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离淮摇了摇头,“龙潭镖局的人再厉害,也不是什么刀枪不入的神仙。”他指尖无意识叩着桌面,“以他们对宴知洲的惧怕程度,根本不可能明着和他对抗,救走叶星,更何况叶星现在的情况……”
他喃喃似的低语蓦然一顿,紧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低声说:“不对。宴知洲既然在叶星醒的第一时间就给她下了毒,还要对她用刑,那么龙潭镖局的人为什么会在之前的几天里,一直平安无恙地给我们传递消息?甚至直到今天,还能把叶星会被用刑的消息告诉我们?”
梵尘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宴离淮说:“叶星是龙潭镖局的少主,她的手下都是训练者中的精锐。倘若她真要做什么对宴知洲不利的事,那些手下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也就是说,既然宴知洲从一开始就怀疑叶星,不可能放任那些连一点消息都未曾透露给他的训练者,在客栈里随意行动。”
“难道是龙潭镖局的人告发了少主?”梵尘思考了一下,说:“公子说了,龙潭那群人很怕世子。或许是他们担心自己做的那些事早晚会被世子发现,所以为了保全自己,在情况变糟之前先一步告发了叶星。”
宴离淮瞥了桌上一眼,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今日你拿到的就不是记着消息的字条,而是十几把冲你劈过来的刀剑了。”
他顿了一下,道:“况且,他们当初也做了不少反抗宴知洲的事,行至于此,如今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谁也不可能编造出什么完美的谎话踢别人下水,把自己从这些谜团里摘得干净。”
而宴知洲那种疑人不用的性格,更不可能会让意图背叛自己的人活着走出客栈。更何况,那人仅仅只是个训练者而已。
“既然不是这样,那他们为何还能躲过世子的眼线,给我们传递消息……”梵尘喃喃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倾身去拿桌上的字条,又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但是,排除掉他们会告发我们的话,那么这字条的意思……”他不可置信道:“难不成他们想让我们出去帮忙救人?”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了。”宴离淮压住微微发颤的手腕,说:“倘若叶星被用刑的消息是真的,那么龙潭镖局的人一定会意识到自己被世子怀疑不过是早晚的事。但他们今日却仍冒险给我们传递消息……”
梵尘收拢五指,紧盯着字条。
宴离淮偏过头,看着桌上的曲谱,慢慢地说:“看来,我的这位兄长是打算利用叶星来逼我出现。”
第118章 118
“……他想利用我去逼迫宴离淮主动走出人群, 站在他面前。”
鞭子凌空甩下的声音,和咬紧牙关的闷哼声夹杂在一起,透过单薄的墙壁隐约传来。叶星把茶杯放到床边的小几上, 背靠着墙, 去拆手臂上的纱布。
“……为什么?”窗边的另一个声音说道。她似乎有些不解,稍顿了一下,又问:“难不成世子已经猜到了客栈老板其实并没有死?”
叶星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世子究竟信不信任我们的人暂且不谈, 但那些青雄寨的精锐都可以证明客栈老板当时就在主楼里。”
她解开最内层染血的纱布, 继续道:“更何况,那群真正进到房间里,见过密室的人都已经死了。世子应该清楚,以当时训练者包围主楼和逐一排查客栈老板身份的速度, 他根本不可能顶着那张人人都见过的脸,混在人群里逃出去。”
“……既然如此, 世子为何还要利用你去引出宴离淮?”
叶星稍微抬眼,看向靠在窗边的那道身影, 屋内烛光昏暗, 她看不太清她的面容。叶星平静地收回目光,听着她低声喃喃道:“这根本说不通啊……”
。
“——不对, 这根本说不通。”
沈玉站在窗边,望着外面那几道半隐在夜色里的身影。他们正押着几个住客往主楼走, 其中几个训练者走在队伍两侧,一手压着剑鞘, 一手提着灯。冷风呼啸, 幽红的光影映着住客的侧脸,她认出了其中几人正是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守卫。
“……如果世子真的发现那个客栈老板还活着的话, 今日被押着走进‘刑房’的人恐怕就是我们了,世子根本不可能继续花费时间去抓那些藏在住客之中的守卫。毕竟我们几个才是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
沈玉紧皱着眉,沉声说:“但如果世子并没有意识到客栈老板的存在,那为何会偏偏放过我们,唯独对少主用刑?明明我们这几人远比那些守卫更有审问的价值。”
门外走廊响起脚步声,沈之明背靠在门侧,听着那脚步声上了楼,才离开门边,说:“……这件事的确古怪。”
他把佩剑解下,放到桌上,说:“别的暂且不提。那场大火之后,少主因为伤势严重一直在昏迷。当时世子为了救她,甚至还亲自熬夜给少主配药、煎药。可等少主好不容易醒来后,他却又给少主下了毒,甚至还对少主用刑……”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瞬,看着沾血的剑,不解道:“既然世子从一开始就怀疑少主,那为何还要想尽办法救她的性命?即便世子想要从她的口中得知什么,可少主此时伤势未愈,这么用刑下去,即便是药人,也承受不了几天。”
“……的确,世子从来都不会做这么多此一举的事。”沈玉望着夜色里那几道缓缓消失的红光,沉思了片刻,接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压低声音道:“难不成,世子已经知道我们偷偷给别人送信的事了?”
“不,不可能。”沈之明说:“我们的人在送信时极为谨慎,一旦发现周围情况有任何异常,绝不会再冒险接近仓库半步。更何况,世子若是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们现在也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也对。”沈玉关上窗,将放在窗沿的匕首插回刀鞘,往桌边走,“假如世子真发现了什么端倪,今日被送去刑房的恐怕就是我们了……”
说到这,她脚步一停,忽然道:“——发现。说不定世子真的发现了什么端倪。”
沈之明偏过头。沈玉说:“或许在最初,世子真的是想救少主,所以才会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只不过在这期间,他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守卫,那群守卫,说不定是他们抗不过重刑,又或是神志不清时说漏了什么,导致少主被连累。”
沈之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我们还可以走出这间房,随意行动,就说明那些守卫并没有说些什么。最起码,他们说的话还不足以把龙潭镖局牵扯进去。”
当然,也不可能严重到会让世子怀疑叶星。
“……随意行动。”沈之明抓到了关键,抬头反问:“为什么少主出事了,我们却还可以随意行动?”
沈玉一时没听懂他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你想到了什么?”
“我们不理解世子的这个做法,所以我们这几天一直在猜测这些,整日提心吊胆,担心下一刻那些训练者就会冲进来,把我们押进刑房。”
沈之明转过身,分析着道:“为此,我们在明知道客栈老板根本无法悄无声息走出那个什么密室,救出少主的情况下,还是把少主出事的消息告诉了他……我们太着急了,哪怕就这么等着,也不应该向他们暗示求助。倘若那个客栈老板真的要派人出来救少主,那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沈玉明白了他的话,“而世子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随即她又皱了下眉,“可是,这依旧无法解释那个疑点。如果世子真的发现客栈老板并没有死,又何必要大费周章,等着我们主动露出破绽?他大可以在暗中派人监视我们,在我们送出消息时把我们一网打尽。”
“这个方法的确可行,但也同样太过打草惊蛇。”沈之明说:“我们在南阳王府多年,对那些训练者如何追踪别人行迹的方式近乎了如指掌。如今大家都在主楼,我们又极其警觉他们。一旦他们有什么异动,我们宁可守在原地寸步不动,也不可能冒着风险试图联络别人。”
“而既然世子选择走出这一步,这就代表了,”沈玉用手指敲了下掌心,说:“世子其实并不知道客栈老板到底是否还活着,或许,他也认为客栈老板其实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但是他怀疑,除了客栈老板以外,还有其他人参与了这件事。”
沈之明点了点头,“客栈老板对于世子来说或许只是一个‘代号’,它代表着任何知道秘宝真相,以及引来狼群的人。而世子应该也意识到了,除了真正的‘客栈老板’以外,试图抢夺秘宝的远不止一人。”
“……既然世子并不知道客栈老板的存在,”沈玉想到了那个身份不明的陈晔,低声说:“那为何他会怀疑和其他人毫无多余联系的少主?”
“这就是真正疑点的所在之处。”沈之明侧过头,凝视着远处的房门,喃喃道:“我们一定在某处细节上露出了什么破绽……可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
“……问题出现在我们身上。”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微弱的火苗在烛台上摇曳,倒映着叶星清瘦的侧影。她看了眼左臂上尚未结痂的伤口,说:“站在世子的立场上来看,我们对这座客栈以及青雄寨那些人的存在,本应该是一无所知。但我们最终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牵扯了进来,知道了陈召和客栈老板的身份。”
隔壁的声音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门外拖行重物的摩擦声。叶星恍若未闻,倾倒药粉,接着说:“但我们却在这种毫无所知的情况下,躲过了所有算计,甚至还在陈召和宴离淮的厮杀中,活到了最后。”
那道穿着黑衣的身影抱着胳膊,了然点头,道:“所以,你还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叶星点了点头,说:“从世子见到我的那一刻起,就会开始怀疑,那两个筹谋已久、最有可能得到秘宝的人,为何会在关键时刻,突然死在了那场毫无征兆的大火里。而我一个对乌洛部、对狼群一无所知的人,为何会活到了最后。”
“比起单纯地巧合,世子一定会更倾向于龙潭其实在和别人暗中联手。”那身影抬指杵着额角,思索着说:“所以,他会开始怀疑,客栈老板究竟是否还活着——毕竟,他的尸体已经和那间屋子里的所有尸体一样,被烧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像陈召那样轻易辨识。”
“又或者,对于世子来说,其实‘客栈老板’究竟是谁、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根本不重要。”叶星缠着纱布,说:“重要的是,世子认为,这座客栈里还有其他人和秘宝有所关联。而龙潭镖局这群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或许和那群人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
那身影顿了片刻,问:“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干脆问你如何和陈召、客栈老板相识的,在那场大火之前,你们究竟都做了什么?”她往前走了两步,逡巡四周,“何必以养伤的名义,把你软禁在靠近刑房的小房间里,甚至还给你下毒……”
她视线落在叶星身上,与她目光相对。随即她稍微歪头,笑起来,抬起右臂,露出被獠牙撕裂的半边身体。隔壁刑房陷入死寂,墙壁四周被阴影覆盖,狭小的房间里,叶星甚至能清晰听到黑血从她的伤口渗出,一路漫过破损的黑衣,最终滴答落地的声音。
“而那个毒,”她打量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对叶星说:“目前来看,对你身体唯一的损伤,就是让你看见了我。”
第119章 119
叶星坐在床上, 背靠着墙,没有说话。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叶星看着沉洛一步步走近,然后坐在床边。她与叶星各坐在床头和床尾, 隔着半张床的距离。她没有转头去看叶星, 而是望着对面空无一物的木桌。但即便如此,叶星依旧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混合着血腥和深秋冷风的凉意。
就好像她真的刚从外面走进来,随手脱下外衣,坐在床边边暖着身子, 边和叶星搭话一样。
“这意味着你的幻觉会越来越严重。”
沉洛轻声道:“你曾经想用这些幻觉来欺骗自己, 假装我还没有死。但因为你体内的毒……又或是蛊,总之,你的幻觉会原来越严重。我会以临死时的各种模样出现在你面前,被狼牙撕咬掉半边身体, 又或者整张脸都鲜血淋漓……这全部来自于你脑袋里的想象,那是你唯一恐惧的噩梦。”
屋内一片寂静, 半晌后,叶星轻哂了一声, “所以, 我需要靠酒来逃避这些吗?”
若是换做以前,沉洛或许会转过身, 突然笑着拍拍她的肩,告诉她这些其实都是玩笑而已, 别那么严肃。但此时此刻,她却直白地摇了摇头, 语气里还带着些许无奈:“你我都清楚, 它根本无法逃避。”
叶星抬起眼。
“沙尘暴来临之前,你看见我的时候, 还可以与我开开玩笑,聊聊以前在龙潭镖局时的事。因为当时客栈里的局势尚且在你的掌控之中,而你也可以借此来逃避我已经死了的现实。这些幻觉对你来说无足轻重。”
沉洛看向房门,说:“但如今情况完全不同,你对那扇门背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客栈内发生的一切也开始逐渐脱离你的掌控。”
叶星不置可否地保持沉默。
“你不清楚宴离淮究竟有没有在大火蔓延前成功回到密室。即便是进了密室,他又会不会因为重伤而死……就像当初被狼群截住退路的我一样;也不知道沈之明他们如今情况如何,他们都跟世子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在话语中露出破绽?那些每天被推进刑房的人,他们是否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