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随即转过头,看向那群追杀他的人。
轰隆——
闪电映出眼前训练者惊恐的神色。
伞面稍微后倾,雨幕隔开了两人。宴知洲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着此前无数个试图逃跑或意图摧毁他计划的训练者。
他有时会想,自己是否曾经也和他们一样,露出那一副表情?
就像是深困于陷阱里的兔子一样,用那双被火把映亮的眼睛紧瞪着对方,在干脆就这样等着猎人举起猎弓瞄准自己、等待死亡,和想着用那副毫无杀伤力的牙齿深深咬住猎人的手腕、殊死一搏之间反复徘徊。既让人同情怜悯,又不乏觉得他太过自不量力。
但往往,落入陷阱的“兔子”并非只有一只。
而当你意识到处境艰难到极有可能会因此丢掉性命时,你很难不去为了自己而背叛别人。
“……知洲,宴知洲,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的父亲,我的家人就会……”
“……我本想将此事告知世子,但是他得知此事后,提议说我们可以借这事去威胁二公子……”
“是属下的疏忽。”
雨声阵阵,摇晃的灯笼在雾里散着幽红的光。宴知洲看向跪地的叶星,说:“你知道背叛我的人会是什么下场吗?”
“是属下办事不力,才让二公子有可乘之机,潜进房间盗走布局图,酿成此祸。”叶星说:“属下甘愿受罚。”
响雷猛然劈下,疾风骤雨瞬间浇灭了微光。
一片昏暗里,叶星抬起头,眼底未曾有过任何仓惶,“但在这之前,请世子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她对上宴知洲饶有深意的目光,接着道:“让属下亲自带人去‘接’二公子回府。”
茶杯重落在小几上的声响与记忆里的雷声叠在一起。
“……属下从未有过背叛世子的想法。”叶星跪在床上,肃声说:“当初属下与客栈老板合作,也仅仅只是想要驱赶狼群,离开这里。”
宴离淮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地看着叶星。
叶星依旧维持跪着的姿势,腰腹隐痛的伤口让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但她的肩背依旧挺直,如同遵从命令行事,永远也不会想着逾矩背叛主人的机关傀儡一般。
“……我想也是。”
过了良久后,宴知洲才稍一偏头,朝字条示意,说:“不然的话,以陈召那种人,一定会把这里面所发生的一切疑点都写在这上面。好让‘那群人’去承担他办事不力……或者说意图叛变的后果。”
叶星稍微倾身,拾起纸条。
自从客楼御大光一事过后,陈召就一直被关在密室里。倘若世子真的是因为那字条而来,那么他唯一传递消息的机会就只有狼毒事件爆发前的那几天。
而恰巧的是,那段时间她和宴离淮近乎毫无接触。
更何况,若是陈召真的在那上面写了什么,也不会舍弃借着火灾脱身的机会,去孤注一掷地设计除掉她了。
叶星脸上依旧不见半分表情,翻开字条。
果不其然,这上面只写了狼群围攻客栈一事。
“……但既然他没写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宴知洲端起桌边另一杯茶,慢慢地说:“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给我传递消息。”
叶星随手折上字条。
“我虽然没告诉过他狼群一事,只告诉了他关于秘宝一些笼统的事。但如果他真的有拿走秘宝的想法,必然会知道秘宝的用处。”宴知洲说:“那么他应该也会理所当然地发现,这些极其异常的狼群可以被秘宝操控。”
“也许是因为当时事发突然,客栈又乱作一团,那人一时没想到秘宝竟然会和狼群有关。”叶星没在这个疑点上多说什么,她似乎沉吟了片刻,说:“……那些手下或许知道些什么。”
“那些土匪吗?”宴知洲没什么意味地笑了笑,喝了口茶,道:“陈召那人虽然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在山上过着烧杀抢掠的行当,但做事倒是谨慎至极。有什么事情只会让自己清楚,即便那些土匪和他一起死里逃生,他也未曾和他们透露过一句有用的情报。那些人只是听令行事的木偶罢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的确如此。
倘若他们真的知道些什么,世子就不会有“闲情雅致”坐在这里喝茶,试探她话中流露出的破绽了。那些青雄寨的残党只会告诉世子,客栈老板和龙潭镖局的人在相互勾结,以及客栈老板私自软禁他们的二当家。
除此之外,他们拿不出任何世子想要看到的证据。也说不出从记事起便在王府练武场中长大、对乌洛部以及秘宝一无所知的叶星,为何会突然想着要跟世子抢夺秘宝。
更何况,叶星与客栈老板的联手,在客栈所有住客的眼里本就是为了驱赶狼群而不得已的办法,没有任何人能找出他们在驱逐狼群计划里流露出的疑点。而如今那场大火掩埋了一切,客栈老板和陈召已死,那些青雄寨残党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在惊怒交加的情况下,作出的毫无切实依据的污蔑。
“……不过,那些土匪也并非全无用处。”宴知洲在这时说:“他们既然说这座客栈的老板软禁了陈召,而他们的命令就是一直潜藏在住客之中,见机行事,救出陈召。那就说明,直到从我来的那一刻,陈召一直处于被软禁的状态。”
他把茶盏轻放在桌上,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似乎完全没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的惨叫,仅仅只是在盛满夕阳暖光的房间里,和自己的亲信随口谈起一件毫不重要的小事。
他说:“那么,既然他们说陈召是被突然绑走的,那么他究竟是如何未卜先知,在一切发生之前就下达命令的呢?”
隔壁传来鞭子凌空甩下的清响。叶星埋在被里的手指下意识屈起,深陷在白色的床单里。但面上却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她抬起头,像是想不通这其中的疑点。
宴知洲却不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把小几上茶递给叶星,说:“你伤的那么重,我应该让你好好休息才是。喝些水吧。”
叶星低眸看着茶中荡起的倒影,顿了片刻,才缓缓抽出被子里的手。
宴知洲看着她的动作,“你是怕我下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
“不用怕,这杯茶里什么也没有。”
宴知洲温和地笑起来,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真正想给你的东西,已经在方才的药里了。”
第117章 117
哪怕宴离淮用了将近十几年的时间去谋划, 成功离开了南阳王府那个像斗兽场一样的鬼地方。在远离皇城千里之外的大漠,一手建造了这座没有任何训练者侵扰的世外桃源。
但其实,他并不想去承认。
即便怪物消失了, 恐惧依然会如影随形。这么多年以来, 他一直都没有逃离那座炼狱。
——砰!
猛然前扑的狼狗猝不及防,一头撞上恰好关合的房门,当即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宴离淮用后背紧抵着门板,死死挡住那群不断撞门的怪物。
砰!砰!
门闩早已在接连不断的冲撞下出现裂痕, 单薄的木板随着每一声触目惊心的重响, 撞击着他的脊背。宴离淮怔怔望着前方,空洞的瞳孔被正午的阳光映成了浅棕,倒映着远处空无一人的树影。
狼狗的嚎叫盖过了獠牙撕扯血肉的声音。他紧咬着唇,反压在门上的手指用力蜷起。他没有大声呼救, 仿佛一旦开口,那仅存的力气都会随着话音瞬间流尽。他仅仅只是用那消瘦的身躯紧挡着门, 防止它们再冲出去伤人。
“……怎么回事?”
“声音好像是从那边,那边……”
“——快去叫王爷过来!”
宴离淮看着远处跑来的侍女, 听着她们大声惊呼, 随即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缓缓低头, 望向从门缝里缓缓流出、延伸到靴尖的血泊。正午的日光将它们照得格外殷红,格外刺目。刹那之间, 他忽然想起了阿娘今早穿的那件红色骑装。
他眨了下眼,瘦弱的肩背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沾了血的靴底开始变得湿滑, 让他险些挡不住那些发了疯的狼狗。
“——快把阿淮带走!”
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一片混乱的嘈杂里, 他不知被拉进了谁的怀里,皂角味道的外袍盖住了他的脑袋,隔绝了那些浓烈的血腥和嚎叫。
“不……不……”
宴离淮竭力抬起头,在被人护着往外走时,抓住了不知是谁的衣袖,喘息道:“是……是他做的……”
“——你在说什么?”
“是宴……”
他张开嘴,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那些泪水仿佛逆流进了喉咙里,让他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
“快把孩子带走!”
“快救王妃……”
“——小心那群怪物!”
一片混乱里,宴离淮紧抓着那人的衣袖,想要挣开罩在身上的衣袍,然而那衣袍此刻如同铁索般越发收紧,他在接近窒息的哭声中拼了命地收拢手指,却只能绝望地看着父亲的袖角从指尖滑过,奔向犬舍。
黑暗彻底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宴离淮猛地睁开眼睛。
月光透过窗户投下银色碎影,他倚靠在墙边,下意识去揉酸痛的后颈,才发觉自己正与一只冰凉的手紧紧相扣。
“又做噩梦了?”
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说。
“……嗯,我方才梦见——”宴离淮偏过头,紧接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音猝然一顿。
随后他怔怔低头,看着两人手上早已凝固的血迹。它们在月光下像是一条暗色的河流,沿着她苍白的手腕、破损的衣袖蜿蜒向上,漫过小臂、手肘、左肩,最终如同汇聚大海一般涌向心口。他目光落向叶星胸腔处狰狞的爪痕,心脏在瞬间急剧绞紧。
楼下狼群的嚎叫声和低弱的呼喊声隐隐约约传进房间。
宴离淮颤抖地抬起手,想要去抱她。
“……公子,公子!”
宴离淮睁开了眼睛。
纸张随着宴离淮的动作发出“哗啦”声响,梵尘看向他腹间渗出些许血迹的纱布,担忧道:“公子,你才刚醒来,就连续两夜未曾休……”
“……我没事。”宴离淮撑着桌面起身,看了眼被无意识攥得发皱的纸,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把它铺得平整,打断他道:“叶星怎么样了?”
“小少主受伤严重,这几日一直在昏睡当中。”密室里烛灯昏沉,梵尘把饭菜放到一旁,说:“不过,昨天龙潭镖局的人来传信,说世子前日突然中断了‘审问’,去了少主的房间。”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桌上堆散的纸,上面记着一排排字形极其复杂的古字。他斟酌道:“……或许,是因为少主醒了。”
宴离淮点点头,靠着桌边,用掌心按了按额角,随口问:“今日呢?龙潭那边有消息了吗?”
数日前的那场大火不仅销毁了一切对陈召有利的把柄,也扰乱了宴知洲原本的计划。当时主楼内的住客都想着往外逃命,但青雄寨那些精锐和其他想要救家人朋友的住客,却趁乱冲出了训练者的包围,往主楼里面走。
周遭浓烟四起,又有人故意制造混乱,哪怕那群训练者各个武功高强,也难免应对不暇。而以梵尘为首的那几个尚未被训练者发现的守卫,便趁乱从一楼仓库的密道里潜进了密室。这些天以来,龙潭镖局的人每天都会把客栈里的消息传给他们。
宴离淮见梵尘未回话,“怎么了?”
“……方才,”梵尘见宴离淮语气里难掩烦躁,犹豫了一瞬,才从袖中取出字条,递给他,说:“龙潭镖局的人传信说,自从前天世子进了少主的房间后,少主的身体状况便突然恶化,甚至还一直高烧不退。直到今日他们才知道,少主被世子喂了毒,此刻已经——”
他的话音戛然停止。他看到宴离淮怔怔望着纸条,像是突然陷入了什么噩梦一样,缠着纱布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
烛火幽暗,密室里寂静无声。梵尘忽然想起了之前在客栈门口看到的那个被琴弦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守卫,他攥紧了拳,低下头,终究还是没说出叶星此刻已经被送去“审问”一事,只低声说:
“……公子,或许,或许是龙潭那群人听错了消息,毕竟少主一直在昏迷,究竟中没中毒也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又或者是他们给我们传递消息时被世子察觉出了什么端倪,才不得不这么说的……”
“……不。”宴离淮把字条扔在桌上,压着眉心,说:“龙潭镖局的那几个人本身就是王府训练者里千挑万选的精锐,既然他们会选择在这种情况下给我们传递消息,那就说明他们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被世子发现。”
这就意味着,消息确实是真的。
梵尘皱紧了眉,说:“公子,龙潭那些人既然选择追随少主,应当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