系,他们都是被人——”
沈之明说话的间隙,叶星恰好看见一个垂头瘫靠在栏杆边的黑衣人。她蹲下身,稍微抬起黑衣人的下巴,只见幽烛的照映照下,那黑衣人侧颈处赫然横着一道皮肉外翻的刀口,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显然刚遇袭不久。
沈之明喉间微动,接着方才的话说:“……用刀子捅伤的。”
“……如今外面都是世子的人。况且我们已经达成休战的共识了。”沈之明压低了声音,“他们又想在这种紧要关头耍什么把戏?”
“这里太混乱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叶星右手虚扶腰后弯刀,往楼梯口走,边说:“如今敌在暗我在明,不管他们想做什么,我们都必须赶快离开这里。”
“——少主!”
他们刚走出没几步,只见不远处一道黑色身影正疾步往这边走。他面色凝重,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未等他开口,突然身形一顿。
此时房间的火光已经灭了些许,住客们进进出出地在四楼拥挤着,远方指挥救火的高喝声和寻找亲人的呼喊混杂在一起。就在这乱作一团的走廊里,一道尖锐的惊叫陡然响起。
“——御光派那些人闯过来了!”
在那几近失控的场面里,黑衣人一言未发,紧握住插进腰侧的匕首,另一手死死掐向内鬼脖子,近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猛然把对方狠掼向木栏。
砰!
栏杆顿时被撞得四分五裂,精锐身体凌空,在将要坠楼的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木栏。他咬紧了牙,正要往上攀时,又猝不及防被住客一剑捅穿了掌心。
一连经历了太多的变故,所有人对御光派的愤怒已经远远超过了恐惧。比起四处奔逃,更多的人选择了捡起手边的刀剑,他们用湿衣物掩住口鼻,平复着粗喘,警惕地看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面孔。
走廊两侧的喊杀声犹如海浪般逐渐逼近。
叶星和沈之明相看一眼,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话,他们借着人群混乱隐匿身形,齐齐后退了几步,随即撑着木栏,侧身翻到三楼。
“嘶……”沈之明落地时扯到了伤口,险些踉跄跪倒。他下意识往周遭瞥了一眼,说:“少主,三个人。”
叶星转头看向另一侧,只见昏光之中,数道人影正逆着人群朝他们走来。她说:“这群人堵住了楼梯。”
“……”沈之明忍不住低骂了一句,看着最远处那道身影,“那人还真是属王八的,这都没炸死他。”
叶星没说话,她偏头往楼下瞥了一眼,果不其然,逃到一楼避难的人群里有几个陌生面孔正仰起头,阴冷地注视着他们。
“还真是十八层地狱。”沈之明用刀划开衣摆,绑住腿上的伤口止血,喃喃自语:“千算万算,我还真没想到,我们到最后竟然会折在这群只会躲躲藏藏的内鬼身上。”
的确。这场大火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变数。
叶星左臂微微颤抖,她用右手扶住腰后刀柄,遥隔一片乱局里,平静地看向陈召。
陈召接过身边人递来的刀。他看着叶星,犹如在看被围攻的困兽。但他的脸上却没流露出任何放松的神情,只有一片漠然。
大火可以掩盖一切罪证。那间房里所有关于南阳王府和不明毒药的情报,身中机关后伤势诡异的尸体,以及那位本该在五年前就已“入土为安”的南阳王府二公子。
这一切和叶星有所关联的把柄将不复存在。倘若她今日能活着走出这里,下一步就是铲除那个唯一会威胁到她的人——会在陷入绝境后立刻反咬她一口的陈召。
“小少主联合龙潭镖局的人,意图勾结乌洛部后人劫取秘宝背叛世子。走投无路后却妄想用火油烧毁证据。”陈召侧首,看着楼下乱糟糟的人群,说:“杀了他们。”
“……但其实和死在世子手里相比,”沈之明背对着叶星,看向疾步往这边走的精锐,说:“也不算是个坏结局吧。”
他握了握手中长剑,像是为自己打气一样,低声道:“就当是在练武场一样……”
叶星说:“杀了他们。”
四楼的浓烟钻出木栏涌向半空,三楼的住客大都已经逃到了一楼。不远处和家人走散的孩童不知被谁狠撞了一下,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数道身影猛然跃起,挡开住客的刀剑,朝着走廊中央狼扑而至。
叶星弯刀在瞬息间出鞘,她向前走了两步,在对方刀锋逼近时踩着木栏腾空翻起,自半空抡刀砍向对方的咽喉。
鲜血贴着刀锋凌空飞溅,把木栏染成了刺目的红。叶星脸上沾了血滴,她跨过地上的血泊,极速掠向精锐,刀锋相错擦出的火星在双方的眼底蹦跃。她盯着对方,在下一刻挥刀间看着对方瞳孔极速充血,颓然撞向木栏。
每迈出一步,叶星都能感觉到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往外渗血,那种发麻的刺痛感就像被闪电劈中般席卷全身。叶星的右臂开始变得迟钝起来,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冲来的精锐,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口又多了一道,在对方刀刃划破上臂的瞬间,先一步割开了对方的喉管。
浓烟如蝗虫过境般向三楼每一个角落急遽渗透,伴着周遭接连不断的呛咳声,最后一个精锐僵硬地后退了两步,撞开被刀剑劈断的木栏,坠向一楼。
陈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叶星脸上沾了血滴,她在与陈召不过十步之遥时停下脚步,抹掉了刀面上的血。
陈召略微抬臂,左脚稍退半步。
浓烟开始慢慢涌向两人,像是将要吞噬掉一切的黑色漩涡。
就在那一刻,两道人影悍然跃起,如同孤注一掷的野兽般冲向对方。
噗呲——
陈召顿了一下,慢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心口,接着猛然喷出一口血。
“……咳咳……咳咳……”
陈召紧抓着叶星的肩膀,在这一刻,他却突然露出了笑,声音嘶哑到近乎难以辨识,“哈……你知道吗……这场豪赌从来都没有赢家……”
叶星意识到了什么,猝然转头,看向楼下。陈召说:“大家不过都是棋子……他宴知洲玩弄人心,到头来还不是被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棋子拉进了棋局……”
浓烟遮挡了太多视线,叶星只能看见几道黑影将人群逼得不断后退,可即便是只有一道模糊的轮廓,她也能认清站在门边的那人是谁。
他紧紧抓着叶星的肩膀,竭力不让自己倒下,他笑了几声,说:“大家谁都想踩着对方的头颅往上爬,走出困局,去当操控全局的棋手,每一天都活在自己设想的无数种结局的恐惧里……每时每刻都要不停地算计。算计,算计。他妈的……算计到最后,我却连该向谁报仇都不知道。是我要的太多了吗?不,不。是那该死的老天爷在拿我当笑话耍……”
他话说的断断续续,语序也开始变得错乱起来,却竭力维持着神智。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叶星,问:“你觉得你会赢吗?”
叶星并未言语,维持着侧身的姿势,抽出了刀,鲜血霎时溅了她半脸。
“……不,这场赌局没有赢家。小少主……”陈召扶着木栏,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倒,他笑起来,看着踉跄后退的叶星,最后一点声音也散在了浓烟里,“我在下一世等着你。”
弯刀哐当落地。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了一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寂静起来。
她捂着被刺伤的腹部,猛地吐出一口血。
“……叶星,”宴知洲看着楼上颓然倒下的人影,说:“你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第115章 115
叶星曾听宴知洲说过一句话。
“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一瞬间跌入谷底。”
比如说, 正当你觉得用了无数心血所筹谋的计划,终于有了一些成果的时候。它会在某个深夜,突然毫无征兆地、以一种你永远也无法预想到的方式, 彻底付之一炬。让你不得不捡起满地的残骸, 从零开始,重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