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砍倒试图阻拦的训练者,跨过眼前的尸体,随即被其他训练者扑倒在地,脸颊重重砸进了血泊里。他抬起头,被血染得发红的眼睛紧盯着宴知洲。他喉咙里溢出一声嘶哑的怒吼,竭力伸出手,紧抓着那片冰凉的玄色衣摆。
孩子似是被吵醒了,不安地大哭起来,一只小手抓住世子的长发。
“你怎么敢……你如果想做什么,拿我开刀就好……把我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又或是用火一点点烧死我,无论你想做什么,让狼群吃了我,让我生不如死,我不在乎,我无所谓……你放过她,放过她……她才那么小,她会死的……”
陈晔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控过。这么多年来,他被那些训练者追杀过那么多次,他亲手杀了自己唯一的朋友,杀了那些比自己年龄还小的训练者。
他数不清自己在死亡边缘徘徊多少次。他太多次从浑噩中醒来,拖着像是经历过重刑的身体,四处流亡,拼命挣扎。他数次濒临崩溃,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失控,像其他训练者临死前那样,无谓地做着徒劳之举。
陈晔顾不上压着他的训练者,竭力抬起头,试图用那双被鲜血浸染的眼睛看向自己孩子。就好像只有这样,他就能守护他唯一的孩子。
宴知洲把孩子抱给一旁的训练者,“你放心,我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变态,不会拿这孩子来试药的。”
“你……”
“她比任何同龄的孩子都要乖,不是吗?”宴知洲看着那孩子被抱出房间,说:“即便这座客栈被狼群围攻,住客每天都在相互残杀。那些令人焦躁的声音吵得她无法安眠,但她依旧很少哭闹。这是经历过战争和流亡的孩子特有的……”
陈晔打断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宴知洲慢慢蹲下身,目光扫过陈晔身上的伤,说:“他的父亲是出色的武者,她的母亲是大漠最博学多识的人。说不定长大后的她比任何人都要卓越。”
陈晔紧紧凝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沙哑开口:“……然后把她培养成你最得力的下属。就像叶星一样,对吗?”
宴知洲没有说话。
“……当年那小孩不过才七八岁,武功却比那些成年的训练者还要厉害。她天资优越,所以你亲自培养她,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信。她从未辜负过你的期望,通过层层试炼进入龙潭镖局,替你做任何事。”陈晔说:“但你依旧不信任她。”
陈晔强忍着伤口的刺痛,咬牙看着宴知洲,说:“……因为你当初就是像这样对待她的父母的,对吗?她那么聪明,你总担心她有一天会像其他那些试图背叛你的训练者一样,因为从未见过的父母的死因,把刀转向你。”
宴知洲却不以为然地微笑起来,说:“几年前,也曾有过和你一样处境的训练者,说一些试图让我去怀疑叶星的话。你应该知道,在这里胡言乱语挑拨离间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即便我因为你的话对叶星做了什么,也不会影响你女儿、你妻子的下场。”
就在这时,一道提着血剑的身影站在门口。宴知洲略微扫了那身影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对陈晔说:“……所以,就当是多尽一尽你成家以来,提供的那点聊近于无的责任。告诉我,那东西究竟在哪?”
第122章 122
孩子的哭声逐渐远去, 与走廊远处的嘈杂混在一起。陈晔稍微低头,在喘息中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你不是想过平凡的生活吗?”宴知洲耐心地道:“等这一切都结束后,我可以让你去过那样的日子。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 你们可以隐居他国, 又或是定居北漠……无论是哪,我都不会再去干涉你们。”
陈晔目光微微触动,却没有说话。
“难道你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吗?”
宴知洲越过陈晔和那几个训练者,看向门外走廊, “从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试图站起来迈出第一步,第一次去上学堂……你参与了她人生中每一个值得铭记一生的时刻。和其他称职的父亲一样,你和你的妻子一起陪着她长大。那应该才是你真正期盼的东西。”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语气依旧温和,完全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你因为想彻底摆脱你那所谓的阴影, 以至于到了近乎走火入魔的地步。紧攥着那点无法彻底扳倒我的把柄,把那些关心你的人也一起拖进漩涡……”
宴知洲俯视着半伏在地、浑身鲜血的陈晔, 道:“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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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觉得他会说吗?”
几日前的深夜。梵尘点燃守卫刚送来的几盏烛灯, 放在桌上, 替换掉光芒微弱的火烛。随后他后退了几步,望向张贴了大半面墙的图纸, 以及上面刻意圈画的记号和身份信息。
他视线落在标画着北漠商队的那几张图纸上,低声自语道:“世子行事心狠手辣, 那个人既然是从王府里逃出来的,想必对此深有体会……所以, 就算世子真的用贺兰家的千金或是那孩子去威胁他, 他应该也不会这么轻易交出乌洛部秘宝的线索……”
他沉思了一会,转过头, 说:“他应该清楚知道,就算他交出了曲谱,世子也不可能平白做出什么心善之举,真的网开一面,让他们平安离开这里。”
屋内光线明亮。此时宴离淮刚脱下外衣,正一圈圈揭开缠着腰腹的纱布。小股鲜血已经渗透了纱布最内层,他稍微低头,拆开最后一块纱布,边说:
“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陈晔很在乎贺兰图和他们的孩子。他之所以费尽心思做到今日这种地步,就是为了彻底摆脱过去那段阴影,不再去做那些为了利益而相互残杀的脏事,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如果让他为此放弃这世上唯一的家人的话……”
说到这他顿了一瞬,似乎觉得有些微妙,稍一耸肩,说:“这一切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他说了的话,就等于把最后的底牌都交给世子了。即便如此,他也未必能护得北漠商队周全。”
梵尘似乎有些想不通,皱起了眉,低声说:“世子这次来得实在是猝不及防。客栈里除了这间密室以外几乎没有什么藏身之处,况且贺兰图和那孩子的身份特殊,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没法躲藏……看来,无论这一步怎么走,那个人都未必能逃出死局。”
“……死局。”宴离淮抬起头,看着墙上的图纸。梵尘在一旁理着桌上的药箱,从里面拿出几瓶伤药,听着公子思索道:“不,陈晔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即便宴知洲的到来是意料之外的变数,他也绝不可能就这么甘愿落入死局,放弃抵抗。哪怕希望再渺茫,他也会想尽办法摆脱困局。”
他看着墙上那些复杂密集的人物关系标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稍微直起身,低声说:“……而摆脱目前困局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拖延时间,把世子的目标从他这里,转移到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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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片刻,陈晔缓缓松开衣摆,嘲弄般地扯动嘴角,说:“我说过,你想要的东西,不在我这。”
压制陈晔的训练者神色未变,突然单膝狠抵他腰后的伤口,逼得他不得不再次把身体砸进血泊里。
“……咳咳……咳咳咳——”
宴知洲瞥了眼沾血的衣角,说:“你应该清楚,我的耐心有限。和我拖延时间对你的孩子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我知道乌洛部的确有能操控兽群的宝物,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东西的真面目。”陈晔声音嘶哑,语调里却听不出丝毫的颤抖:“如果我有,早就用它去扰乱狼群,借此来威胁你们了。何必孤身一人过来自投罗网……咳咳……”
他咽下喉咙里涌上的血腥,继续说:“当年我在炼药场上,意外发现了转化药人所需的那几道药材……后来离开皇城后,我发现其中几道药材和乌洛部用来驯兽兽群的药物极为相似,而乌洛部又恰巧是王妃的部族……所以我才开始试着寻找那些被你驯化的兽群……”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些讽刺,自嘲道:“我用了这么多年才只拼凑出这些零散线索,怎么可能会轻易找到这世上消失已久的宝物。我甚至不确定那东西到底存不存在,又或者,是不是在你计划开始炼制药人之前,就已经拿到它了。”
“……但你后来意识到,我并没有拿到它。”宴知洲稍一抬手,示意训练者松开陈晔。他说:“因为狼群突然离开了那里。”
陈晔没有否认,他像是终于认清了目前的处境,坦白道:“当我赶到驯兽的营地附近,准备探查那些狼群的具体情况时,那里已经变得一片狼藉了。帐篷损毁大半,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除了营地边缘几头被关在笼里出不来的狼崽以外,没有一个活口。”
他平复喘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拣出重点说:
“而那时我发现,有一伙人一直在暗中追查我。他们的行事风格和训练者完全不同,我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也不能为了试探他们而暴露自己的身份。再加上我目前查到的线索终于稍有眉目……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暗中借助北漠商队的遮掩,推测狼群移动的方向,往中原走,途中恰好留在这座客栈歇脚。”
走廊远处的嘈杂声混成一片,那道提着血剑的身影仍站在门边,宴知洲没去看他,极其耐心地听着陈晔说。
“但我没想到,仅仅是一夜之间,那些狼群就围聚在了这里。”
陈晔用手肘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再次狼狈地跌进血污里。伤口细密的刺痛让他耳膜嗡鸣,近乎辨不清外面的响动。
他竭力保持着清醒,说:“后来,我发现那伙人和龙潭镖局那几个训练者竟然也被困在了这里。为了保险起见,我只能隐瞒身份,暗中调查狼群的事。至于后面的事,你应该也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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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向宴知洲证明自己的确与秘宝毫无关系,陈晔一定会像一个走投无路后,只好认清现实的逃犯一样。一五一十地坦白说出自己踏进这座客栈的真正原因——那些离开驯兽营的狼群。”
宴离淮将擦完血的帕子扔到一旁,走到水盆前,边洗着手,边说:“而等他说出这些与疑点一一对应的经过时,宴知洲就会察觉出三个极其关键的推断。第一,他的确太高估陈晔了,一个与乌洛部毫无关联的训练者,根本不可能比他先一步拿到秘宝。”
鲜血如红雾般在水中散开。
“第二,他太低估试图和他争夺秘宝的这些人了。陈晔也算是当时那一批训练者中排名数一数二的精锐,但他花了近十年才只查到兽群的存在。而那些真正手握秘宝的人,远比陈晔更难对付。”
他说:“陈晔尚且还可以根据以往训练者留下的零星线索,以及青雄寨那些土匪给出的情报,让他得以推断出陈晔训练者的身份,找到他的弱点。而那些人,他却连他们真正身份的头绪都摸不清。”
宴离淮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干帕子,擦净手上的水珠。
“第三点,也就是陷进死局后迎来的转机——他意识到了陈晔和那群人并非是同一伙人。他们之间毫无合作,又或者说,他只是当‘灾难’降临时,被那些人抛下的‘弃子’而已。所以,他可以利用这一点,让陈晔这颗棋,为己所用。”
梵尘明白了什么,凝重道:“同时,这也是陈晔扭转死局的机会。”
宴离淮点点头,随手接过梵尘递来的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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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晔用手背擦掉额角流下的血,说:“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我没有骗你,你想要的东西的确不在我的手里。”
宴知洲对此不置可否。
陈晔撑着越发沉重的身体,冷静地直视着他,手指却因受伤而不受控制地开始发颤。
宴知洲深深看了陈晔片刻,出乎意料地露出些许笑容。他说:“既然你一直用这张假皮隐藏在住客之中,活到了最后。想必你应该在这期间,目睹过不少事,对吗?”
陈晔谨慎地问:“你想说什么?”
“……既然你不知道秘宝的下落,那我换一个简单点的问题。”
宴知洲说:“陈召到底为什么要杀叶星?”
第123章 123
“倘若世子对手握秘宝的人毫无头绪, 就会想办法寻找其他途径获得线索……而第一步,就是先从那些最可疑的目标上入手。”
梵尘分析到这,皱了下眉, 说:“……陈晔想把小少主也拉下水。”
“他很聪明。”宴离淮靠坐在桌边。那道斜横在腹肌的伤口并不算深, 血色的创口与另一道早已愈合的伤疤相叠。他一点点倾倒药粉,对梵尘说:“只有大家都意识到自己无法独善其身时,才会更卖力地铲除共同的敌人,而不是只站在远处隔岸观火。”
“……不过, ”他稍微抬头, “比起把叶星拖下水,让大家一起深陷漩涡,他应该会更想要登上我们这条船。”
“公子的意思是,他想让我们帮他?可是, 这有点说不通……先不提他究竟有没有意识到,我们也许并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世子本就对少主起疑, 甚至还对她用了刑。倘若他真敢把这火往少主身上引,整个龙潭镖局都有可能陷入绝境。
梵尘不太理解, “而到那时, 我们就连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还有工夫去救一个捅黑刀的人……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不, ”宴离淮把药放到桌上,随后朝一旁沉思踱步的梵尘抬了抬手, 接过他手里的纱布,“他当然不会把火引到我们身上。”